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走向他的,他们的差异太大,永远不可能有交集,她甚至连心事,都得小心藏好,怕被发现,惹人笑弄。
藉着他人的名义,她有了表达的理由,藏在那一字一句背后的,其实是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含蓄恋慕。
那些情书,她写得一点也不勉强。
这一写,就是半年。
有那么几次,她不只代写,还代送,那几乎要用尽她全身的勇气,她还记得,第一次被强迫送去时,她紧张到同手同脚,眼睛不晓得要往哪里摆,更糟糕的是,还绊倒在他跟前。
他还记得当时的场面——
一个笨拙到连送情书都不会,直接五体投地扑倒在他脚边的女孩,他当场错愕地微张着嘴,反应不过来。
不需要——行此大礼吧?
要不是她眼眶水气已到达满水位,一副随时准备要放声大哭的样子,他想他会很过分地大笑出声。
这也是第一次,他无法对女孩子摆出温淡有礼的一贯表情——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没办法吧?
“你——还好吗?”朝她伸出手,但极度懊恼挫败的她,已经无法思考太多,慌张爬起,匆匆将信塞给他,转头就跑。
这——其实是战帖吧?
基于对女孩子自尊的维护,他会有风度地收下每一封信,但始终堆放在房间角落的纸箱,从不刻意去看。因为一分好奇,那回他拆了信,并且记住信末的署名。
大哥瞧见了,问他为什么,他很没良心地回答:“因为她跌倒的姿势实在太丑了。”想不印象深刻都难,他还不小心看到内裤的颜色呢,啧!
后来无意中知道,原来他们的家只隔两条巷子。
西洋情人节那天,她送了一盒巧克力,偷偷放在他家的信箱里,正好被出来倒垃圾的他撞个正着,她作贼似的,立刻惊慌逃跑。
她胆子怎么会那么小啊?
他开始觉得这女孩好有趣,有勇气写情书、送点心,却没勇气亲手交给他,每次都遮遮掩掩,却又笨拙得漏洞百出,屡屡被拆穿。
他想,应该是那回的记忆令她太过羞愧,最后塞信的动作还万分粗鲁,以致她后来怎么也没脸面对他,几次在校园中碰上了,总是低垂着头假装没看见。
情人节过后,有一回遇上了,他告诉她:“那天你走太快,来不及向你道谢。还有,巧克力很好吃。”
他不吃甜食,但是据他家贪吃的十岁小鬼的形容,他简直要怀疑那盒巧克力是绝无仅有、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美味。
她似乎有些惊讶。
就因为他顺口的一句称赞,她开始不定期做些小点心,放在他家小鬼劳作课的成果——很丑的木制信箱内。
次数一多,别说兄弟姐妹,连父母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也都尝过她的手艺。
“真甜。”今天是巧克力泡芙,关梓言尝了一口,评论道。
“是吗?”他仅仅抬了下眼,又将目光移回数学课本上,专注于解题。
“我是说,那种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真甜。”
他不说话,解完一题,计算纸翻面,接下一题。
“你不试试吗?小女生真的很喜欢你。”关梓言又道。
“还没想到那里。”这回,他连头都没抬。
关梓言不再多说,起身离开,让他专心读书。
直到做完所有的习题,他放下笔,捏捏微僵的颈脖,不经意望见搁在角落的泡芙,想了想,伸手取来一颗入口——
“……果然很甜。”
之后的半年,校园中见了面,彼此会聊上两句,她虽然不再见鬼似地惊吓逃走,但也老是低着头、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女孩有多喜欢他。
刚开始,她总是呼吸急促,说话紧张到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然后在转身时泄气挫折,一脸很想哭的样子;一直到后来,她能够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聊上几句了,但还是改不掉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
她的声音,很轻,很甜,个性温驯得像只小白兔。
她很好说话,不擅于拒绝别人,因为经过她的班上,他每个礼拜至少看到三次她擦黑板。哪有人天天在当值日生的?
毕业前一个月,他在家里的信箱看到一封给他的信,但并没有邮戳,显然是亲自送来但没胆当面交给他。会做这种事的人,他连思考都没有,而信末的署名,确实也和上次那封相同。
她在信中含蓄邀约,他还在想她突然转性了不成,胆小到连面对他都会脸红结巴的女孩,居然敢主动约他?他好奇赴约,却发现那人并不是她。
那种感觉——他说不上来,不知是被欺骗的恼怒,还是自作多情的难堪,总之他很不爽。
而不爽的情绪,一直酝酿到毕业前几天。
他是毕业生代表,要上台致词,彩排那天,她鼓起勇气约他出来。
“什么事?”他态度冷冷的。
“那个……”生平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写给他的信就在口袋里,都快被她捏绉了,就是没胆交出去。
尤其,他的口气好冷漠,和以前都不一样……
“那个……你刚刚表现得很好……”
“谢谢。”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你找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个?”
“还有……还有……你台风很稳……呃……我是说,你都不会紧张吗?”
现在是她比较紧张吧?
这女孩一紧张,就会语无伦次。
“催眠自己,把不管是一千、一万还是更多,都当一个人看待。如果你连面对一个人时,都不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我说再多都没有用。还有问题吗?如果没有——”
“谁说我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被他一激,她冲动地抽出口袋里的信。“这个,给你的!”
这次,她没有跌倒了,干脆俐落的动作,连她都想为自己鼓掌喝采,她怕是一辈子都难再有此刻这样的气魄了。
如果红到几乎脑充血的脸色不算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勇敢,或许是听说,他考上了北部的学校吧!想到他一毕业,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生平第一次那么喜欢的男孩子,她想,她至少要让他知道的,为她的初恋做最后的完整诠释,日后想起才不会遗憾。
她不敢看他,举高双手等他收下。
气氛静默了三秒——
“左转五步,右手边有垃圾桶,麻烦你,谢谢。”他没收下,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平缓吐出这几句。
她一脸错愕,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这么勇敢,真心真意地向一个人告白,他怎么可以这样……
张大的眼,蓄满水气,她只是瞪他,红着眼眶。“你——好过分!”
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他可以不接受,但也别这样当着她的面糟蹋她的心意啊!
从不与人交恶,她最极限的骂人词汇,也只能到这里了,但委屈兮兮的眼神,已经完全传达出无声的控诉。
“是我过分还是你太闲了?那么有空替人送信,怎么不去当邮差?”他反讽。
“我、我没有,这是我写的……”
“你写的?原来你不只送信,还兼代笔?”他更正,这家伙可以去选好人好事代表了!真热心,当邮差简直是埋没她。
他好像……更不爽了。她想解释,却心虚得无从说起。
他冤枉她吗?可是这些事她确实做过,不是吗?
“我也不想问你替几个人做过这种事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在帮着别人欺骗我。如果连写封信的诚意都没有,那我又何必看?”
所以……他是在气她欺骗他?
“对、对不起。”她帮别人欺骗过他,这封信,她想他是不会看了,所以——“学长,我很喜欢你。”他不看,她还是要让他知道。
说完,她忍着泪转身走开。
“等等。”关梓修出其不意抓住她手腕。“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封信你写的?”
她吸了吸红红的鼻子。“我写的。”
“你的名义?”
她委屈兮兮点头。“我的名义。”
“你知不知道我气你什么?明明想说的话,为什么不说?明明不想做的事,为什么要答应别人?拒绝有这么难吗?大声表达自己有这么难吗?你刚刚明明就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呆子都知道她的心意,他又不是睁眼瞎子,怎会不懂?他只是不爽她明明心仪他,却还替别人送情书给他,做人随和不是表现在这里的!
她被训得乖乖的,一声都不敢吭。
盯视她半晌,朝她伸出手。“拿来。”
“什么?”她一愣一愣。
“信。”
“信”他愿意收了?
反应过来,她忙不迭递上。
“给我几天的时间,毕业典礼过后,我在这里等你。”最后,他这样告诉她。
父亲总说,他是七个孩子里,做事最深思熟虑的,就是感情也一样。他让自己冷静思考了几天,各方衡量过后,才做下决定。
他在毕业那天告诉她,会北上求学,而且没打算谈远距离恋爱。
“我知道。”她垂着头,被拒绝是意料中的事,也没期待过什么。
“所以,你有没有把握考上同一所学校?”
“咦?”这句她没预期到。
“如果能,而那时感觉依然不变,我们就在一起。这段时间,我们都把身边的位置保留着,可以接受吗?”
那时的他,并不确定他们合不合适,于是提出折衷方案。
心动,确实是有的,这并不在他的人生规划里,但是想到她红红的眼睛、难过的表情,他就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他不确定,自己可以多喜欢她,时间与距离是一大考验,若这是一时的激情,或者她遇到更心动的人,那么任其自然而然地淡掉,也未尝不好,无论于他或她而言。
他把一切都规划得很好,真的很好,只是——
“人生可以规划,感情却是没有办法规划的。”听完他的想法,大哥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生涯规划都会有变数了,何况是抽象而难以支配的感情?
他不晓得事情是怎么演变的,一开始只是假日回来时,一通电话约对方出来走走,聊些生活琐事,像普通朋友一样问候;到后来,会到彼此家里走动,对方父母熟到可以叫他们的小名,家人戏称他们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最后,在第一年暑假共度的情人节,不小心多喝了两杯,情绪对了、气氛对了,饱满的情感在胸口激荡,他一时冲动吻了她,上了床。
隔天她由他房里出来,不小心被小弟撞个正着,当下扯着嗓门喊:“满过头了、满过头了啦——”
死小鬼的音量,保守估计由街头到巷尾都听见了,这样要还不算一对,那就嘴硬到天打雷劈了。
从第一年的暧昧期,到第二年的交往期,感情路上一直都是他领着她走,而她被动地配合着他的脚步,那时的她,很满足、很快乐,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脚步可以带着她,走向通往幸福的那条路上。
第二章
大考过后,夏咏絮收到成绩单,打电话告诉他,一科科老实地报分数。
“嗯,和我预估的相去不远。”
是吗?他这么看得起她?考出如此高分,连她自己都很惊讶耶。
她喜上眉梢,决定偷偷将它当成是夸奖。
“我想读企管喔。”填志愿卡时,她很雀跃地这样告诉他。
她的男朋友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她心想,如果努力一点的话,说不定她也可以成为那种很自信的商场女强人,那这样看起来,应该就不会和他差太多了吧?她不想太废材啊——
不过电话另一头的男友对她的热血抱负,显然不太买帐,皱眉思考了一下,出言否决。“不好。人文或史地类科系,你选一个。”她数理与逻辑性不好,但记忆能力尚可。
“可是——”
“相信我,娃娃,你不适合读企管。”
不让她试,怎知她不行?她不太服气,却还是听了他的话,改填中文系,然后险险吊车尾进榜。
新学期开始,她来到他身边,从原来的远方思念,到现在的朝夕相依。
这种感觉很奇妙,不管是第一年恋人未满的暧昧期,还是晋升为情人的第二年,都因为环境的关系,无法像一般的情侣那样难分难舍,就算不见面也要每天通通电话听对方的声音什么的……他的个性太成熟理智,不会做这种事,一直到现在,才慢慢有热恋的感觉。
她喜欢在他的怀抱入睡,知道他就在身边守护,她每夜都可以睡得很甜。
他不说情话,最常挂在嘴边的总是那句:“你啊,傻呼呼的,几时才能放精明一点?”口气一副她随时会被人拐去卖了的样子,但是她可以由这当中,听出他无奈的宠爱与包容,所以她将之归类为情话。
她有点生活白痴,他似乎也摸透了她的性子,总是会事先打点好,生活琐事从不需她烦心。
他依然是校园名人,不只是深受异性欢迎,更是师长的宠儿,年年领奖学金,学费从不需家里操心。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出色优异的表现,仍是超出她预期的太多、太多。
比起高中时期清俊的大男孩,如今的他多了一分沉笃、一分从容,以及成熟自信的男人味,倾慕他的女孩子只会更多。
他从不讳言已有女友的事实,坦荡荡拒绝所有捧上来的芳心,但是她不敢承认,在那些条件一个比一个更优异的女孩子面前,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就是那个女友。
也许潜意识里,那深植的自卑感从来就没有消除,更或许,她是害怕一再面对旁人的眼神,质疑他的选择。
那种感觉,很不好。
她瞒着,也要求他别公开,他眼神有些不苟同,却没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和他在学校里说话,被同学瞧见,一再追问他们的关系,她心慌意乱,随口胡扯了几句:“以前同校,见过几次而已,不熟,真的不熟。”
然而情况仍是脱出她的掌控,一个比较热情大胆的同学,亲手打了围巾请她代为转交,并传达想和他做朋友的意图。
她发誓,她真的是要拒绝的,但不晓得是对方太强势,还是她太懦弱,装着围巾小卡片的纸盒最后出现在他面前,并且成为他们同居以来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