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正卿,然而排挤忧讥之言,不绝于耳。兵戎劫杀之难,时时迫近。想来想去,这样总也不是个道理。惟一的方法,就是隐世遁居,不理尘事,但又恐这般所为,无异于引颈就戮。不过现在却有一个好机会,大家若努力去争,前途大有希望啊!”
司马恭等似有所悟,高敬眼神一凛,小心地道:“将军难道要趁此战之机,逃出汉境,从此不再回来?”
我深深点头,众人又是一惊。隔了半晌,司马恭哈地笑道:“将军看透了世情丑态,恐怕比我等都要豁达十倍呢。看来司马恭处处都得服你,连识见运道,都不及将军万一。”
杨速皱眉道:“兄长做什么,小弟生死都跟随左右!不过新儿他们……”
我笑道:“此事早有安排,你就放心好了。我也不会说避入境外,总得在汉邦之内,寻个安生所在,既可怡然得天伦之乐,又可不时伸出利爪,馋涎问鼎。志向大小,全看各人,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虽都颇觉惊诧,但皆愿如此。当下展开地图,细细讨论了战役和行军方案,众人全票通过。值此前狼后虎拦路索食之际,难得有一次这样的聚会,令人感触良多。
我站起身来,舒畅地呼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气,胸臆大开,此后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我就是我,我就是颜鹰,我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谁也管不着。
“鲍秉,把左浑那千余人马拨给杨速,好吗。他的人手着实少了些,如果前军打得不顺手,那渝麋城的压力必然大大加剧。那时候……我们的处境就很不妙了。”
鲍秉见我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说话,忙跪倒道:“末将遵令!”
杨速还待推辞,我拍了拍他,语重心长地道:“这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性命是第一要紧的。连命都丢了,还能再干什么大事?你记着,守到不能守时就退,千万不要逞英雄。我会亲自留下殿后,等你归来。”
杨速虎目一红,慨然道:“兄长只管放心,杨速这条命,还不至于那么容易丢。大谋未成,若有一个敌军进城,你拿我是问好了!”
探马陆续回来,已是戌时三刻。据报午后贼势稍动,酋牌已近渝麋,前锋两路,各一万人。而大军由韩遂、边章为中路,辎重粮草殿后。
我命令依计行事。各部不得被人看出破绽,大军化整为零,以夜幕掩护,分头向西北郊酽水开进。司马恭暂代行大将重任,几名得力手下分统诸部,以加强计划实行的安全性。
小清也巡察回来,告诉我韩遂军的两部北宫伯玉、李文侯安屯番须口,坐镇指挥。现在敌军听说要跟“羌寇之首”颜鹰打仗,都不敢不予以小心。特别是李文侯失利泥阳城,虽后来指挥大军,连屠泥阳、漆垣两城,也挽回不了面子,所以近来被降了职,贬为“镇军大将军”。韩遂、边章自封为将军,由来已久,不过姓李的那么恬不知耻,倒还让我看了一次新鲜。
小清说吉尔胡回去虽大力宣传渝麋空虚,但也口不择言地大谈我如何如何英勇,如何如何宛如神祗,在羌族军士中造成了空前轰动。羌军以我从未败阵,而愈加恐惧,据称北宫伯玉这次很不容易才说服韩遂等出战渝麋,而前锋巴兹、鄂特鲁乃羌氐著名猛将,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可见其对我忌之之深。
告别杨速,小清送我到了城外。我奇怪地问道:“你还没跟他说吧?看他样子,似乎不知道你也要留下来呢。”
小清笑道:“到时候让他吃一惊罢——你不觉得,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吗?看来我回去的时候还得把面具戴上,否则可能脸上都要被看出一个洞来。”
我顿明其意,回首往城头上密密匝匝站着观望的士卒望了一眼,失笑道:“清儿的魅力是不容抗拒的,别说大敌当前,就是生死一搏之役,也只需轻露笑靥,保管一切都迎刃而解。”
小清咬着下唇捶了我一拳,嗔道:“人家说真的,你却还要调笑。难道就人家能抛头露面,而丝儿、露儿她们只能在家养着吗?”
我“嘿嘿”地笑起来,“好清儿,这是不能比的。你又不是古代女子,对你没有这样的要求。若是你想换换口味,那下次打仗我派你留在家做针线,让丝儿、露儿都陪我杀敌。”
小清着恼道:“谁说要她们杀敌了,你明明想赶我走嘛。”见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轻嗔薄怨白了一眼,“好啦好啦,再说下去肯定又是人家的不是了。你这坏蛋,今天不在我身边,可千万要小心一点!”
众目睽睽,我实在不便吻她。只得握住她的手,深深凝视着她的眸子,“别说了,你的心我还会不晓得吗?我答应过你一定不会死,我就一定会做到。你也要关照些自己,别像上次在南郑一样,弄出那么重的伤来。还有,如果顶不下去了,你就立刻命令部队转移,决不要死守城池,特别是杨速,千万把他弄出来。走之前,派人把告示在各处张贴,料想韩遂他们决不敢对百姓妄动。”
小清轻轻把手抽了出来,道:“我知道啦,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间。”
我笑道:“夫人没有命令,小子怎敢擅离呢?”见她作势要恼,轻提马缰,一边跑一边大喊,“别忘了,不要蛮干,特别是杨速那小子……”
赶至棘里亭,鲍秉、高敬等已等候多时。此地距酽河不足十里。而此战思路,就是要在敌军经过以后,出兵击其粮草、辎重,绝其归路,再俟敌匆忙回援时,以新阵重挫之。
我看了看四周,有一条极矮的天然丘陵,横贯东西。大军已布置得妥妥帖帖。我点点头,问起敌军动向,高敬道:“酽河西向,有一险地兕邑,韩遂分兵四路占其高处,现收阵直插渝麋,气势已颇为凌厉。”
我“哈”的一声,道:“他料想那处有伏,却不想我们敢于在此平原之处击之。嘿嘿,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这小子对我来说,简直是白痴一个。”
高敬恭敬地请教了“白痴”的含义,笑道:“将军之言甚妙,白痴韩遂,已绝难再逃,我等此仗必胜了。”
风声,愈来愈大。望着天边半笼的晓月与孤零零的几颗凄星,只觉得心思异样起来。抚摸着身下那头皇帝“御赐神驹”的鬃毛,那种触手温暖细腻的感觉,令人心痒痒地只想杀人。高敬已整好甲马,以备随时出战。司马恭却在反复巡视新阵,以期达到完美的效果。
第一批探马来报,风声里已传来隐隐的马嘶与大军前进的噪杂声。敌军锋部直压渝麋,快得超乎想像。刹那间,我开始为杨速、清儿担忧起来了,虽知道他们已有防备,却仍担心他们抵挡不住众多敌人的反复冲击。
紧接着,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探马回来了,却始终没有韩遂的消息。我有点不祥的预感,毛骨开始寒渗渗的发凉,仿佛敌人早已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正悄然掩杀向这里,那种血肉横飞,甲绽骨裂的场面,让人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与烦恼。我的心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甚至似乎听见杨速在渝麋城头惨呼的声音。我传令再探,不断地解开盔带,再系上,以掩饰心中的慌乱。
转眼便是寅时。司马恭等早已围拢在我身边,静候指示。而身边的士兵们,也都用期待迷惑的眼神望着我们。此刻,绝对不能乱了阵脚。我摊开地图,一遍一遍地探询着敌军可能的动向。但据地图和探马报告,这条路线应该是韩遂等惟一可行的道路了,如果走其他的路,最少要多花上两天的时间。
我是将军,韩遂也是。他知道他人多,我人少。他如果猜到我会设个口袋,就必然知道我不能跟他耗着。渝麋一失,他可以好整以暇地转过矛头来打我,而我失却依凭,必定一败涂地。他的前锋在打渝麋,他在等我援救!
可是,我不能去援救。无论如何,这里背负的已不是一条两条性命,而是全军将士七千多人的性命哪!回援的结果,必定是暴露出我军主力的方位,而敌众我寡,胜负明了之极。我呆望着天际墨黑的霞云,如坐针毡,还不得不忍受着良心上的巨大责备,强作冷峻。我也要等,我一定得等。
寅时初刻,二刻……如果天亮了,那我的一切都会在那无情的白昼之下无所遁形,所有的计划也必会立即泡汤。韩遂这狗杂种!
第十一批探马驰来,迎面是一张气促而兴奋的娃娃脸,“禀大人,禀大人!敌人——敌人来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但是我的手已开始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声音亦变得粗重,像噎住了一般,“高敬、王巍,甲马!鲍秉、滕邝,准备火箭,烧它个人仰马翻!”
众将大声应喏。略带亮度的天空下,一颗启明星降临在淡淡的山丘上,刹那间山影的后方跃现出无数的黑影,传令官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嘹亮,而大军肃杀地行进时,那种非常的气魄,把人格斗的欲望燃升极致。
第十二批、十三批探马终至军前,“报——韩遂后军已到!”
我望了眼身边的高敬,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刷”地从匣中抽出宝剑,“都跟我冲,不要放走半个贼寇!”
甲骑早已准备完毕,闻得号令,俱都脱开了笼头。天地间只听见战马粗重的长喷鼻息声,这帮眼中闪烁出兴奋光束的烈马,不待发命,便开始缓缓骤蹄加速。沉重的蹄声和着人们从胸腔中进发出的低吼,这种庞大的气势与威力,甚至连大地都为之颤抖起来。我觉得敌人是那样地值得怜悯,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变成我军杀戮后的残尸。
鲍秉、滕邝的轻步军齐齐奔行。他们腰间揣着大量燃火之物,连箭镞头上也不例外。我纵马和他们一起疾驰,威猛无比的甲骑在前面早碰上了对手,一时杀声震天。
待赶上前军,高敬指挥的甲骑开始放起火来。宽阔的大路之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敌尸。鲍秉、滕邝的功劳似乎都被他们占了去,等弓步军迎上,冲天的火焰早熊熊燃起,、连四周的树林也在烈焰中摇晃起来。
“传令,全军呐喊!鲍秉、滕邝,抵住来援的部队。高敬,把敌军所有辎重都摔到河里去。来人——火速传司马恭接应!”
厮杀直到天明,韩遂、边章的部众两万余这才大举回援,陆续到达战场。在其返回之途,我军又纵火烧了他一阵,取得小胜。恼羞成怒的敌军疯一般扑来,而高敬奋不顾身地指挥甲马,往来以为后盾,掩护众军缓缓退至酽河。稍顷,我军退路尽失,紧靠大河,疾速地结成阵势。韩遂、边章见我退而不乱,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排军压来,隔三十余丈遥遥对垒。
我的阵前都是鼓号旗帜,遮住了银光闪闪的重铠步兵。我的意思就要让他们留到最后用。在没有真正打起来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意图,更不会白白放过韩遂,让他享受不到这奇阵的乐趣。
敌方阵势初有躁动,便即被压制。看来韩遂、边章都绝非寡谋之辈。静静等了约一盏茶的工夫,便见敌阵前那些烧得狼狈不堪的士卒分出一条道来,敌中军号旗飞扬,一骑远远冲来,叫道:“韩将军请虎骑校尉颜鹰大人叙话!”
我朝着左右哈哈大笑。敌阵动处,只见有五六人缓骑突出,卢横见我作势提缰,在旁边低声道:“末将愿保将军安危!”
“好,就你跟着我罢。”我朝司马恭等丢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心,这才一夹马腹,当先来到阵前。
韩遂等骑着马来到三五丈之前,便停住不走。我朝那几个人看了看,当中一人面色发黄,被风沙吹得不平的皮肤,似有四十岁年纪。但鼻梁甚高,两眼凹陷,显得十分有神。我笑着抱拳道:“阁下可是韩遂韩文约将军?”
那人微微一怔,也抱拳道:“好眼力!来者莫非是我朝暮而思的颜猛禽?”
劲风吹过,他的嗓音仍是十分响亮。我迎着风微微颔首,“拜蒙将军亲笔遗书,感激不尽。不过各为其主,将军的心意,在下也只能心领了。”
韩遂见我开口就提那件事,摆明立场,又是一怔。半晌才勉强笑道:“颜校尉不愧为汉室忠卿,难怪能得皇帝那么喜爱。今日得以一见,文约心里也就舒坦了。嘿,各为其主,话虽如此,但颜校尉生不逢时,可嗟可叹哪。”
我闻得他的话意,又想“劝诫”我了,笑道:“将军可不必多话了。今日得见,不过你死我活而已,与其多说些废话,还不如斗它一场来得痛快!”
韩遂见我这样针锋相对,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但仍皱眉不言。他身边一员偏将,突地提枪一指,怒吼道:“颜鹰,你休得张狂!看我张超来拿你!”
见他跋扈的样子,卢横再也忍不住,挥了挥大刀,“你是什么狗东西,也配向颜将军挑战,来来来,你我斗它一斗!”
我“哼”了一声,拨马回去。而韩遂劝解不住,亦避归本阵。当下卢横大喝一声,提刀就砍,而那张超挺枪招架,一来一往,打得欢腾无比。
司马恭知道我外强中干,见我没上当中计也不意外,还连称那厮可恶。我笑道:“你看这家伙能不能打赢卢横?”
众人看了一会儿,都说不能。司马恭突地两眼一亮,加了句道:“恐怕这几招之内,姓张的便要授首!”
我急忙往战局看去。卢横越战越勇,大刀抡成风车一般,雨点般向张超肩、头落下,张超大感力竭,极力推挡,却愈发艰难。猛地,卢横战马跃起前蹄,又复往前猛窜几步,暴喝声中,只见张超还未来得及叫喊,已被劈下马来,半只肩膀也脱开了身体,脑浆进溅一地,惨死当场。
我军大噪。卢横仰天大笑,喝道:“还有谁来送死?”意气风发之至。我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忖道:这小子真是出风头,哪天我也能像他一样吼这么一嗓子,嘿,那滋味真是……甭提了。
敌军尽皆失色,立有一羌族甲骑纵来,喝着蛮语,举刀就砍。卢横先格架了几招,避退在旁,道:“来将通名!我卢横不杀无名之辈!”
那人暴跳如雷,连呼羌语,敌军众骑齐呼道:“此乃神威将军鄂特鲁也!”
我心下一动,暗道:这家伙是攻渝麋的前锋之一!难道渝城的围困已解了吗?心头挂念起杨速、清儿,不禁又喜又忧。
阵中,卢横重啐了一声,道:“神威将军?这帮叛贼还敢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