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览信不禁长叹起来,心想:杨速啊杨速,才当了个司马,就想打大仗,干大事了吗?当心脑袋搬家。想入非非,还要请命披甲胄!大谈“若蒙兄长调教,恐更胜尔尔”之辞,还以为刘备托孤呢。
摇了摇头,又思忖起来:要是他知道此场仗是由我和皇甫嵩来指挥,该不会这么大言不惭了吧?老子可不想听狗屁解释,反正要让他守着新儿,当回保姆,决不许他参加战斗。
正想间,东门俚道:“那送信人自称是将军部属,已回营中,还问起何时授命出发,请将军定夺。”
我心想:看来司马恭他们真是等得不耐烦了,我的那群铁骑,现在不知还有没有战斗能力?不免又添了一桩心事,道:“东门兄,我营中的兄弟们都在等着我发话呢,你派个人到城外去,带我的口信给司马恭——司马长史,就说不管如何,明后天我自会回营。”
东门俚躬身称是,传令给身边一名亲随,那人一勒马缰,风驰电掣地去了。
到达张让府,肖易仍是一如往夕般迎候在府门外。笑道:“颜大人来了就好,尊上正和赵、夏两常侍处理吕贼的事呢。”
我命手下稍候,大步跨进门楣,“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肖易嘿嘿笑道:“赵常侍和夏常侍夤夜人宫,密禀圣上,陈奏利害,现朝廷正命中黄门收捕吕贼宗亲、没人财产,他的朋党祸到临头啦。”
我心里沉重,却不得不装出高兴的样子,大笑着径奔后堂。
张让拉着赵忠的手,抵足而坐,正密议甚么。夏恽则是一脸奸笑,凑着脑袋凝神细听。我见到如此场景,真是跟小时候看《三国演义》连环画第三页上主旨一般无二,乃“十常侍妖言惑主,祸国殃民者也”——印象里是一盏昏暗的宫灯,几个面目丑陋的宦官凑在一块儿,面上露出狰狞的表情——又是这样的景象,又是这样的令人作呕,然而,我偏偏还不得不装出快慰而刻毒的样子,一一恭喜几位常侍大人在宫廷斗争中取得的“非凡”胜利。
“啊呦,赵常侍、夏常侍,你们也都在。卑职给二位常侍贺喜了。”
赵忠抬起头,笑眯眯地道:“是颜兄弟,快过来坐!”
我走过去,张让也甚是高兴地看着我,“吕贼宗亲二百余、朋党五十五人都已下狱付廷尉,我等可以无忧矣。不过何进之辈妄想制汝于死地,先我等一步请奏圣上欲升你为校尉,统兵御凉州。你可知道了?”
我不客气地坐下来,道:“老子就那么容易受骗的吗?
何进叫我统兵御凉州,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他若想以此招来对付我,倒是让卑职正中下怀了。只要他们不故加刁难,卑职以为这一仗必胜无疑,那时诸位大人势力之强,而卑职策马在凉州遥遥呼应,虽何进之辈,又何足道哉!”
诸阉皆是面上色变。隔了半晌,张让讷讷地道:“我等真不知你有这样的念头,唉,可惜呀……”
我故作不解之态,望向赵忠、夏恽。前者摇摇头道:
“何屠所奏,分明是离间之计,我等赶进宫去面圣,令左车骑将军皇甫嵩统军讨北宫伯玉。汝副之,监领参军之职。这样一来显得我等公直无私,二来大可推卸颜兄弟的担子,可谓一举两得……不过适才所言,真是我们所没有想到的。依你之见,我们该当何如?”
我装作惋惜的样子皱皱眉,道:“如旨意已下,便更改不得了。为今之策,只有打完这一仗后再作计较,免得节外生枝。不过……卑职素闻皇甫嵩与诸位大人存在隔阂,此次西征,为何令他为将呢?”
张让、赵忠面面相觑,讲不出话来。夏恽强笑了笑,道:“颜大人知道就好。皇甫嵩飞扬跋扈,不把我们这些老臣看在眼里,众常侍哪一个不记恨他!此次北宫伯玉与先零羌复叛,贼众十余万,倒要看看皇甫嵩是怎样收拾的。颜大人跟随出征,切记只需保命,不可替那老儿出谋划策,免得徒遭众议。”
我心里一惊,暗道:原来他们心里想的是怎么整皇甫嵩!妈妈的,可别再多嘴多舌了,弄不好就不能收场,说不定仍被羁京师呢。只要能出京,管他统兵不统兵!老子宁愿到外头去坐吃山空,也不愿在这鬼地方费脑子,整天拍没鸟鼠辈的马屁。微感不悦,“是,是。其实只要张大人和各位大人说一声,卑职就当是埋伏在皇甫嵩手下的探子好了,他要打胜仗,我就偏偏不让他打胜仗。这样不就结了吗?”
诸阉一起大笑起来,张让道:“有仇不报非君子。皇甫嵩不买我们的账,老是与我等作对,不给他点苦头吃吃,他是不会记得的。”
赵忠、夏恽露出十分赞许的样子,点头称是。我趁着气氛融洽,又询问了一些出征前的准备和诸多规矩,然后才告辞出去。张让立时传令,打赏五十万钱,权作近来“劳苦功高”的励勋。
得知了确切消息,不仅是我,连东门俚和众手下都是兴奋莫名。当下像打了胜仗一般扬扬得意地回到府中,又着小圆请点赏银,搬入库房,众大小仆役、家将个个有赏。
小圆拉着我进了偏厅,盈盈拜倒,眼中满是泪水。
我吓了一跳,忙拉起她道:“出什么事啦,有谁欺负了你吗?”
小圆摇摇头,泪水打湿衣襟。“我……我恐怕不能和公子在一起啦。”
“谁说的?”我抹了抹她脸颊边的泪珠儿,嗔怒道,“是不是有人想威胁你,告诉我他是谁,老子一定不会放过她。”
小圆哭声愈响,“不是的。刚刚史阿来过,我告诉他公子出京的消息。他说朝廷有命,家眷是一律不准随军的,否则是杀头大罪。我怕公子一去就不回来,把小圆丢下。所以急哭了。”
我心里略略放心,暗道:原来史阿来过了,还尽说说些屁话。这种事怕个鸟!老子的眼里,压根儿也没有什么军纪国法,那些个赏惩条例老子一条也不知道,就算违规,使些银子压压便了,何必大惊小怪?笑道:“我的好小妹,你怕大哥把你甩了,自个儿跑吗?想到哪里去了!我颜鹰说过的话,不管再复杂、再棘手,又有哪一样没实现过。就说杀蹇巴,诛杨觐、田四吧,这些事情难道还不比这随军的小问题难些吗?”
小圆害羞地抬头看看我,道:“公子恕小圆多虑了。小圆知道公子是决不会丢下我的,可……可我还是有点怕。”
我拍拍她的肩头,笑道:“别怕,到时候你只管跟着夫人就行了。她会想办法。现在我惟一担心的倒不是人,而是……嘿嘿……”
小圆眼珠一转,怯怯地问道:“是银子?”
我一点她脸上的酒窝,喜道:“小妹真聪明。”相视大笑起来。
见逗得她破涕为笑了,这才想到应该去告诉小清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在洛阳呆了半年,这是最让人高兴的一次大收获了。回想起当日跟杨速、新儿、陈林走陈仓、奔长安那一路乞丐般的日子,还有初入洛阳时遭人白眼、刁难的情景,心中一阵凄怆迷惘之意,真可谓“百感交集”者也。
刚走到厅外园中,东门俚匆匆地奔到阶前,俯身跪禀:
“少府丞苏大人来了,依制典制的将军衣甲也到了。”
我点点头,忙往府外迎接。问起这苏大人,东门俚道:
“因是张让远襟,刚由谏议大夫调任是职,府卿尤是器重。”
我恍然大悟。待见了面,却果是某日于张让府门前见过的正排队送礼的名叫苏远的家伙,殷勤地客气了一番,见他连连拱手道:“却未想颜大人府上如此清贫,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嘛。”
我嘿嘿一笑,忙请入厅堂。苏远笑道:“怎敢劳颜大人招呼?在下此来,是受圣上之托,赐舆服一件,骑甲一套,另加赐武冠一顶,以示隆宠。”
我忙谢恩,苏远微笑道:“虽是陛下口谕,却比之圣旨更显亲近。拜颜大人为校尉,乃张大人请求圣上御准的,大人也命我顺同将前次天子所赐歌舞姬、金珠带来了,请颜大人清点。”
礼物被一一呈上。我见那十名俱有美色的姑娘齐齐在厅外叩拜,不知心里涌起了什么滋味。名义上像是皇帝赐的,实际张让早就打好了主意,想自个儿用来收买人心呢。我又不是笨蛋,岂会不明白他的用意呢?称谢道:“张大人对我的恩典,卑职真是感激得紧。”
苏远拈须点头,笑道:“颜大人从将军府掾将升任校尉,统点羽林千人,可是大大的实差。听说皇甫将军已至宫中受命,明日圣上要亲为大人颁爵呢。”
宫中、将军府、常侍府的消息已陆续传到,反倒让我发了愁。袁隗、谏议大夫刘陶等人,一直对何进借出征西凉的事情大做文章,且竭力制止我接受任遣。到了现在,更是听说光禄勋弘农邓盛纠集光禄大夫许相、御史中丞萧瑗、太仆张延、卫尉雍焕等叩宫力谏,皇帝已传旨众卿廷议:这自然是袁隗、刘陶等老小子的一手杰作了。我管不了那么多,身边还有大堆的私事要处理,索性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我行我素,不急不躁。
去过何进府上谢恩“打点”毕了,回来头一件事便是召集清儿、小圆、东门俚等人开会。由于史阿仍在杨赐府上,倒让我生出是否该把他带走的念头。清儿主张一起走,而小圆则以为现在的史阿变了很多,更加年轻气盛,听说还惹事生非,刺伤了好几个洛阳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我知道他在保护杨丝,但她毕竟快要嫁人了,你追求她也没用,更何况她喜欢的不是你呢?!
所以这件事我决定还是问史阿本人,如果他喜欢呆在京师,呆在杨府,那随他的便。王越如果没死,一定不会怪我抛弃他儿子!嘿嘿,跟着我做事,像进了火箭一般直线飙升,他还会不满足吗?
此次会议的中心,乃是计划计划我们将来的去向该是如何。
清儿是跟我一起过来的人,她明白我的心思。而小圆比较清楚我的脾气和个性,对我的精明和审时度势深有体会。
东门俚则是不管我如何,他便如何,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根本不考虑自己。这三者都准备静静地听我意见,偏偏这时候我拿不出任何意见:因为我不是神仙,不是预言家,我只不过多读了点历史书,多背了几句古文。现在轮到我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我知道别人何去何从,却不知道自己将有如何的命运,岂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众人都沉默着,满怀希冀地望着我。我抱着头,任凭摇死了脑袋,却一个点子也拿不出来。我不甘心在乱世中沉沦,不甘心刚刚初露峥嵘便退隐江湖。但我更不甘心溺死在宫闱之间,战死在沙场之上,或是干脆死在花红柳绿的温柔乡里。我已经受不了这地方的空气——现代社会虽然没有高官厚爵,可以享受如此奢糜腐烂的贵族生活,虽没有众多成群的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女人伴随,但它有直接的无关痛痒的人际关系,有面对面式的交谈,而非卑躬屈膝,八面逢源还整天担心自己人头落地、朝不保夕的不舒畅。我希冀那没有城府的日子——虽说那也许会使你失去财富,但不会因此影响你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和性命。在这鬼地方不行,一句话不投机,也许我就会进笼子,甚至会上断头台。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许多古怪问题。明摆着的,我将是皇帝亲封的校尉,领羽林千人,品秩至少也得二千石。
这还不算,因为我“光辉”的过往,众权贵弄臣都一致对我看好,从大将军何进、太傅三公到中常侍张让、赵忠等等,争着抛绣球,献屁股,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圣人再世、尧舜投胎了。可转念想来,这些人(包括汉灵帝、孝仁皇太后)拉拢我的目的,不过是要我被他们利用,被他们控制,而且不是现代社会中的那种平等交易,他们的一句话,都是旨意,我的一句话,只当放屁,明显存在着歧视和偏见。我的权位比他们小,我就不是人,只是个有名有姓的工具罢了。就像张让——蹇硕的争宠,我被夹在中间,差点不死不活成了冤魂!他们今天可以给你一屋子钱,明天就可能把你卖给仇家,拿一屋半钱走人。我分明是交易品,哪一方的筹码重,我就得眼巴巴看着被人操纵着倒向我不愿意的那一边,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是个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呢?
一想到这儿,我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拳,可马上,看着众人惊诧的眼神,便迅速地冷静下来。老子不能再干了,要不是清儿,我可能已死了十次、一百次了。我应该更珍惜他们的安全、他们的幸福才是。我要争权夺势,就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生悲惨的、我不愿见到的事情。也许某一天我从噩梦中醒来,发现在身边的,只是个冷冰冰的清儿,她没有笑容,也笑不出来。因为我的挚友们、朋友们、亲戚们,统统已遭到毒手……
我只感到迷惑和困扰。清儿望着我古怪的面容,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想它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小圆和东门俚都不知清儿话中的含义,不敢贸然点头。
我用劲握住她的手,道:“也许这件事等出了京,和杨速、新儿他们谈一谈会更好些,。我觉得有些累了。”
“那你休息一会儿吧,若有什么动静,我会通知你的。”
我点点头,东门俚立刻起身布置家将。小圆也赶忙起身,搀扶我进房休息。我心里有千般话语想痛痛快快地喊出来,却是张口无言,唉,既然不知道明天是怎么样的,那就睡到明天再看罢!
早朝。章德前殿。
杨赐因病罢免司徒官爵,由袁隗担任是职,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消息了。但称呼之上,很难一下子变动过来,所以见了公、卿,大臣,仍是外甥提灯笼——照旧。谦虚客套了一番过后,这才留意众臣之间,有的眉目冷冷,有的眼角森森,虽说也有不少真心实意带着笑容,却仍让人心凉了大半截。暗忖道:人心隔肚皮啊。如果不是这么个鬼时代,也不必害怕了,顶多给人占点便宜,损点银子罢。这儿规矩可就不一样了,得往死里猜,猜猜他们到底对你如何以及跟他们打交道,有几分几厘把握……
今天我的身份,已恢复到“骑督偏将军领骁骑司马”,五品的官儿了。皇帝还特命人宣旨着我列班早朝。在殿侧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大名之后,竟招来不少嘲弄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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