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韦千帆蹙眉。
“诏书。”这紧要关口,只能拿出这道护身符了,“中宗皇帝临终前给我姐姐的诏书,上面写着立相王李旦为帝,姐姐瞒着韦后私藏至今,这个可以证明她的清白了吧?”
他凝视那黄绫上的文字良久,俊颜舒展笑意,“没错,这是铁证。”
“姐姐千叮万嘱不得让别人知晓,可是现在,我决定把它给你——”绫妍颤声道:“千帆,我们姐妹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
“你是要我在关键时刻,呈上此诏,以免太平公主生事?”她刚开口,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绫妍颔首,握着韦千帆的手腕不舍放开,“千帆,此事关系重大,你一定不能出错——”
她万死都不打紧,可若拖累了姐姐,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什么时候,你变得对我这样不信任了?”他玩笑道。
“不是不信你,只怕世间万事,诸多无奈……”他们俩算什么?如此平凡的小人物,生死皆操控在别人手中。
“我答应你,一定将你姐姐好端端的带到你身边。”韦千帆俊颜凝敛,道出誓言,“否则,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不,不要起这么重的誓。”她按住他的嘴唇,急切道。
“这样说,你可放心了?”他微笑地问。
“任何誓都可以起,唯独这个,不能……”她有些埋怨,怨他老拿他们的感情开玩笑,万一苍天无眼,从中作梗,她真怕会失去他……
“不能与你白头偕老,就是对我最重的惩罚,这样说,你可以明白我保护你姐姐的决心了吧?”韦千帆轻轻道。
第7章(2)
望着他诚挚的星眸,这一刻,她总算稍稍吁了口气。
“三更快到了,你该去凌烟阁会合了吧?”她知道,在这般凶险的时刻,他还想着来见她,是何其不易。
“我等你睡着再去——”韦千帆替她盖上薄被,轻拍她的背心,像在哄一个万般呵护的婴儿。
“千帆……”她只觉得,这一刻好平静,是中宗驾崩以来,她第一次放下悬着的心,“我如果睡不着呢?”
“要听我哼江都的歌谣吗?”他调侃。
“我只要这样就够了——”绫妍握住他的大掌,贴到自己的颊边,汲取温暖,他温柔宠溺的笑了,另一支手亦伸过去,触碰她的发丝。
就是这样,两人无言相对,却无比亲昵,烛火对影成双,任凭窗外气氛如何紧张,他们也置若罔闻。
她以为自己要许久才能入眠,但不一会儿,便眼皮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千帆……”她嘀咕了一声,感到再无气力,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韦千帆站起来,依依不舍抽出自己的手,将她床前烛光熄灭。
刚才趁她不备,他已在她茶中下了助眠之药,只希望这个翻天覆地的夜晚,她能不受打扰,睡得安稳。
等她一觉醒来,他便可与她美满团聚,从此以后,去过他们向往的平静生活。
然而,他并未料到,这是他们最后能共享的宁静时刻,之后即将面对的,是比撕心裂肺更为剧烈的痛楚……
韦千帆走进飞骑营的时候,韦后已经束手就擒。望着蜷缩在屋角瑟瑟发抖的妇人,他一时间竟没能认出,那便是素来张扬跋扈,高高在上的韦后。
“千帆……”一见他,她便爬过来扑倒在他脚下,“救我,救我……”
“娘娘——”他不禁有些心软,伸手将她扶起。
虽说韦后十恶不赦,但自他入宫以来,对他却十分照顾,如今他引敌入宫,算是恩将仇报,亦让他有些内疚。
“娘娘?”此时这称呼多么生分,她眉心一蹙,“不是该叫姑姑的吗?怎么,见本宫失了势,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千帆本就是我的人,”李隆基不知何时掀帘而入,淡淡笑道:“皇后娘娘大概不知吧?”
“什么……”她顿时神情一滞,“千帆,他说什么?本宫没听清楚。”
“我入宫之前已入了临淄王的门下。”他承认道:“娘娘,对不起——”
“所以,是你将外人引入宫的?”韦后恍然大悟,后悔莫及。
“娘娘,这江山毕竟是李唐江山,你又何必执着?”韦千帆劝她,“遥忆当年高宗皇后,初时何其辉煌,最后又落到怎样的下场,娘娘又何须效仿她?”
“哼,武则天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韦后执拗道:“要不是你吃里扒外,我怎会失败?”
“娘娘把事情归咎千帆一人,却看不到普天之下对您的不满,千帆亦无话可说。”他涩笑,“只希望娘娘能回头是岸,保全性命要紧——”
“你要我向他们低头认罪?”她指着临淄王,疯狂大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何罪之有?有杀要剐,悉听尊便。”
“既然如此,本王便救不了伯母了。”李隆基从旁冷冷道:“刽子手已在门外,伯母,你可还有遗言?”
“今夜便要动手?”韦后眼中泛起泪水,依旧保持不认输的笑意,“好啊,算你们狠,不过有一件事,本宫倒想说说。”
“伯母但说无妨。”
“千帆,”韦后侧眸,看着韦千帆,语气苦涩,“你可知道,本宫为何要如此关照你?”
“娘娘是受到堂兄嘱托,念及亲情吧?”她虽对夫家心狠手辣,可对娘家人却是甚好。
“的确是念及亲情,但却并非受我堂兄嘱托,”韦后停顿片刻后,终于道出真相,“千帆,你知道吗……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啊。”
他一怔,有片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嘱托我的,其实是我的父亲——”她涩笑道:“也是你的。”
“不……”韦千帆愕然,“谁都知道,我是妓女的儿子。”
“当年父亲与江都歌妓相爱,碍于已有家室,不能将对方纳入门中,迁移长安后,一直牵挂,”韦后徐徐道来,“父亲临终时,还惦念这名歌妓,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她——和他们的儿子。”
韦千帆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一般,顿时一片空白。
“千帆,你就是他们的儿子,我的弟弟。”她颤栗着抬起手,伸向他,“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他明白了,霎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韦后待他如此亲厚,按说一个远房外侄,断不至于如此倚重,但她却接他入宫,封他为官,委以重任,原来一切的一切,皆是要补偿他失去的亲情……
他本该憎恨这女人的,是她带来了天下大乱,但这一刻,他眸中却盈满了泪,心中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疼痛。
“现在,你还要帮着外人杀我吗?”韦后逼问,“千帆,我这个姐姐……真的有那么坏吗?”
他沉默,这个问题,让他无言以对。
屋内有一种快要让他窒息的压抑,韦后忧伤的目光像冰锥一般刺入他的骨髓。他转身迈出门,夜色仿佛冷雨滴落在他身上,冰得刺骨,凝望着天边残月,在这个本该喜庆胜利的时刻,他却有说不出的悲凉。
“千帆,一会儿便要动刑,你若不忍见,可以回避。”李隆基来到他身旁,低声道。
“王爷——”他抿唇,忽然转身,砰地跪下。
“你这是干什么?”李隆基一惊,连忙将他扶起。
“王爷,可否……”话到嘴边,再也说不出口,他知道,这个请求十分无理,如愿的希望亦十分渺茫。
“你要本王饶了韦后?”早已猜到他的想法。
“属下明白,国家大义之前实在不该抱有一己之私……可她是属下的姐姐,是这世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素来光明磊落的他,没料到自己也有只顾私情的一天胸中无比挣扎,却不得不暂时放下原则。
“葛将军从韦后宫中搜出了她要自立为帝的诏书,柳太医也招认,先皇之死确是韦后与安乐公主毒害所致。”李隆基叹息摇头,“这叫本王如何饶了她?就算我肯,我姑母太平公主也不会罢手。”
“属下的确没有什么理由替她求情,只是希望能留她全尸,以免遭受凌迟或车裂之苦。”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
“本王会尽量向姑母求情,不过,关于上官婉儿……”
“上官昭容?”韦千帆一怔,“怎么,她也要受到牵连吗?”
“韦后自立为帝的诏书是她所撰写,先皇平日饮用的汤药亦是她在负责,她脱不了干系。”
“上官昭容实属被逼无奈,”他连忙从袖中取出黄绫,“王爷,看了这个,你便能知晓。”
“先皇的遗诏?”李隆基神色一变。
“这是上官昭容冒死保留下来的。”
“不好。”他警觉的说:“没有这个,我姑母或许不会杀她,有了这个,上官昭容必死无疑……”
“王爷,此话怎讲?”韦千帆愕然。
“太平公主的野心不亚于韦后,此次平乱,看似助我父王登基,实则是想自立为帝,没有这个遗诏,她称帝或许可以名正言顺,照遗诏上所书,先皇已经决定传位于我父王,她肯定会诛杀看过及保存这个遗诏之人——”
他霎时眉头深锁,“这么说,除了上官昭容,就连……”
“对,就连经手之人,我姑母亦不会放过。”
韦千帆神色大变,陷入了万难的抉择。
“千帆,你来决定吧,”李隆基道:“要嘛,将这遗诏公诸于众,或许可保上官昭容名誉,但不出两日,太平公主定会痛下毒手……要嘛,你……”
“属下明白应该怎么做了,”做出选择这一刻,他仿佛万箭穿心,胸前渗出无形的鲜血,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他步至篝火前,将黄绫一举掷入火中,看着那抹艳色顿时被大火吞噬,瞬间灰飞烟灭。
他知道,这个举动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为了顾全绫妍的性命,他只能这么做了……
本来,克服了万难,他终于就快摘到彼岸的花朵,然而,上苍却让他手中的一切瞬间化为泡影,他亦如坠入深幽海底,再也无法自漆黑中醒来。
难道他们真的没有缘分?曾有的美好回忆与永远无法相守的痛苦折磨,只是为了偿还前世的孽债,即使无论如何努力,最终只能换来绝望的下场?
第8章(1)
她做了个深沉的梦,梦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只恍惚觉得,那一定是个恶梦否则为何心有余悸?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来是和衣而睡,一觉至天明。
她很少会这样不知不觉入梦,昨夜,本该辗转难眠,为何忽然就没了记忆的熟睡到天明?
“小姐,小姐。”伺候她的贴身婢女慌慌张张闯进来,“快,快起身,临淄王爷在外边呢。”
临淄王安然无恙?这么说,昨夜他们一定大获全胜了?但为何前来见她的,不是千帆,而是一个外人?
绫妍匆匆洗了一把脸,衣服也来不及换,便步至外厅,对着李隆基盈盈一拜。
“不知王爷到此,失礼了——”她垂眸道。
“上官小姐,好久不见。”他寒暄一声后,即问:“昨夜之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恭喜王爷协助太平公主平定乱事。”绫妍答。
“上官小姐……”李隆基有些难以启齿,“昭容娘娘她……”
“我姐姐?”她心尖一紧,“她怎么了?”
“……她五更寅时已被判处斩。”
“什么?”绫妍霎时耳边嗡的一声,听不真切,“王爷,能再说一遍吗?”
“令姐已经去世,上官小姐请节哀。”他叹息道。
“可是……我姐姐何罪之有?”她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对方衣袖,“王爷,你告诉我,姐姐她何罪之有?”
“韦后的称帝诏书是她所撰,先皇遇害之事脱不了干系……”
“可我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绫妍叫道:“难道千帆没把先帝的遗诏交给王爷吗?没有吗?”
李隆基抿唇,思索了片刻,终于找到一个解释,“千帆心系亡姐,忘了及时将遗诏拿出,直至上官昭容被斩首之后,他才忆起……”
“什么亡姐?哪儿来的亡姐?”她愕然问他。
“韦后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姐姐?”绫妍大惊,有些不敢置信,“韦后……是他的亲姐姐?”
“上官小姐,你要理解千帆,”李隆基劝她说:“毕竟是他亲手将军队引入宫中,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所以可能一时间思绪烦乱,忘了替上官昭容求情……”
“我不信,我不信,千帆他不会这样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泪水霎时滚落。
以她对心上人的了解,知道他素来精明谨慎,就算是再烦再乱,也不会忘记替她求情……
他到底怎么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千帆在哪儿?我要见他。”她要亲口问个明白,否则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我已安排千帆出宫暂住几日,回家看看他娘亲。”李隆基希望她能接受事实,“上官小姐,你还是先把上官昭容的尸骨安置好吧——”
“我要见他,现在就要。”
这一刻,她的脑中装不下其他,只想听他亲口解释,她不能在失去姐姐之后,再失去对他的信任……她不能失去他。
如此想着,绫妍顾不得李隆基的阻挡,飞奔着冲向宫门。
她看到他的马车正在往宫外离去,此刻,他应该就在车上吧?
“千帆——千帆——”她急追在后,呼叫着他的名字。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就在车内,换作是平时,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早就掀帘而出,用惯有的笑脸看着她……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会无反应,置若罔闻,马车扬长而去,像是根本没发现她的存在似的。
绫妍怔住,有片刻以为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或者她仍旧被困在恶梦之中未能苏醒。可是,这个梦,也太长了吧……
“千帆——”她的眼泪急涌而出,视野一片模糊,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
若是从前,哪怕她受一点小伤,他也会心疼不已,早就停下马车回头扶她了呀……可此刻,任凭她膝盖渗出血来,他的车速却丝毫未减,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宫门之外。
他在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