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因为内人即将入宫为韦后厚寿,我怕韦后会加害于她,希望你多加照顾。”
“这个属下早已想到。”韦千帆颔首,“王爷放心,属下定会保王妃安全。”
“二则……”李隆基神秘一笑,“给你带了个人来。”
“谁?”他凝眉。
“你朝思暮想的人啊。”
“什么?”韦千帆顿时领悟,惊喜交加,“王爷,你真把她给带来了”
“我已替你购置了一处宅院,把人安置在那里,方便你去探望。”
韦千帆敛去笑容,沉默了好一阵才郑重道:“王爷对属下的恩德,属下万死难以回报。”
这样的话,他从不轻易说出来,可一旦出口,便会义无反顾的执行下去。
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谁也不曾料到,在他风流潇洒的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颗诚挚坚定的心。
“对了,你这趟入京,见着你想见的人了吗?”李隆基问道。
“见着了。”他点头。
“如何,她认出了你吗?”
“她不可能认出我,”韦千帆涩笑,“我也并不想让她认出来。”
对她而言,他只是少年时期一个匆匆过客,他的名字、他的容貌,想必像船过水无痕没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这样很好,这样,她就可以不知道他卑微的出身,不知道他一直站在远处保护着她……
这种状况,虽然苦涩,却是对于他这样身分的人最好的安排。
“本王真是好奇,她到底是谁家的小姐?让你这些年来,一直痴情守候。”李隆基笑道。
韦千帆沉默,缄口不语。她的名字,对他而言,是神圣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道明,哪怕此刻眼前站着的人,他的主子。
“这对翠鸟好美啊!”绫妍凝视笼中,不禁赞叹。
说起来,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翠鸟不算少数,却从未遇过如此羽翼鲜艳、光泽夺目的鸟。那一抹蓝,彷佛雨后晴朗的天空,不带一点儿混浊,唯有春天的湖水能与之媲美。
“这是蓝耳翠鸟,地方官员献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宫女答道,“娘娘让奴婢拿到尚服局来,制成点翠首饰。”
“点翠首饰?”绫妍不由得大惊,只觉得残忍。
所谓点翠,便是将翠鸟的羽毛与金底银托相融合,金丝勾边,再配上各色宝石,呈现缤纷的美感。
可若要制成一件首饰,所耗翠羽不菲,单就步摇头钗而言,至少得残杀两三只翠鸟方可见成效。若是制成凤冠,那就更不得了。
绫妍从小到大,最厌杀生,对于此等点翠首饰,也向来敬而远之。
“怎么了?”宫女瞧着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尚服大人有何疑虑?”
“这点翠之法失传良久,一时半刻的也找不到匠人可以完成……”她支吾着。极力想找法子敷衍过去。
“上官尚服可放心,”宫女笑道:“皇后娘娘说了,韦尚服精通此道,定能完成。”
韦千帆?他一个大男人,懂得点翠?
天啊,他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什么蜡缬,点翠,任何古怪之事统统驾轻就熟,是上苍专门派来跟她做对的吗?
绫妍正兀自沉默,却见锦衣男子掀帘而出,尚服局内,立刻若有光华,一众宫女无不对他瞩目。
“的确,”他似乎早已听到了这段对话,“在下对点翠之法略通一二,请皇后娘娘尽可放心。”
“如此辛苦大人了。”宫女欠了欠身,盈笑而去。
“上官尚服刺绣纺染无一不精,怎么对这点翠之法偏偏不会?”
韦千帆瞧着她莞尔问道,眼睛里满是她猜不透的诡谲神色,弄不清他是在试探还是嘲笑。
绫妍不予理会,提了那鸟笼便迳自往门外走。
尚服局的前面,是一片玉色湖水,每次临窗远眺,微风拂面,在劳作之暇,能让人心旷神怡。
她提着鸟笼来到湖边,以竹筒打了清水置入笼中,给鸟儿解渴,稍后,又采来鲜花,剥出花芯喂鸟。
“想不到上官尚服是一个爱鸟之人啊。”韦千帆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对天下苍生有怜悯之心。不像某些人,喜欢夺之性命。”她冷冷回答。
“呵呵,上官尚服是在说我,还是在说皇后娘娘?”他故意道。
“你……”绫妍不由得怒意更甚,“我就是说了,怎样?你去密报皇后,让她砍我的头啊。”
“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他却答非所问,依旧玩笑般的瞧着她,自然的说出称赞的话来。
她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没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
其实说实在的,她并不真的讨厌他,哪怕他是韦后手下,她亦觉得站在不同阵营实属生存所迫,并不能成为厌恶他的理由。
可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他,都在生气呢?
大概是因为在相识之初,他没有对她说实话吧,但严格来说,他也没骗她……她最恨这种状况,自己对人家掏心掏肺,别人却藏着掖着。
绫妍低下头,继续剥花芯,懒得跟他说话。
“其实,不过是一对鸟儿而已,何必不舍?”他那炯亮的目光似乎可以看透她内心秘密,“你若喜欢,改明儿个我出宫去,替你寻一对便是。”
他猜到了?猜到她故作不识点翠之术,只是为了保全这对鸟儿?
“这是蓝耳翠鸟,世间罕见。”绫妍咬唇道:“我只是觉得,这世上希罕的东西就得好好保存,否则千百年后,咱们的后世子孙但不能再见到这般珍禽异兽了。就像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有一种金翼鹭鸶,尾若凤羽,冬天常在结冰的湖水上飞翔,美艳至极……可惜,我从没见过。”
韦千帆一怔,似乎被她这一番话打动,本来静如止水的眼眸,此刻泛起微澜。
“的确——”他答道,“我也没见过,金色的鹭鸶形状如凤,一定很美吧。”
“你就不能去对皇后娘娘说,你其实不懂点翠之法吗?”绫妍鼓起勇气,对他开口怂恿。
“不能。”他方才似乎泛起一丝怜悯,可此刻却答得如此干脆。
“为何?”她怒意又起。
“皇后娘娘知道我会点翠,我以前曾替她制作过一件首饰。”他坦言道。
“那……”绫妍望着笼中啾啾可爱的鸟儿,眼泪就快涌出,“难道就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垂眸,轻轻提过鸟笼,低声道:“抱歉了,上官小姐,希望你能明白——你我都是为了生存而已。”
她懂。其实跟她一样,他亦是一个在宫廷中求生的人,怎能苛求他为了一对鸟儿得罪皇后,危及自身?
本来紧抓笼栏的她,此刻不得不放手,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她心中一阵酸楚,忽然放声哭了。
是在哭自己的无奈处境,还是不舍即将送命的鸟儿?她不知道……只觉得悲从中来,难以自持。
自此之后,她一连几晚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梦见可爱美丽的鸟儿全身带血,瑟缩在笼中向她求救。然而,她却无能为力,看着它们的羽毛一根根被活生生剥掉,直至疼痛而死……
她一直不敢去韦后那里,因为害怕那支钗已完成,那仿佛会看见死人的残肢。
然而,她还是无法永远逃避,五日之后,韦后忽然传召她前去,说是点翠之钗已经制成,请她与上官昭容一同欣赏。
她明白,这是打算在中宗皇帝面前给她们姐妹一个下马威——她做不到的事,韦千帆做到了,要她当众承认自己的无能。
绫妍镇定心情,草草打扮过,便来到韦后宫中。
中宗偕同上官婉儿已经坐在那里饮茶,韦千帆则立在一旁,手捧覆盖织锦的托盘。
“上官尚服来了?”韦后一副幸灾乐祸的笑着,“正好,也来见识一下什么叫点翠。”
“启禀娘娘,”上官婉儿连忙代为答道:“我这妹子虽然没什么眼界,可祖上传下来的点翠饰物也颇为可观,怎会没见过?”
“若是见过,应该懂得依法炮制,可那日本宫差人送去翠鸟,上官尚服却推说不识点翠之法,莫非是故意欺瞒本宫?”韦后咄咄逼人。
“娘娘,还是先看看微臣替娘娘打造的头钗吧。”一旁的韦千帆插话,似是在替她们解围。
绫妍抬头与他默默对视,却见他眼里有一抹神秘的笑意,让她有些疑虑。
“好,先看头钗。”韦后淡淡一笑,亲手掀起托盘上的织锦,同时神色一敛。
“这是……点翠?”中宗揉了揉双眸,有些迷惑。
上官婉儿凑上前去,才瞧了一眼便哈哈大笑,“韦尚服真会开玩笑,居然把烧蓝当成了点翠?”
烧蓝?绫妍难以置信,直勾勾的凝视着托盘,半晌无语。
没错,那头钗的确用金银托底,金丝镶边,然而,镶嵌的却并非翠鸟的羽翼,而是以蓝色的颜料填充其中。虽然远远望去,颇似点翠,实质却天差地别。
“千帆……这是怎么一回事?”韦后气得全身发抖的质问道,这让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无存。
“回娘娘,那对翠鸟在微臣喂食它们时,意外飞走了,微臣迫于无奈,只好将点翠变成烧蓝,希望娘娘恕臣斗胆。”韦千帆答得镇定。
“你……怎么不早说?”韦后不得不压低音量,喝斥了声。
“微臣想,翠鸟遨游云端,大概是替娘娘驱灾祈福去了,此乃祥兆,不必横加阻碍。而天意如此,亦不宜杀生,以烧蓝代替点翠,形状虽相似,却能更加彰显娘娘仁慈之心,故而才自作主张,请娘娘恕罪。”
这番说辞,他想必早已构思妥当,此刻如珠玉一般流泄而出,冠冕堂皇,让人无可责难,也给了皇后一个台阶下。
第2章(2)
韦后顺势地说:“没错,上天有好生之德,韦尚服处事机敏,理应褒奖。”
“且慢——”上官婉儿逮住机会,反将了一军,“那对翠鸟是地方官员的进贡之物,韦尚服仍因疏于照顾导致失踪,实属失职,他失职在前,隐瞒不报于后,理应受罚。”
“皇后,昭容,你们别吵了,”中宗大为头痛,指着韦千帆,“韦尚服,你自己说,该赏还是该罚?”
“臣的确失职,甘愿受罚。”他颔首回道。
“好,朕就罚你杖责二十,望你今后能小心行事,不过念你制钗有功,再赏你半年俸禄,做为嘉奖。”
打也打了,赏了赏了,中宗此举,算是给韦后与上官婉儿双方一个交代。
一时间,双方便不再争执,韦千帆亦跪叩领旨。
绫妍悄悄望了他一眼,他依旧自在如风,仿佛对这番结果早已预料在心,无论赏罚,皆不能影响他的心情。
太监们说,别人只是杖责两下,便叫苦连天,可他一连杖责二十,却没听到他吭一声,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但她知道,他一定伤得不轻。血肉之躯,哪堪棍棒凌虐?她越想越于心不忍,心中隐隐有种感觉,他所受的一切罪,皆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为什么他要帮她?是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过,她宁可他出自真心,因为凭直觉,她觉得他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与韦后一党不同。
出于愧疚,她亲自到太医署拿了金创药,来到他寝室门口。
两人在尚服局中各自有一所小院,平时皆无来往,她这还是第一次靠近他的居所。
她双颊泛起一丝绯红,心儿卜通猛跳,莫名的羞涩让她止步犹豫。
“上官尚服?”韦千帆的婢女正端着水盆步出,看到她吃了一惊,水盆差点儿摔在地上。
绫妍凝视盆中,血色一片,可见他刚刚才擦洗完伤口。
这猩红的颜色,让她心尖微微发疼。
“上官尚服来了?”屋内,他显然听到婢女的惊叫,低声笑道:“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喝杯茶吧。”
她此刻无路可退,只得踏入门中。
单身男子的居室,原来是这个样子……她从未见过。当年,她与武承羲的婚姻不过是假戏一场,至今仍是处子之身的她,在这处处散发着纯阳气息的空间里,只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想不到挨顿板子竟能换得上官尚服牵挂。”他一袭白色中衣,立在账前,笑容一如以往般灿烂,“这顿打,也算是值得了。”
随意一句话,或许没有别的意思,但听在她耳里却格外暧昧。
“韦尚服说笑了。”绫妍低头步至他跟前,“这里有一瓶金创药,或许对你的伤势有用。”
“太医来瞧过我了,开了好几瓶药呢。”韦千帆凝视着她,“上官小姐不必费心。”
“这是柳太医开的,宫里就数他的药方最好,可惜药性猛烈,一般人不让用。我求了好久他才给的。”忆起当年为了向武承羲拒婚,她不惜刺伤自己,那时可全靠这药,才能痊愈。
“哦?这么说,此药得来不易?”他笑意更浓,“看来我不能不领情了。”
“快唤宫女来,替你上药吧。”绫妍关切道。
“夜已深,我叫宫女回去睡了。再说若换了这药,会得罪那位原先替我诊治的太医吧?恐怕不妥。”他似故意刁难。
“你偷偷上,不就成了?”她不由得着急。
“可惜伤在背上,我够不着。”韦千帆摊手,状似无奈。
“那……”绫妍索性建议,“我替大人上药,如何?”
“你?”他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上官小姐不介意?”
“嫂溺叔援,治伤要紧。”她当机立断,挽起袖子,拔开药瓶。
她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女子,凡事只要认为正确便勇往直前,顾不得在意那些禁忌与礼法。
韦千帆不语,只转过身去,褪下白衫。
当他赤裸的背脊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绫妍倒抽一口冷气……不仅因为头一次看到男子的肌肤,更因为那背上的伤痕千沟万壑,令人触目惊心。
她觉得鼻尖微酸,十指颤抖着,将那金创药轻洒在他伤口上,却仿佛刀子割了自己一般,心疼痛不已。
“嘶——”韦千帆似受不了药性猛烈,低声呻吟。
“怎么了?还好吗?”绫妍连声问。
“果然良药。”他微微笑道,“越是难受,越能痊愈吧?”
“我知道会很疼的……”她安慰他,“不过,很快就会过去……”
“小时候,我只要有个病痛,我娘便会唱曲儿给我听。”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