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因为……觉得很烦……”
“……你很烦是因为你爸爸、妈妈吗?”那孩子想了一下,忽然出现一副很了的表情。
“嗯,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还真准。”
“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忽然友善了起来。
“耿梦天。你呢?”
“林嘉南。”
“喔。”
那孩子歪着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像是在考虑着什么,最后终于下了个决定,他忽然一下抓住了耿梦天的手腕。“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耿梦天忽然有些踌躇。
“去不去?”那孩子挑衅的说,仿佛耿梦天不去,他就要对他嗤之以鼻了。
“去!干嘛不去?”
他们顶着艳阳,足足跑了五、六分钟的路程。林嘉南总算停了下来,他看着耿梦天,什么话也没说,耿梦天满头满脸的汗,背着大书包,喘着气,这才看清楚他们所站的位署,眼前是四周相接着农地的三岔路口。
原来林嘉南所谓的秘密基地,其实不过是一块长满了及膝杂草的宽阔荒地。
“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耿梦天根本不知道该把眼睛的焦距,对在哪一点上。
“才不是呢,那个才是……”林嘉南的手指向远处,耿梦天只看到一堆黑黑的东西。
“什么啊?”
“你来看了就知道。”林嘉南带着头,一溜烟地跑了。
“喂……”耿梦天叫唤不及,呆站着愣了好几秒,终究还是快步追了上去。
耿梦天一直跑到了它的面前,才搞清楚它是什么东西。
“是车子啊!”耿梦天恍然大悟,看着那一部原来应该是黑色的破车,它的轮胎少了一个,挡泥板随时可能松掉,玻璃上蒙着灰灰的尘土。
“对啊,是我发现的,棒吧!”
“嗯……”耿梦天不置可否,那部破车在他的眼中看来,显然有点脏。
林嘉南二话不说,率先钻了进去,车门坏了,又生锈卡死,只能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车窗居然是管用的,他摇下了车窗,对耿梦天说道:“快点进来啊!”
耿梦天只犹豫了一秒钟,就钻进了那台破车,这部车和他爸爸所开的宾士,有着天壤之别,但两者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同样都不属于他,破车是林嘉南的,宾士是他爸爸的。
林嘉南礼让耿梦天,让他坐在驾驶座上,车里头倒是还算干净,看来是林嘉南费心整理过的。
“很棒吧!这是我一个人发现的喔!还没有别人来过呢!”
“嗯……很棒。”耿梦天双手握住了方向盘,看着前方一片望不着边界的荒芜,尽是些长得几乎有半人高的芒草,他心中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当时他并不很清楚那是什么感觉,许多年后他才发现,那种感觉原来就叫做“自由”。
他们两人就在那台破车里消磨了一整个下午。对彼此谈起各自的父母和无趣的生活,直到太阳下山,不得不到了分手的时刻。
“林嘉南,你的车真是太棒了!”
林嘉南看着他着迷的神情好半晌,忽然有些别扭地开口说道:
“……你喜欢吗?”
“太喜欢了!”耿梦天满足的说。
“……这样好了,这里虽然是我的秘密基地,可是我愿意让你加入……”
“真的?”耿梦天想不到这个认识他才半个小时的孩子,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大方。
“当然是真的,我是从来不骗人的,你可以随时再到这里来找我玩。”那孩子一本正经的说。
“好啊。我一定会来的。”耿梦天说道。
就这样,耿梦天的小学生涯结束了,他早已忘记了当天傍晚回家后,是受到了什么处罚,只知道他答应过林嘉南的事,却再也没有做到,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他的秘密基地——那个曾经属于他和林嘉南的秘密基地,他母亲因为他这次的逃课事件,开始每天来学校接他放学,再直接送他到老师家里去,当然他再也没有机会见过林嘉南,这个跟他只有一天友谊的朋友。
又过了几年之后,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夏天的下午,但他却已经记不起他伙伴的名字了。
他父母替他换到了另外一个音乐老师的门下学琴,他的琴艺不断地进步,老师所教的,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了,所以他常常是用一种应付的心态在上课,同时保持着平稳的前三名学业成绩念着国中,一直到国二结束那一年,他父母告知他,已经申请好了学校,他们将在短期内出发前往美国定居。
又一次没有问过他的意愿,随便替他做了决定,除了Disney乐园和NBA篮球之外,美国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他根本不想去。
问题是,他并没有选择权。
于是他在一天不用练琴的放学后,自己到了一家理发店里,要理发师替他理了个大光头,以示对父母无言的抗议。
“你确定吗?现在学校没有管得那么严……”理发师不太确定地看着他。
“跟学校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剪的。”
“喔……”理发师疑疑惑惑的照做了。
回到家,他父亲吃惊地看着他的光头足足一分钟,却什么话也没说,一个问题也没问,像上次应付他的逃学事件一样,以不变应他的万变,放他回房去了。
赴美的前两天,他母亲拿了二个精美的礼盒,要他送到他第一任的音乐老师家里,去跟她告别。
她是他年少时期,幼小心灵的恶梦根源,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可以不用再见到她,没想到临上飞机前,他母亲居然还要他来这么一下。
他一直拖到不得不出门这时候,才被他母亲赶了出去,提着那两袋沉重的礼品,没由来的觉得自己看来简直蠢透了。
他应该是个叛逆的少年,为什么他还在做这种,像是爱拍马屁的好学生才会做的事,他提着那两袋东西,一肚子无处发的怨气,走得飞快,他低着头踏大步走着,忽然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身躯。
“啊……对不起。”
那是个女生,她用她那对目光犀利,又圆又大的眼睛,没好气的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耿梦天的气正自没地方发,一时看见这女生狂得二五八万似的,忍不住有气,一下叫住了她。
“喂,喂,喂,虽然是我不对,是我先撞了你,可是我也说对不起了,你干嘛这么狂!连一声没关系也不会说吗?”
那女生虽停住了脚步。但却没回头,只是让耿梦天对着她那个清汤挂面的后脑。
“喂,喂,我跟你说话,你是没听见是不是……”耿梦天顶着个大光头,个子又高大,正值变声期的声音,又粗嘎难听的吓人,那女生不知是真吓到,还是怎的,竟是不回头,但却也没敢走开。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站在街边对峙着,耿梦天见那女生一直不回话也不转头,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他绕到了她的前方,才看见她居然满脸是泪。
“你……你……你怎么了,我只是骂你两句,我又没打你……你干嘛哭……”耿梦天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完全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该如何收场。
“不干你的事……”那女生强制着哽咽说道。
耿梦天这才发现,大热天的这女生居然穿了一身黑,黑色衬衫、黑色百褶裙,她不嫌热吗?哦,不对,她的臂上用别针别着麻布,老天!她显然正在戴孝。
“啊,对……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呃……”
“算了……”那女生一下又想走。
不知何故,出自于耿梦天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他把礼物换到了同一只手,腾出了一只手,一下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动手拉住了她。
那女孩先是吃惊地看着自己被他拉住的手,接着慢慢移动了视线,转到了他的脸上,她不解而略带恐惧的看着他,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晶莹的大眼睛四周,全都是红红的。
“你……你想干什么?”
耿梦天一下也查觉了自己的失态,他迅速地放开了她的手。
“你……你家里,是什么人去世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耿梦天正没趣的以为她根本不打算回答的时候,她却说话了。
“祖母。”
“喔,呃……………请你节哀顺变。”耿梦天想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很老套,也不太适合他年龄所说的话。
那女生露出惊讶的神情,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谢谢……”
“呃……刚才,我不是故意要对你很凶的,只是我的心情不太好……不过,当然,我现在知道了,你的心情,一定比我更不好……很可能是不好上好几倍……”
那女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他,听着他说话。
“……真是对不起,希望……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没关系,算了……这跟你没什么关系。”那女生抬起了下巴,露出了一脸好强,不需要同情的姿态。
“喔……你还好吧?”
“还好。”她点了点头。
耿梦天也跟着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忽然感觉到那两袋礼品的重量,又回到他的手上,于是他提了提礼品袋。
“呃……那我要走了……我赶着要去送礼给我以前的小提琴老师……呃……是因为我就要去美国了……所以……”他其实没有什么必要说。
“喔……”那女孩不置可否,只是张着大眼睛看着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耿梦天忽然自觉很无趣,自己说了个半天,人家却连一句都不肯多说,他想想很是尴尬,于是他接着淡淡的说了一句再见。
“再见。”那女生也同样说道。
耿梦天看那女孩背脊挺得直直的,看似骄傲地移动着纤细修长的双腿,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他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迷,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跟一个根本不认识、又完全不知道名字的女孩,说上这么久的话,而且这还是一个永远没有机会再见的女孩子,他后天就要到美国去了,就算他们真说了再见,那也只是象征性的,多余的。
第二章
出乎自己的意料,耿梦天非常能适应在美国的生活,这里的自由学风,忽然让他得到了新生,也让他稍微拱脱了父母的控制,虽然还是在一个以严格出名的德国老师门下学琴,不过,他相当喜欢在学校的生活,也立志要上音乐学院,有了这个目标后,相对的,练琴便不再是那么痛苦的事了。
他十四岁的时候赴美,十八岁进了着名的茱丽亚音乐学院,从他一进校门,几乎每一个人对他的评语都是绝佳的,他在各大小的音乐比赛中,得奖无数,就连一些脾气最古怪的老教授们,也一致认为只要他继续朝这个方向走下去,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众人都认为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但他自己却不这么想,他正在成长的脑袋里,自有他独特且不为人知的想法,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将他的想法付诸行动。
和他同一班上乐理课的钟宜生,是个同样来自台湾的漂亮女生,据说是因为在宜兰出生,才取了这个名字,她来美国的时间比他早,而他们从一开始的互别苗头,到后来形成莫逆,这中间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他们虽是同学,且同为来自台湾的中国人,之前却从没有往来过,而且,老实说,耿梦天对她的第一印象,可说是非常的差,从他一进校门,就早早听说了AllisonChung的大名,她的音乐才华、漂亮长相和富裕的家世,自是不在话下。
但更叫人叹为观止,引为话题的是,她那永远没有一天重复过的名衣服鞋子,以及经常性更换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一个比一个有来头,一个比一个家世好、地位高,听说还有一些是参议员的儿子、名律师、科技新贵……等等,都是些有条件上报的名人等级精英份子,她的行情比起其他白人女同学都要来得好,在她身上似乎看不见所谓的种族问题。
最教人不明白的是,她在勤于换衣服、换男友的同时,还能把学校的功课搞好,从不曾在练琴时迟到早退,耿梦天才来美国四、五年,还有着中国学生一贯保守的态度,中规中矩、不好出风头,但她美国化的程度非常的深,完全不是中国学生那一回事。
她和耿梦天同样主修小提琴,一年级选的课又都差不多,因此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少,上课时她的意见和问题,总是特别的多,向来不吝于举手发问,有时老师光是应付她一个人的问题,就得花上十来分钟,因此耿梦天虽然不得不承认她的小提琴,确实是拉得很不错,而且她有一把耿梦天所没有的,价值不斐的格列齐名琴,耿梦天羡慕她、也嫉妒她,对她的态度永远是敬而远之,上课上了都快一年了,这同样来自台湾的两个人,却从来没有交谈过。
直到有一次耿梦天睡过了头,匆匆赶到上音乐史的教室。他急就章的在最接近教室门边的位置坐下,赫然发现隔壁坐着的,就是鼎鼎大名的AllisonChung,她穿着一件V字领的黑色紧身上衣,黑色的皮裙,衬托出玲珑有致的身段,乌黑的头发看似散乱,却又十分有型的披在肩上,不知道她剪这么一个头,要花上多少钱。
梦天慌乱的整理好自已的东西坐定下来,打开了书,望着空无一字的黑板,却根本不知道现在上到哪里。
钟宜生用她那上着最时髦的银白色眼影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轻声用英文告诉他教授正在上的章节。
梦天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并用国语和她说了声谢谢。
钟宜生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什么反应也没有,耿梦天以为她听不懂国语,就用英文又轻声说了一遍,这才见她冷淡的点了一下头,又迳自转过去看着讲台,没有再看他一眼。
下了课,她收拾着背包、时髦的乳白色羽毛外套站了起来,穿着高跟长筒皮靴的她,个子没有比耿梦天矮多少,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义务要和她说说话、稍微寒暄一下,正想要开口用英语搭讪几句,她却用国语问了他。
“我听说你是台湾来的?”她一边套上皮手套,一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