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卿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成本岂不是太高了?我只怕你们销起来有些困难。”
“我也考虑了好久,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哥哥要听吗?”
端卿笑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并不必一部书只作一个版本,我们可以迎合不同家境的人,做不同的本子。比如套色版,印刷精良,图画清晰可观,定价要高出普通许多,专对富裕人家;绣像本,相对精致些,只用墨色、线装,中等家境的就买的起;还有一等,这是部小说集子,大约许多手头不太宽裕的也喜欢看,我一直在琢磨怎样弄出成本更低的版本。”
端卿边听边点头:“说的极是。若要成本低,把绣像全去了?”
“这个倒在其次,绣像的底板只要出来了,管他翻刻多少次,人工费都是一样的,并不多花多少钱,关键是纸张、油墨、装订这些成本,要是有办法再缩减一些就好了。”
端卿想了想,道:“如果用次一点的纸呢?或者小幅纸张?”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恍然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时常觉得图书尺寸太大不好拿,看的时候也不方便,何不就弄出一个比寻常尺寸小许多的本子,既方便携带,又可节省成本呢?”
端卿赞道:“这个主意极好,市面上还没有这种尺寸的书。我又有个主意,如今家家都有放头巾的小箱子,尤其是读书人出门必定要随身带着巾箱,如果把咱们的书做成巾箱大小,能放进去随身拿着的,岂不是又便宜又迎合众人需要?”
“太好了,哥哥想的真周全!”若茗喜上眉梢,站起来便道,“那我这就去找爹爹,告诉他这个主意去!”
端卿与她一同到了林云浦处,将刚才的主意说了一编,林云浦也是大赞,道:“我林家诸事都喜欢创新,饾饤才兴起时也是我率先起用,如今有了巾箱本这个好主意,不怕别家书坊不红了眼!”
说完又想起一事,笑对端卿道,“当然也有你家的一份子,今后只怕你爹爹要埋怨说,家里头的书香都变成铜臭了,哈哈!”
端卿笑道:“如果真是那样,家父肯定要搬去别院图清净了。”
林云浦听了,又是大笑。说了会儿闲话,林云浦有客来访,若茗与端卿这才退下。
若茗送端卿出来,本要到书坊去看看,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那位梁云林梁画师,几天都没有消息,不知道考虑的怎么样了。”
端卿道:“也就是两天的功夫,别着急,再等等吧。”
若茗心说,迫在眉睫,眼下如果开印,作饾饤版的师傅顿时就成了头等重要的人物,李良柯靠不住,梁云林画的虽好,却没学过刻版,即便他现在来也要再磨练、引导一阵子呢,偏偏现在还没有下文。
只是林家的麻烦事,又不好跟端卿明说,于是道:“好,我再等两天吧,若再不来只有去市上找找了。”
送走了端卿,若茗反身又去了书坊,不多时林云浦也过来了,笑道:“你先回家吧,把书稿留下,我拿去跟李良柯商量绣像的事,你回去歇一天。”
若茗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以来林云浦很少亲自打理这些细活,怎么今天又要管?林云浦见她神色,笑道:“回去吧,爹好一阵子没来了,也该四处看看,跟老活计联络联络啦。”
若茗前脚走,后脚林福就鬼鬼祟祟来了,凑在林云浦耳边悄声道:“王媒婆瞅了一个合适的姑娘,出身清白,说是长得像极了老爷画上的人,待会儿就过来跟老爷细说说。”
原来林云浦纳妾之事自那日若茗一扰,虽说面上搁下了,心里哪舍得下?派林福去找了王媒婆几次,千叮咛万嘱咐要寻个合适的,昨天王媒婆回说有人了,要找个方便地方细细回禀,林云浦左思右想,觉得家里有几个姨娘和若茗的耳目不方便,就把人约到了书坊。
林云浦在茶室等着,没多会儿功夫林福带着王媒婆进来了。林云浦打眼看见王媒婆弄了一个绿头巾戴着,怕人认出来还涂了极厚的脂粉,忍不住噗哧一笑。待她走近了脱下头巾,一头横七竖八的假花东倒西歪趴在脑袋上,滑稽之极,又惹得他一阵笑。
王媒婆见他如此谨慎,连说亲都要乔装打扮了才能进来,只道是家里姨娘吃醋不许他娶,坐下后就絮絮叨叨说些“老爷是挣钱养家的人,不能由着女人闹”,又是什么“女人的话听不得”,林云浦心说,你哪里知道是谁管着我呢!见她絮叨的不耐烦,打断道:
“你说的是谁家姑娘?”
“哎哟,差点忘了,杨庄的闺女,好个模样,脸上嫩的掐出水来!老爷你看看,八字好的很,旺夫旺子,嫁过来就能添个大胖小子!”说着递过来一张红纸庚贴。
林云浦也不看,只问:“像我画上的人吗?”
“像,怎么不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王媒婆胸脯拍的山响,“我做的媒,个个货真价实!”
“既如此,你哪天带着我瞧瞧去吧。”
王媒婆顿时扭捏起来:“人家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好随便看……”
“费话,庄户的闺女,平时天天割草喂猪,出门干活的,你敢说没让男人看过吗?”林云浦知道肯给人做妾的多半是穷家的女儿,哪有这些看不看的规矩,直接打断王媒婆。
王媒婆像是没想到他这么难缠,撇着嘴道:“老爷想看,就看吧,只是有一件,这闺女眼神儿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
“也没怎么不好,就是看东西不太清楚。”
“哼,这就是你找的好模样!我只问你一句,十步之内能看见吗?”
“这个,五步之内应该没问题……”
“呸,你弄个瞎子来糊弄老爷!”林云浦大怒,拍案而起,“果然是媒人口,无量斗!给我滚出去!”
议亲Ⅱ
王媒婆灰溜溜走了,林福小心翼翼问道:“老爷,再找别的媒人?”
“再等等吧。”林云浦有些烦躁,“下回找个有分寸的,这婆子以后不能用了。”
“是,老爷。”林福低着头应道。
林云浦本来想在书坊多待会儿,关心关心生意,经过这么一扰兴致都没了,喝了杯茶就想回去,忽然想到好一阵子没见过叶水心,不如到他那里散心好了,于是带着林福,慢悠悠向着叶宅走去。
叶水心亲自来迎,两人寒暄了几句,林云浦便问:“怎么不见端卿、方卿?”
“端卿今天忙着安排冯梦龙搬去别院住,方卿哪有几回老实待在家里呀,整天东游西荡没个正形。”
林云浦笑道:“年轻人嘛,难免贪玩。”
“若都想你家若茗那么懂事就好了,比儿子强多了。”
林云浦一边谦逊着说:“女儿是人家的人,哪里比得上儿子,”一边又牵动心事,瞧瞧左右无人,低声道,“老叶,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
“说吧,神神秘秘做什么。”叶水心看他谨慎的样子,只觉好笑。
“端卿可曾定亲吗?”
“没有,倒是有几家曾经提过,不过他前些年还在读书,没上心考虑,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叶,咱们多年知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咱们做个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叶水心先是一愣,跟着笑起来:“好啊,我乐意之极,看中我家端卿了?跟忆茗?”
“不是,若茗。”
“忆茗不是大些吗?”
“唉,忆茗这孩子内秀的厉害,上不得台面,我家这几年都是若茗帮着打理,女孩儿中间她也算得上出色的。老叶,跟你我就直说了,我觉得若茗配得上端卿这孩子,嫁过来也能做个贤内助,帮着打理书坊的事物,持家也没问题,忆茗呢,从来没做过这些,性子又腼腆,于男人的事业没什么帮助,没得耽误了端卿。”
叶水心道:“瞧你说的,自家孩子,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觉得好应当差不多,我只是怕人家说做姐姐的没嫁妹妹倒先出阁了。再有,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我也得跟内人商量商量。”
“这是自然,肯定要嫂子首肯了。”林云浦笑道,“我把话搁这儿了,我家贫民小户,出身低微,跟你家比不得,求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别计较,善待茗儿。”
叶水心哈哈大笑:“亏你说得出!我跟你认识几十年,你见我几时夸耀过门庭、出身的?又来呕我。若茗这孩子非常能干,端卿能娶到她,是端卿的福分,什么贫民不贫民的,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林云浦方才那番话,自然是谦逊,被叶水心点破,也不辩解,只是笑:“你家若是亏待了茗儿,我可是不依的。”
“知道。”叶水心笑道,“不如就在这里吃饭,我让内人出来,一起说说这事,能定就定了,选个好日子下帖子,咱们就不操心了。”
“不忙,我也没跟家里商量呢,你先跟嫂子说说,我回去跟若茗她娘也说说。今天书坊还有事,冯梦龙那本书送过去了,我得盯着他们早点把草图定下来,中午就不在这儿蹭饭了。”
叶水心想想道:“也好,我商议好了给你消息。”
林云浦出门时正是最热闹的中午,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宽阔的拾翠街挤的水泄不通。林云浦一边走,一边闲看小摊上的玩器,忽然两顶青呢小轿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道:“琴儿,就在前面找家店随便吃点子吧。”
林云浦觉得这个声音十分动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另一顶轿子里的人刚好掀开轿帘一角,轻启朱唇说了个“好”字,林云浦乍一见这张脸,顿时如遭雷击,僵在一旁,多年来魂牵梦萦、时刻难忘的人,难道就在眼前吗?
他浑浑噩噩,如醉如痴的站着,眼看两顶轿子越走越远,这才反应过来,拔腿紧追不放,高喊:“茗儿,茗儿,是你吗?你等等我!”
他这一跑一喊,林福吓了一跳,赶紧跟着他,一边小声叫他:“老爷,老爷快停下来,人都看着呢!”
路人也吓了一跳,做生意的忘了报价,买东西的忘了还价,都眼巴巴瞧着这个衣冠楚楚的大男人疯一般追着两顶轿子大呼小叫。
林云浦喊了一阵子,轿中人终于听见了,一个便吩咐轿夫:“停下,看看是谁。”
林云浦一见轿子停了,跑得更快,气喘吁吁追上时,一把掀起轿帘,叫道:“茗儿,是你?”
轿中人一张淡白梨花面,笑意盈盈:“我不是茗儿,你要找谁?”
林云浦一看不是要找的人,愣了一下,跟着又去了另一顶轿子,刚要掀帘,帘内人已经挑起帘子,冷冷道:“你是何人,如此无礼!”
林云浦乍一见那张脸,又是一阵窒息,哽咽着道:“茗儿,是你吗?我想你想得好苦!”
帘内人冷然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茗儿。”
这句话像当头一声霹雳,林云浦懵了半晌,强打精神挣扎着一看,不错,眉眼极像,然而她是温柔似水,一往情深,帘内人却是冷口冷面,时刻戒备——况且,她若是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眼前人却只有十五六岁。
原来,只是因为自己思念太久,记忆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那年,永远记着她当时的模样,居然将几十年的光阴,硬生生抛在了脑后。
原来,只是错认。
议亲Ⅲ
林云浦颓然垂下胳膊,有气无力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眼前人放下轿帘,那张魂牵梦萦、如此相似的脸立刻从林云浦眼前消失,唯听见另一顶轿中柔媚的声音:“琴儿,我们走吧。”
“等等,”林云浦沙哑着嗓子道,“姑娘,对不起,姑娘,我想问一句,你是否认识凌茗?”
轿中许久不曾答话。
周围静悄悄的,林云浦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又是许久,另一顶轿中的女子走出来,笑道:“怎么站在大街上也有这么多可说的,人都瞧着热闹呢。这位老爷,对不住,我们还有事,得先告辞了。”
“等等,”林云浦忍不住往轿前一拦,“我只想问问,这位姑娘认不认得凌茗。”
女子笑道:“看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大街上这么拦着两个女人不放,岂不有失体面?”
“对不住,这是我极重要的一个故人,我必须问。”
帘内人忽然挑起帘子:“我没听过凌茗这个名字。”
失望自脚心直透背心。林云浦强打精神又问:“敢问姑娘贵姓?”
“闺名不便外传,见谅。”说完放下帘子,“姐姐,我们走吧。”
女子笑道:“你听见了吧?女孩儿家的姓名哪能随便说给陌生人?好了,我们要走了,麻烦让让。”
林福大着胆子上前搀住林云浦,强拉在一边,林云浦眼睁睁看着两顶轿子再次走远,伤感、愤怒、悔恨,若干种情绪纠缠着,恨不能倾尽所有,换回几十年前相聚的时光。
黄杏娘吃了中饭正在挑绣,丫头迎儿过来说叶家二公子来了,和两位小姐在花园里闲走。黄杏娘一腔心事又被挑起来,闷闷的住了针,紧锁双眉。
两个女儿,一个亲生,一个是好姐姐唯一的血脉,这个嫁字,究竟许给哪个?端卿虽好,却只有一个,方卿也不是不好,可是他那小孩脾气,若茗跟了他,难道倒要替他操心?可是若给了端卿,岂不是委屈了忆茗?或者再给若茗寻个好人家?可是谁家孩子比端卿好!何况,若茗是庶出,攀起亲来要吃亏的,这点不比忆茗。
正在委决不下,忽然见林云浦失魂落魄走进来,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迎着,又道:“老爷吃了饭没有?”
林云浦不答话,只是痴痴走着,黄杏娘挪过椅子,他便闷头坐下,两眼直直的瞧着前头空无一物的粉墙。
黄杏娘不知怎么回事,顿时慌了,又不敢喊,怕惊了别的姊妹闹起来更不好,只得低声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一边死命摇他的胳膊,又急的掐人中。
折腾了半刻钟功夫,黄杏娘急出了一头汗,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慌了手脚,乱嚷着中了邪,要去烧纸祷告。黄杏娘急火上来,怒道:“满嘴里胡说什么,哪有好端端在家烧纸的!还不快给老爷端参汤来!”
小燕慌里慌张要跑出去,黄杏娘又叫住她:“慢着,别什么事都带在脸上,定定神再出去,别说老爷有事,人问起时说是我要的。”
小燕出去没多会,抖着手端来了参汤,黄杏娘咬牙给林云浦灌下去,半天才见他一行热泪滚出来,整个人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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