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杏娘又是担心,又是埋怨,又是自责,都怪自己昨天由着她胡闹,若是酿成了大病,可怎么好?
大夫把了脉,慢条斯理说:“饮食失于调养,又受了凉风,再加上心脉不畅,情郁于中,所以有股子热毒出不来,开几贴药疏散疏散就差不多了。”
“不碍事吧?”
“不碍事,精心调养,不要思虑太多,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黄杏娘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腔子。看着大夫开了药方,谢了又谢,亲自送出二门,回来看时,若茗昏昏沉沉已经睡熟了。
这场病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去势如同抽丝。气色不错的时候能在院子里走小半个时辰,有时却只是恹恹躺着,整个人在半梦半醒之间。
因为若茗病倒,林云浦这些日子不得不到书坊忙着,来探病的时候少而又少。这天若茗将醒之时,忽然听见黄杏娘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茗儿?”
“先不说吧,反正现在不下聘。女孩儿家脸皮薄,知道了反而不好再见面。”
黄杏娘还要再说,忽见若茗若茗睁开了眼,赶紧打住。
若茗半坐起来,轻声道:“什么事不要我知道?”
黄杏娘紧张地瞧了瞧林云浦,林云浦想想道:“没什么,近来有几家人给你姐姐提亲,我看中了一个。本来不想告诉你,不过你既然听见就罢了,别告诉你姐姐,等定下来我自然会说。”
若茗点头。林云浦瞧瞧她的气色,笑道:“还不坏,估摸这一两天就该好了吧。快点来书坊帮爹,我快忙不过来了。”
“老爷夫人,有位姓余的公子求见小姐。”绣元站在帘外,朗声回禀。
终身Ⅲ
“姓余的公子?”林云浦看看若茗,笑道,“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姓余的?”
“余天锡,不久前认识的,县太爷恩师的公子。”若茗挣扎着坐直了,“娘,帮我收拾一下,我去见他。”
“去回了他算了,你病成这样,何必再出去?”黄杏娘一边说,一边求助似的望着林云浦,心说,若茗已经有人家了,若是打点生意还好,随便见男人,传出去叶家不满意怎么好?
林云浦猜到了她的心思,却并不赞同,笑道:“原来是县令大人的红人。那我陪你出去见见他吧,咱们家的生意免不了跟做官的打交道,有几个熟人也好。”
黄杏娘不敢违拗丈夫,只好扶若茗起身,简单挽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林云浦带着她慢慢走去前面的会客厅。
余天锡正坐着喝茶,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林云浦,不知是谁,于是没动,跟着见到若茗,便站起来笑道:“林小姐,我等了几天,不见你来找我,只好冒昧造访,希望没有打扰你。”
“余公子客气了,我偶感风寒,近来在家中养病,所以失约,实在是对不住。余公子,这是家父。”
天锡听说是若茗的父亲,微微一怔,心说,他来做什么,我又不是要见他!然而礼数上错不得,只得施礼道:“见过林伯父。”
“免礼免礼。”林云浦笑呵呵的,亲自扶住他,“是茗儿的朋友吧?欢迎常来玩。”
天锡见林云浦和颜悦色,并不像有的长辈那么倨傲,心里生出几分好感,微笑道:“多谢伯父关照。晚生不知林小姐患病,空手而来,失礼的很。”
“不妨事,你能来就好,快坐吧。”林云浦在主座坐下,又让着天锡坐了客位,回头对若茗说,“茗儿,既然是你的朋友,就别拘礼了,你也坐吧。”
若茗谢了罪,坐在父亲下首。佣人眼乖,早换了一遍茶水,又端上几碟精致点心。天锡留心看了看若茗,从前的一点红唇如今苍白干涩,显见是病了多日,怪道不见她来寻自己。心里没来由一丝怜惜,轻声道:“林小姐,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劳你费心。”若茗欠身回答,想是气力不支的缘故,眉尖微蹙,天锡莫名其妙想起了雨滴重荷下的芙蓉花瓣。
“听茗儿说,余公子是县令的朋友?”林云浦问道。
天锡一笑:“朋友谈不上。他是家父选中的进士,早几年家父在朝时有些来往,因此对我比较客气。”
“哦,如此说来那天茗儿赴宴,是公子建议丁大人邀请的?”
“我跟丁仲元并没有多少交情。那天似乎是林小姐的朋友下的帖子。”
“那天是一位柳姑娘请的我。”若茗赶紧解释道。
林云浦点头道:“哦,原来如此,我竟都不知道。听余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晚生籍贯无锡,近到昆山访友。”
若茗道:“余公子与冯先生是朋友,特意来寻他的。”
“原来是冯先生的朋友,失敬失敬!我还道余公子是‘官亲’,正不敢攀扯,谁知道竟然是我们书坊的亲眷,那可要多亲近亲近了!”林云浦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几句话就瞧出来天锡并不在乎与丁仲元沾亲带故,所以转而往冯梦龙一边下气力。
若是寻常人,头一回见面就如此亲昵调侃,多半有些抗拒,但天锡一向倜傥惯了,又自视颇高,以不同流俗为荣,林云浦此举倒正和了他的脾胃,因而笑道:“谁愿与这帮‘大人’们歪缠,晚生读惯了书本,自然是笔砚之交更亲近些。怪道冯兄寻了伯父做东主,又怪道林小姐如此聪慧豪迈,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晚生失敬了!”
两个人谈谈讲讲,林云浦尽拣些昆山的文人轶事,衣冠风流之类的话题,天锡大感兴趣,不觉便过了半个多时辰。待到林云浦把自己珍藏的宋元版好书①拿出来给天锡看时,天锡更是另眼相待,一叠声道:“厉害,厉害!竟有这么多宋版书!即便是家父这般爱书的,也不过藏了十几本罢了,林伯父真是大手笔!”
林云浦经他一夸,捋着胡须得意笑道:“我虽然不是衣冠中人,早年却也附庸风雅,要当什么‘儒商’,哈哈,所以下大力气找了这么多书。只是几十年下来,儒商没有做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市井小贩了!”
“伯父太过谦了。”天锡此时兴致正高,一边翻书,一边道,“我最瞧不起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儒商的人,明明为了蝇头小利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还非要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惹人厌的很。上回无锡邢家找到家父想出一本时文②集子,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要流芳百世,教化愚民,我一听就烦得很,家父私下里笑他是房脊上的石鹞子,顶面铜镜假充鹰隼③。”
“那后来成了吗?”
“自然是没成。谁不知道他们是想借着家父的名头大赚一笔?若是照实说还有的商量,偏偏左一个弘扬孔孟之道,右一个教化万千愚民的,伯父想想,这种关系一国风化的事,岂能是他们这种人操心的来的?无非是找个幌子,背地里只想着发财。若是都像伯父这样光明磊落,那就万事好说。”
林云浦笑笑,心想,真是贵家公子,不知世道艰险的。经商么,不为赚钱,难道都去喝西北风?不过那邢家人也真够没眼色的,连人家的脾气都没摸透就冲上去歪缠,怪道碰了钉子。想想又道:“那个邢家,敢是无锡有名的‘墨砚坊’邢家吗?”
“就是他家。仗着有亲眷在朝里,在无锡风头健的很,轻易不容别人插手这块生意,现今无锡的几个书坊都被排挤的没了立足之地。”
“怪道墨砚坊这几年规模越来越大,近来昆山市面上也出现了不少他们的书。”若茗恍然大悟。
“还有更可笑的呢,”余天锡道,“据说前不久他们还求了那位亲眷打通关节,如今府学、县学的课本,必须是墨砚坊出品哪。”
“岂有此理!”林云浦又笑又怒。
注:①宋元版:雕版印刷业在宋代极为繁盛,宋版书刻印精工,流传稀少;一直为文人推崇。元代部分书籍以宋版书为底版翻刻,爱屋及乌,身价也颇为不菲。
②时文:流行于一个时期、一个时代的文体。在明朝即为八股文。
③古时房屋,屋脊上常放置铜铁质地或石质鸟兽,以为避邪、祈福只用。
终身Ⅳ
林云浦留心墨砚坊有一阵子了。打从去年下半年,昆山市面上就出现了印着朱砂坊徽的墨砚坊出品,种类极多,从小说到经卷,无所不有,印刷质量也很好,差不多都是桑皮纸,成本要高出林家书坊常用的竹纸许多。
这些都罢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昆山地面上,林家书坊的出品到底还是主流。可是近几个月林云浦到书肆里闲逛时,居然发现不少摊贩设了一个墨砚坊专区,凡墨砚坊出的书,分门别类,码的整整齐齐放在一处,这待遇,可是林家书坊不曾受到过的。
林云浦派人私下打听了才知道,原来墨砚坊为了扩大销路,居然在正常折扣之外,另给摊贩银钱,要把墨砚坊的书单放一处,大力宣传。这个发现让林云浦头疼了许久。论林家的财力,在昆山效仿这个做法倒还撑得住,可问题是人家墨砚坊可不止在昆山这么做,据说江浙一带,凡他们的书行销之处,统统是这个规矩。
这么一来,林家可拼不过。林云浦的家底,都是一分一厘流血流汗挣来的,都得用在刀刃上,这些噱头,目前还不敢考虑,只是,若任由墨砚坊如此下去,林家的出路,可就越来越窄了。
这个忧虑他没有跟若茗谈过,她毕竟涉世未深,跟她多说无非让她空自担心,于事无益。接下了冯梦龙这个生意后,他曾经跟叶水心大致说起,叶水心一向不把钱财放在眼里,潇洒摆手道:“怕什么,咱们这回也用桑皮纸印,弄得美轮美奂,加上老冯的好文字,还怕比不过这个墨砚坊!”
他私下里揣测,墨砚坊这么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不是大富之家,必定就是大贵之家。若是大富之家还好,最怕是朝中有人撑腰,林家势单力薄,如果免不了正面交锋的话,多半是一败涂地。因此他看见余天锡这条线,分外上心,有意拉拢结识。
没想到居然正是从此人口中得知了墨砚坊的底细。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人家朝中有人。
林云浦忧心忡忡。起初做《三言》这部集子,是有意打开昆山以外的市场,虽然江浙一带书坊极多,竞争激烈,但是许多小规模的书坊用的都是麻纸,雕版也十分粗劣,根本比不过林家这样正规的作坊,林云浦并没把它们看在眼里。只是墨砚坊不同。
瞧现今的趋势,墨砚坊根本就是要独霸江浙书市。财力雄厚,又有官宦人家撑腰,如果硬拼,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叶水心作为合作伙伴,无论生意头脑还是市场敏感度,都离好商人的标准差的很远。
当下能拼一拼的,就是林家的套色、绣像工艺,再有就是《三言》这部难得的好书,和若茗这个得力助手了。只是李良柯那里,到底有隐患,一定得想办法牵制住他,若茗呢,成了亲只怕就绊住了,还真是不巧,如果她再晚几年成亲就好了……
林云浦想到这里蓦地一惊,哎呀,怎么能为了生意,耽误女儿的终身呢?该死,这个主意打不得,还是早些生个儿子继承家业是正事。
若茗见父亲只顾想心事冷了场,于是起身给天锡添了茶,笑道:“爹爹总是这样,抓住一点头绪想起来,就把眼前的事全忘了。”
“性情中人嘛,”天锡并不介意,“对了,冯兄那几部书,做的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只是梁云林不来,始终缺一个人……”
天锡性急,截断她的话道:“哎呀,我就是为了梁云林的事来找你,瞧这一说话,倒把这事忘了。丁仲元手下的人打听到梁云林住在城外李家庄,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或者明天我自己去,代你致意。”
若茗大喜,顿时觉得精神爽利多了,笑道:“多谢余兄!我这病看看也就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能出门,还是亲身去一趟,有许多重要事要与他商议。”
“那我后天一早再来找你?”
“好,一言为定。”
正说着林云浦插话道:“你们后天要去找谁?”
“梁云林,上次跟爹爹说过的画师,画的极好。我想请他到套色部。”
“对,画的的确很好。你的病后天能去吗?”
“应该不妨事,今天就感觉好多了。”
林云浦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余公子,你也认识这位梁画师?”
天锡望着若茗会心一笑:“说起来我跟林小姐,还是因为争着买梁画师的一幅画结识的呢。”
“果真?”林云浦眼珠一转,“啊,我猜到了,是那副泼墨牡丹吧?茗儿给我看过,后来等我再想看看,就怎么也找不着了,一问才知她拿去送人了,送的就是你吧?”
“正是晚生。”余天锡笑着站起来又是一躬,“多谢林小姐惠赐。”若茗还礼不迭。
林云浦边笑边想,这个余天锡挺好相处,与茗儿也颇谈得来,有了这么个人,对于林家的生意,或者能有不少帮助呢。
天锡走后,若茗回房坐下,只觉腰酸背疼,撑不住,只得又倒在榻上。豆丁端来药,瞧瞧她的气色,乐道:“今天脸色很好哎,敢是要好了?”
绣元在旁打趣道:“真不会说话,什么叫敢是要好了?分明就是好了,不然哪来那么大精神,小客厅里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若茗笑而不答,接过药一饮而尽。豆丁赶紧递上漱口水,又拿来松子糖给她过口,眨巴着眼睛说:“可惜今天叶大公子没来,他要是看见小姐这么精神,肯定高兴坏了。”
“就是,前几天叶大公子一天要来两趟,怎么今儿没见到?”
若茗奇道:“端卿哥哥一天来两次吗?这些天我只见过他三回呀。”
“有几回你睡着了,他没进房,就在门口问了几句,不见你醒,可怜巴巴又自己个儿走了。”豆丁笑嘻嘻的。
原来如此,我竟然都不知道。若茗心里暖暖的,若是自己真有这么一个亲哥哥,该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十五 变徵Ⅰ
若茗的病,果然看看好起来,那天天锡又来,见她神采奕奕,笑道:“你都快成大夫了,说今天病好,果然今天就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吧。”若茗抿嘴一笑,“今天去李家庄?”
“好。”
因为路远,两人坐着轿子出发。出了城门,隔帘看见沿途花红柳绿,青山郁郁葱葱,溪水明快清澈,两个人都忍不住下轿步行,边走便道:“原来郊外景色这么好,老闷在城里,全都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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