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此事说起来,也是因为韩亦读死了书,太过信服孔孟的仁义之道,所以才出了大事。想那韩亦十年前在大名府任上时,恰逢百年不遇的酷暑,韩亦在衙中汗透重衣,因此想到狱中关押的数百名囚犯,便说,这些囚犯虽是戴罪之身,可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如此炎热的天气,牢房中地方狭小,逼仄闷热,常年关押在内怕是要出人命,不如按时辰开放牢门通风,又要狱卒每天送井水进去给囚犯饮用。”
“这些囚犯中,可有死刑、重刑、抢劫惯犯吗?”
叶水心赞道:“你果然灵透,立刻想到了这里。若是韩亦当时能有你的见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错,那狱中除了普通的偷窃、欠债囚犯之外,另有江洋大盗、杀人惯犯,韩亦一时心软,居然忘了这些人早已毫无人性,不可救药了。”
“是否这些人最终逃狱?”
“事情比逃狱严重得多。当初韩亦下令每日开放牢门,发放井水之时,他的女儿黛眉便劝阻说‘爹爹虽是好心,只怕人心叵测,陡生变故’,你看,眉娘比她父亲更懂人心。无奈韩亦执拗劲儿上来,只说‘我以诚相待,定能感化他们’,照旧开门送水不误。”
“不多久就是鬼节,狱中照例要祭祀亡魂,烧埋纸钱,也是恰该出事,那夜狱卒们借着祭祀的机会喝了些酒,都有些昏昏沉沉,给一个江洋大盗送水之后居然忘了锁门,那大盗趁机溜出来,先放了他的同伙,后来想到十来个人逃狱极容易被抓到,索性砍断大半牢门,将狱中囚犯尽数放出。众囚犯一涌而出,醉酒的狱卒试图阻拦,被囚犯们杀了个精光。韩亦从梦中惊醒,急忙点起衙役阻拦时,囚犯人多势众,看看是拦不住了。”
“因为韩亦对囚犯宽厚,所以囚犯中有人高喊‘莫伤了韩大人’,只是韩亦当晚虽然保住了性命,日后的下场却只有更糟。大理寺判他夺官入狱,折卖家产抚恤死伤狱卒,韩亦两袖清风,几亩薄地卖光之后还不足赎金的十分之一,于是上面下令,将韩亦的妻子儿女一律官卖,用身价银子补足余额。”
“眉娘被官卖?!”端卿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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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祝元宵节快乐!
眉娘Ⅱ
官卖一词,即便端卿这样的大男人听起来,仍然难免心惊肉跳。旧时制度,如果亏欠了官府银钱又无力偿还,除了用家产抵债以外,常会由官府主持,将当事人的妻子儿女卖掉,以身价银子填补亏空。这还不是最坏的,更有甚者会将罪人的女儿变卖为官妓,这样不仅有身价银子,更有接客的利润可以还债,许多官宦人家的子女,便这样沦落入社会最底层,从此无力翻身。
叶水心见端卿一脸震惊、惋惜,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叹口气道:“韩黛眉美貌出众,能诗善赋,若卖作婢女赚不到多少银子,也是主事之人心狠手辣,竟将她卖作官妓,从此沦落风尘。”
“韩家好歹是河东望族,难道就不曾有一人伸出援手?”
“正所谓世态炎凉,当时那些亲朋躲祸还来不及,哪个肯上前援救?韩亦受了大刑之后本就奄奄一息,听到这个消息大叫一声‘是我误了眉儿”,吐血而亡,韩黛眉之母被卖在富家为婢,听说丈夫已死女儿被卖,于是自缢身亡,好好一个家,就这么烟消云散。”
“眉娘如此出身,如此识见,怎么肯落入风尘?”
“说到这韩黛眉,却也是个奇女子。据说被卖之日她并无抱怨,反说,若能以我之身赎父亲之罪,死也甘心。心甘情愿入了行,迎来送往。”
“啊?”端卿大惊,怎么会?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儿家,怎会甘心如此收场?
“这正是儒林赞叹她的地方。身为官妓,没有民间行院那套卖艺不卖身的说法,若是有官员来往,被点到名字相陪,便是仇人,也只好咬牙前去。难为她忍辱负重,亦且长袖善舞,颇得当时官员喜爱,当时若有达官贵人到了大名府,必定要她侍寝,她便从这个途径结识了当时的刑部尚书,并靠着他为韩亦翻案。”
“翻案?”
“对。囚犯越狱时曾经高叫‘不要伤了韩大人’,所以大理寺认定是韩亦故意放人,定了故意纵放囚犯的重罪。如今韩黛眉既然与刑部尚书交好,便将内情如实禀报,也亏了刑部尚书对她情深意重,一力主持此事,终于将罪名改为失察,只要偿清欠款即可。”
“韩黛眉多年来颇有积蓄,又且交游甚广,许多官员解囊相助,最终凑齐了银子,韩亦死后三年,终于找回了清白名声。只是此时的韩黛眉,也不准备偷生,竟以三尺白绫自缢房内。”
端卿明知道眉娘尚在人世,听到此处仍然禁不住惊呼一声,追问道:“没事吧?”
“没事。”叶水心笑道,“天公总算开眼,没让这奇女子毙命于斯。当时与韩黛眉有笔砚之交的一位大才子高攀龙,恰好来她家探访,及时救下了她。”
“高攀龙?东林党的高攀龙?”
“不错,正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高攀龙。”叶水心笑道,“当时他已经近六十岁高龄,早断了风月之事,与眉娘来往,也是因为器重她的识见、才华。今日见眉娘寻死,顿时起了怜惜之心,立刻托友人疏通关节,为眉娘落籍。”
官妓赎身谓之落籍,端卿知道官妓落籍比起青楼女子从良更是难上百倍。因为官妓是专门应酬官员的,对女子的才学、容貌要求更高,况且眉娘艳名远播,多有官员点名要她酬唱、陪侍的,一旦她落籍,如同少了一个顶梁柱,如何肯放她走?
“大名府的官员自然不肯轻易让她落籍,不过高攀龙也不是等闲之辈,人情既广,手头又阔绰,到底办成了此事。”
端卿松了一口气,道:“虽然美玉有瑕,到底脱出污泥。”
“这眉娘也是个奇人。当初她自恨落入风尘,玷污了清白,所以隐忍到为父亲洗冤之后自尽,如今被人救起,竟将从前一片愤激之心全部收起,只说‘大难不死,想是苍天怜我前半生为他人而活,要我后半生多为自己’。于是改换了姓名,跟着高攀龙浪迹江湖,做一对忘年之交,笑傲烟霞。”
端卿诧异中带着几分敬意,几分不解,原以为她会嫁给高攀龙,安分度日,不想竟然如此。忍不住追问:“难道她没想过嫁人吗?”
“你是说高攀龙?说起嫁人,她想的更妙。她说,身为女子,有了这番经历,终其一生都要遭人白眼,既如此,何必牵连他人?若高先生怜而娶我,是为他添一个话柄,岂非恩将仇报?况且人生不过百年,前半生如此自苦,后半生何必做人姬妾,处处小心谨慎,伺候正房夫人?不如风花雪月,将从前未曾领略的一一领略了,也是薄命女子的一个出路。”
端卿叹道:“可惜了。若是她未遭变故,必定能成大事。”
叶水心道:“这就是你痴心了。我朝虽然风气开化,但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合礼仪。眉娘若未遭家变,大约是相夫教子,搏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若说能成大事,那倒不见得。”
端卿腹诽道,若茗如此聪颖能干,必定能成大事,父亲你今日目光短浅了。不便反驳他,于是淡淡一笑。
“后来高攀龙老病而死,留了许多积蓄给眉娘。眉娘为他守孝一年,之后便以诗文、歌舞结交各地名士,声名大噪,俨然是唐时薛涛的风范。我一向只听人说起‘眉娘’的名头,却并不知道她改成了什么名姓,所以你说柳眉妩,我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直到说出眉娘二字,才将两人联想到了一处。”
端卿道:“这样也好,有身份地位的不敢娶她,怕招人议论,普通的人家又配不上她,着实难为。只是如今绮年玉貌,身边爱慕者众多,若是年岁再大些,不免没了下梢,也不是长久之计。”
叶水心笑道,“正是如此说呢。所以为女子者,有个好归宿才是第一等重要的。与眉娘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家既敬重她为父洗冤的气魄,又敬重高攀龙对她的赏识,自然另眼相看,因此在儒林中,她也是个独树一帜的人物,也难怪丁仲元对她如此谦逊。不想今日能在家中见到她。”
正说着忽听门上来报:“老爷,柳姑娘到了。”
“快快有请!”叶水心站起来,“端儿,你随着我亲自去迎一迎吧。”
十七 琴默Ⅰ
柳眉妩引着琴默和老爷子下了轿,刚进门就见到一个身穿玄色绸衫,面容清朗,颔下长须飘飘的中年男子,笑迎道:“眉娘能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柳眉妩眼珠一转,猜到他是端卿的父亲,福了一福道:“叶老爷客气,眉娘今日叨扰了,预先谢过主人。”
端卿跟在后面,本要替他们介绍,见二人已经接上了话,笑道:“看来不用我多话了。父亲,这位是琴默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老爷子是她的爷爷,洞箫技艺十分高超。”
叶水心一一见过,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柳眉妩道:“叶老爷,眉娘的来意,想必叶公子跟您说起过吧?”
叶水心笑道:“怎么,还未容我客套,竟然就开门见山了?”
一句话说的眉娘忍不住也笑了,连连致歉道:“眉娘鲁莽,居然将这些水磨工夫都忘了,惭愧惭愧。”
“老夫是玩笑话,眉娘别介意。听端儿说,是为了琴默姑娘?”
此言一出,琴默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为了我?”
原来柳眉妩知道琴默生性固执,拿定了主意轻易不会更改,她既说过不到大户人家,就必定不肯涉足,因此出来时并未对她言明,只说是赴端卿之约,琴默信以为真,此时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觉吃了一惊。
柳眉妩见她有些惊慌,微微一笑,拉住她的手道:“妹妹,你不是常说自从师父过世,便无人指点你的技艺,多年不曾进步,甚是遗憾吗?眼前这位叶老爷,在声律乐器方面造诣极深,所以我求了叶公子,特地带你过来,请叶老爷指点指点。”
叶水心笑道:“指点不敢当,琴默姑娘可否先弹奏一曲?”
琴默见叶水心态度和蔼,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默默取出琵琶,调了调弦,信手一拨,乐声淙淙而出。
叶水心闭目细听,听到一半时忽然道:“停!”快步走到琴默跟前,拿过她的琵琶将第四条弦扯了扯,道:“这根弦用的时间过久,音质已大不如前,该换了。”
琴默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叶水心又道:“你弹的是南派琵琶名曲《月儿高》,乐声细腻柔软,极其重视余韵的绵长,我说的对不对?”
琴默一脸恭敬,连连点头。
叶水心话锋一转:“但是你抱琵琶的姿势,以及弹拨的手法,却与普通人有许多细微处的差异,以老夫的愚见,你的手法,更像是福建一带的横抱琵琶,然而与横抱琵琶又有不同,想必是最初学习横抱琵琶,后来改为竖抱。”
琴默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折服,赶紧起身行礼,恭恭敬敬说:“叶老爷果然是高人。不错,小女的师父是福建人,最初弹南音横抱琵琶,后来到了北方,入乡随俗,便改习竖抱琵琶,不过一些多年的习惯改不掉,到底与地道的北方琵琶不同。”
“这样也好,南音绵软,北音豪壮,如此一来,反倒结合的天衣无缝。你惯用洞箫相合,想来也是因为最初弹横抱琵琶的缘故了。”
琴默的爷爷慌忙站起回答:“老爷说的是,小老儿就是福建人,福建一带弹琵琶,差不多都是用洞箫配,北方就没这习惯。当初我跟着琴儿的师父一起到北方,她弹琵琶我吹箫,好多人听了都说新奇。后来她师父没了,小老儿就与琴儿卖艺为生,相依为命。”
叶水心微笑道:“能教出这般造诣的徒弟,琴默姑娘的师父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吧。福建琵琶名家,有王、李、胡三家,敢问琴默姑娘的师父是哪一家?”
琴默此时已经完全折服,再想不到居然在此处见到如此懂行的前辈,老老实实回答道:“小女的师父姓李,闺名不敢擅言。”
叶水心沉吟道:“你师父是个女子?这倒奇了,这几家似乎都是传男不传女——呀,我想到了,你师父的爹爹,可是李三?”
琴默大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柳眉妩嫣然一笑:“你连对我都未曾说出底细,不想却被叶老爷一眼识破,琴儿,你说叶老爷当不当得你的师父?”
琴默低垂着头,似乎极为为难,衣角在手指缝里揉来揉去,只是不做声。
端卿见场面尴尬,于是转移话题:“父亲如何得知琴默姑娘的师父是李三的女儿?”
叶水心显然对自己一语道破天机之事十分得意,捻着胡须道:“这也是机缘巧合吧。我年轻时曾到福建游历,听人说起过琵琶李家当家的与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有了私情,生了一个私生孩儿李三,李家娘子不容私生子进门,那使女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好在李当家的将一身技艺尽数传给了私生子,只不过闽人虽然都知道李三是李家嫡系,但李三一直到病故的时候,也没有被李家宗族承认。”
“如此说来,你师父的身世也是极为可怜了。”柳眉妩叹道。
琴默早已红了眼圈,轻声说:“各人自有天命,我师父她从未抱怨过。”
“我虽然没有见过李三,却曾听人说过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他并没有收徒,我想,他一身技艺自然只能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了。琴默姑娘的师父姓李,是福建人,又是琵琶高手,除了李三的女儿,还有哪个?”
柳眉妩拍手赞道:“叶老爷对这些典故真称得上了如指掌。”
叶水心哈哈大笑:“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就是家藏数卷好书,日日高朋满座,风流轶事过耳不忘!”
“琴儿,你从公评判,叶老爷这样的人物,可教得你么?”柳眉妩不忘此行目的,继续追问。
琴默低声道:“琴默身份低微,不配做叶老爷的徒弟。”
“姑娘这话就见外了,”叶水心笑道,“若你不配,还有几个谈得上一个配字?对了,姑娘姓什么,我怎么称呼老爷子?”
“小女凌琴默。”
琴默的爷爷听叶水心问起,慌忙也站起回答:“小老儿姓杨,老爷叫我杨五就行了。”
“这倒奇了,你爷爷姓杨,怎么你倒姓凌?”叶水心笑道。
琴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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