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八十二岁,以写书过上隐逸山林的潇洒生活。
:汤显祖传奇《紫钗记》中的男女主人公。霍小玉为霍王之女,父死后被逐出府,沦落风尘,偶遇才子李益,私定终身,后李益负心,霍小玉含恨身亡。
:汤显祖传奇《南柯梦》的主角。淳于意偶入邯郸国,得国王赏识,尚公主,为南柯太守,历尽荣华富贵,醒后方知乃一场大梦。
:松云所吟均为原创,未经允许请勿随意引用。
忘年Ⅱ
相对无言这个词在汤显祖脑中徘徊多时。语言在此时忽然变的乏力,就连写出了《牡丹亭》这等绝妙好词的他也无话可说。
出家人,居然是出家人,如此清澈、美妙的出家人。
有一刹那他想起了陈妙常,下一秒钟他又觉得是亵渎。陈妙常虽然美丽多情,但那有这般不着尘泥的出尘气质?
许久,那道姑先开了口:“多谢汤先生教诲。”
汤显祖一怔:“怎么,你知道我是谁?”
“若不知是你,我为何在此?”她闲闲说道,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正因为知道是你,所以才有这番弹奏。”
原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汤显祖顿时泄气。无论如何美好,得知了真相总令人有些厌倦。
“先生请坐。”那道姑轻轻巧巧站起,拖过琴凳,“松云闻听先生极喜手谈,松云虽然不才,愿在先生手底下讨教一两招。”
汤显祖不觉又笑了:“姑娘,你要下棋?我看你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怎么对围棋这等枯燥的东西有兴致?”
“因为松云听说先生喜欢下棋。”松云微微一笑,毫无羞涩扭捏之态,“松云虽然不才,却一直以先生为标的,凡先生喜好的,松云都尽力琢磨了去。”
“哦,这却是为何?”
“因为我敬慕先生,爱戴先生。”
汤显祖又一次怔住了。他望着眼前神态自若的美好女子,再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生请坐。”松云再次邀请,跟着撤下短琴,原来琴台上刻着棋坪。台下又有两只小抽屉。松云抽出来时,一个里面是黑子,漆黑莹亮,另一个是白子,莹润如脂。
汤显祖平生第一次面对棋坪却心不在焉。直到看见她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听见她柔声道:“先生,这一子落下,这一角就是我的了。”
汤显祖回过神来。看见她春葱般的手指遥遥指着棋坪地右上角,那里自己地一片黑子已被她的白子环侍,只要她手中那一子落下,这一角就彻底堵死,大半壁江山也就成了白色天下。
他不觉笑了,道:“这一局我认输。”
她含笑道:“先生走神了。”
于是撤过重来,这回方能凝神细想,也才知道眼前这女子棋艺之精妙。汤显祖抖擞精神,每落一子之前都将五六着后路思量的一清二楚。慎而又慎。而她只是微笑着,一步步抵挡了来,棋面上不见得如何精妙,然而每一子都将他的后路封的死死地。
汤显祖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早已心灵相通的老朋友,否则,她怎能对自己地意图如此了解?
黑子渐又合成一片,这次是白子负隅一角,拼死顽抗。汤显祖微笑道:“松云姑娘。这一城快要失守了。”
她抿嘴一笑:“先生笑的早了些。”跟着落下一子,从边上接住内里的白子。搭转一吃,顿时将一角黑子拆散,汤显祖不觉“哎哟”了一声,跟着听见她道:“昔日有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今日我为汤先生倒脱一次。”
汤显祖定睛一看,那一角连起的形状可不恰似一只官靴吗?不觉也笑了,道:“姑娘好棋艺。”
“为了能在先生手底下走几步,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呢。”松云含笑道,“只是这一局,长远看来还是我输,我不如先生多矣。”
“哪里,姑娘客气了。”汤显祖看着眼前解语花一般的妙人儿,由衷说道,“姑娘兰心蕙质,汤某十分景慕。”
“当真?”松云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先生莫不是随口说说吧?”
“汤某一生从不谬奖。”汤显祖正色答道。
松云眼圈一红,笑了:“能得先生这一句话,松云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汤显祖心内感概万千。眼前的人似乎十分坦率,明明白白将心中所想都告诉自己,但她同时又是神秘的,他不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这小小的逆旅之中,给他的秋日早晨平添一段旖旎地风景。
两人又无语对坐许久。松云轻轻擦去眼角地泪,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递上,道:“先生,这是我平日所读,将心中所想都一一写在其上,您看看?”
汤显祖双手接过,看时不觉“哦”了一声,原来正是自己的《牡丹亭》。这一本是手抄本,上好的桑皮纸,用鲜亮的红色丝线密密地钉在一起,封面上三个秀气的楷字“牡丹亭”,底下是潇洒的行草“临川汤文若先生”。
“这个是你抄的?”
松云点头道:“是小女子从友人处亲手抄录的。”
“封皮上的字也是你写地?”
“对,先生见笑了。”
汤显祖正色道:“哪里敢说见笑二字!这楷字工整秀丽,行草潇洒遒劲,姑娘,你地字写的颇有功力。”
松云羞涩笑道:“能得先生夸奖,松云死也瞑目。”
汤显祖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册,不由一怔,原来正文是用工楷认认真真抄写地,但是页眉、页脚、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红色蝇头小楷,即便第一页也是如此。
汤显祖忙仔细看下去,第一出《标目》底下,朱笔在“世间只有情难诉”一句下重重描了一道,写道“此句深得情之真味”,又在“但是相思莫相负”旁边密密写了一行字“相思容易相守难,想世间多少痴男怨女嬉笑开场,怨怅收尾,可悲可叹可恨!但有相思,切莫相负,从此卓文君无白头之叹,班婕妤无秋扇之感,呜呼,世间男儿谨记,但是相思莫相负!”
汤显祖只觉得这行字字字出自肺腑,不由多看了两遍,心内一动,难道这是她有感而发,说的是她吟唱的“斯人”?抬眼看了看松云,她正殷切的注视着自己,汤显祖原是心怀坦荡之人,遂道:“姑娘此处所感,可是你歌中的斯人?”
松云摇头道:“不是。斯人也好,硕人也好,我虽万般爱慕,终与我此生无缘,我有什么可怨的?此处只是我有感而发罢了。”
汤显祖不由自主顺着问了下去:“此人是谁?”
“正是先生你。”松云目光清澈,勇敢地迎着他。
注:陈妙常,《玉簪记》女主角,身为道姑,与书生潘必正相爱,终成眷属。
白头之叹,传说司马相如发迹之后欲抛弃卓文君,文君遂做《白头吟》,内有“但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之句,司马相如看后十分惭愧,以高车驷马迎文君至京。
秋扇见捐,汉成帝时班婕妤以诗才受宠,后赵飞燕姐妹进宫,班婕妤失宠,为免于赵氏姊妹迫害,班婕妤主动请求照顾太后,临走时做《团扇吟》,以秋扇自喻,感叹被抛弃的命运。
忘年Ⅲ
汤显祖大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坦然的神色,无惧的目光,他只得低了头,在心内叹一句:汤某何德何能,能得姑娘如此眷顾!
忙忙翻开第二页,初时一颗心并不在书上,都是自己极熟的文字,虽然此时耳边没有那华美的唱腔,然而一字一句看下来,仍觉得有声音在四周围轻吟浅唱。
《闺塾》一出,春香的“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旁边批着一句“随口一句,活脱描出春香面目”,汤显祖不觉笑了,道:“春香这个小丫头原是极有意思的。”
“可惜后来戏份不多,若是在柳生与丽娘小姐合卺之时有她在旁说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更有趣味?”松云笑道。
汤显祖认真思想片刻,摇头道:“虽有趣,但却将原来紧凑的故事搅得凌乱了,还是不加这段的好。”
松云点头:“先生说的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待看到《惊梦》一出,又见“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重重的圈了又圈,旁边密密麻麻题着几行字,却都是“奈何”、“奈何”、“奈何”
《寻梦》一出,当先便看见朱红细线描了又描的“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世世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旁边的批注抹了又写,将页眉页脚都占满了,写的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世间痴情若杜丽娘,为一梦寐而亡,为一钟情之人而生,死死生生。历无尽苦楚,只因遂愿,故而无怨。想娄松云命薄如蒲柳。今生可有此番奇遇?若能见文若先生一面,即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松云亦无憾矣!杜丽娘守得梅根相见,未知松云能否得苍天垂怜,得遇文若先生?”
汤显祖此时的感叹、感动,几乎难以抑制,低声道:“松云姑娘,汤某怎敢承你如此错爱?”
松云轻声答道:“自我有识以来。便听闻文若先生文章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才识天下第一。到《牡丹亭》一出,松云才知先生之文早已出神入化。不瞒先生,自我看见《牡丹亭》,方知天底下竟有这般好词,不但读来满口余香,更令人神魂为之颠倒,茶饭为之不思,先生。自松云看过《牡丹亭》。便将先生放在心坎上第一等的位置,只要能见先生一面。松云死也无憾!老天开恩,今日松云不但得见先生,更能与先生一番长谈,纵使明日我一命归西,苍天知道我必是含笑而去!”
“汤某早已是须发斑白地老朽之人了,姑娘何苦如此多情?”
松云含泪带笑道:“只可恨造化弄人,若是松云早生二十年,就是给先生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地!如今先生功成名就,儿孙满堂,松云不敢存此妄想,只愿他日往见先生之时,先生不将松云拒之门外,松云便感恩不尽!”
汤显祖觉得心内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颤颤巍巍抖个不住,再次无语以对,忙忙翻开之后几页,却诧异地看到石道姑出场一节,松云以朱红小楷批注“全本高洁清雅,唯此处粗鄙不堪,堪称败笔。好戏固然需插科打诨,然媚俗太过,翻成笑柄。”
汤显祖忍不住定睛望着松云,松云注意到了,忙看了那一页纸,笑道:“我大胆直言,先生不怪我吧?”
“不,怎么会怪你?”汤显祖摇头道,“恶而知其美,爱而知其恶,姑娘光明磊落,心中没有一丝俗意,汤某自愧不如。”
松云羞红了脸,忙道:“先生如此说就折杀松云了!我充其量不过是鱼目,怎么敢与先生这样的夜明宝珠相提并论?”
“许多人看了我的书都只赞好,说实话,在石道姑和郭囊驼两处,插科打诨原就嫌多,当时顺手写来,只为搏人一笑,多些趣味,如今看来,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粗俗,使情节散漫了许多。只是这一点,我从未对人说过,别人也从未对我提起,姑娘慧眼,竟能识破其中不足,真称得起汤某的知音人。”
“当真?我可算作知音吗?”松云又惊又喜,“先生莫不是敷衍我?”
“千真万确。松云姑娘,汤某平生不打诳语,以姑娘高才,汤某能做你地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当真?”松云脸色越发殷红,羞涩、欢喜、犹疑交杂在一起,多年的心愿如今成真,梦寐中也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软语轻言,对自己也褒奖有加,她心内一阵激荡,只觉热血上涌,不由自主咳了起来。
“姑娘怎么了?”汤显祖见她脸色有异,吓了一跳。
“没什么,”松云无力地摆摆手,克制着手臂的颤抖,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胸口轻快许多,启齿一笑,道,“不碍事,自小就有这个毛病,情绪大起大落时总会有些咳喘,吃点药就好多了。”
“要不要瞧瞧大夫?”
“不用,我带有药。”松云说着眼圈又有些淡淡的红晕,“能得先生关爱,松云即便立时死了,也是欢喜的。”
汤显祖长叹一声,半晌才道:“你何苦对我一个老头子如此多情!”
“无论是你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都是我最敬仰爱慕的人。”
“何苦,不要说我行将就木,即便我还能再活七八年,我也只能当你是朋友,不能多一分一毫分外之想,你绮年玉貌,早些寻个情投意合的岂不更好,何苦留恋着我?”
松云目光坚定,道:“我虽未出家,但因为对先生的一点痴心,早已将自己看成是出家之人。不信你看我这一身道袍便知。我自知此生无缘,只求能与先生相识相交,足矣,至于什么风花雪月,松云今生再不作此妄想。若我有幸,死于先生之前,望先生到我坟头浇一杯冷酒,松云必定含笑九泉;若我不幸晚死,后半生定当为先生诵经念佛,祈求来生之缘。”
汤显祖原以为她只是寻常的爱慕,未曾想到她一片深情竟至于此,不觉动容道:“松云姑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松云摇头道:“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不怪我痴情可厌就好。”
“我……”汤显祖看着眼前美好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牡丹亭》、《紫钗记》,那些不过是笔端虚无地故事,而眼前这人,才是活生生地霍小玉,鲜灵灵的杜丽娘。
只是,自己这种须发皆白风烛残年的老头绝做不了柳梦梅。
造化弄人。若是四十年前遇到她,不哪怕是二十年前……
眉娘和凌蒙初隔着纱窗遥遥望着,也觉心头一阵阵激荡。眉娘抬脸看着凌蒙初,道:“凌郎,三弟这样,岂非太过自苦?”
凌蒙初轻叹一声:“由她去吧,能见文若先生,她毕生心愿已足,必定是快活的。”
四十四 暖秋Ⅰ
若茗在无锡期间,收到了家里的两封信,《喻世明言》加印本很快印完,《醒世恒言》也已经顺利上市,林云浦借水路运来一大批书在无锡各处发售,墨砚坊各家书肆在邢萦凤授意下不计报酬接下了这桩活计,天锡也前后奔走,仅几天的功夫这两本书在无锡便有了极高的名声。
只是盗版一事迟迟没有眉目,若茗在家信中只得写道“彼事尚无端倪,仍需在此地滞留数日。”
看看九月已经将半,天锡兴兴头头准备中秋节各色礼品,打算好好款待若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