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对簿公堂,难道在重刑之下他还为你死守秘密?”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笑道:“林姑娘。我一向以为你伶牙俐齿。没想到事到临头却是这位叶解元更加难缠。怪道你每次出门都要叫上他。”
端卿听见这话。已然心如明镜。邢萦凤言下之意虽已吃定了他们并不能拿她怎么样。可他说牛掌柜是她手下时她并没有反驳。又夸赞他口齿伶俐。可见他们追查地方向原是没错地。只要能令邢萦凤承认。之后地事情就好办了。
若茗怒道:“究竟是我们难缠还是你自己做地事说不过去?如果你洁身自好。我们再难缠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们意欲如何?”
若茗压了压火气。闻言道:“凤姑娘。无论怎样我们也是相交一场。我不想把事情闹到无可挽回地境地。所谓雁过留声。一个人做过地事不可能没留下一丁点痕迹。我们一路追查到这里。所得地线索一条条全指向你。就算再愚钝也明白这件事与你脱不开干系。所以。纵然你说破大天。我们一样心如明镜。如果你能听我们地劝说。从此丢开手。那我们就既往不咎。否则……”
“否则如何?”
“定然到官府出首。追究到底。”
邢萦凤淡淡一笑:“那好,我也明白告诉你,你们只管报官好了。”
几人面面相觑,若茗忍不住道:“你为何如此固执?”
邢萦凤傲然道:“是我固执还是你们固执?你们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只拿着一张纸就说是我盗版了你们地书,那好。你就拿着这张纸去官府,看他们信不信你。”
若茗看出她吃定自己凭据不足,便道:“牛掌柜躲得了一时,难道能躲一世?太仓、苏州都有人从他手上买过书,这些人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到时候官府传唤,难道他能推得一干二净?一旦他伏法,难道他不会交待出幕后主使是谁吗?何况还有杨欢等人,还有你书坊里那些工人。这都是现成的人证。我们不想告官。是为你存几分颜面,你若苦苦相逼。也别怪我们不念旧情。”
邢萦凤笑了笑:“我若料不到这里,就不会听凭你报官。”
“如此说来你承认盗版的事是你做的?”
邢萦凤淡淡道:“你说是就是,舌头长在你嘴里,我也管不了你怎么说。”
不但若茗,连端卿此时也有些焦躁了。没想到邢萦凤竟是如此态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和解又不肯,难道她已准备好了闹到官府去?是什么令她如此有恃无恐?
凌蒙初一直静听不语,邢萦凤不会轻易服罪是他早已料到的,但她态度如此蛮横却令他十分疑惑。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若茗虽没有十足的证据,然而确如她所说,只要找到牛掌柜、杨欢等人,人证迟早会有的,按理说邢萦凤不会对此无动于衷,除非她早已布置好一切,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几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端卿道:“还有一件,若说此前的《三言》是你看到了成书之后盗刻地,但《情史》是才拿到的书稿,你居然也有,如此看来昆山必定有你的内应。”
若茗早已想到这里,忙道:“对,即使牛掌柜、杨欢这些人誓死效忠于你,半字不肯吐露,但是昆山见过这部《情史》地只有几个人,只要我们一一排查,迟早会找到你的内应,真相大白绝不是难事。”
“还有,若你态度如此强硬是想着我们会在无锡报官,此处是你的地界的话,”端卿微微一笑,“我们可以选择带着你的内应在昆山告官,案件是当地人所为,昆山府衙必定会受理,到时候只需到无锡拘你到案即可,我想你即使在此地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昆山的关系也打通吧?”
凌蒙初暗叫一声好,难道邢萦凤到这个地步仍然无动于衷吗?
谁料邢萦凤又是一笑,轻描淡写道:“你们一唱一和,我好似在看一出精彩的生旦戏文。”
端卿大出意料,半晌无语,若茗摇头叹道:“凤姑娘,我们认识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如此冥顽不灵。这件事我们一再让步,只要你存心向善,改过自新,我们说过不再追究,你如此执迷不悟,究竟想要怎样?”
“我邢萦凤做事一向不走回头路,只要我敢做,必定敢承担后果。你们要是觉得我跟你们的事情有关,只管去报官好了,我不拦你们,也懒得跟你们多费口舌。那一页纸你们觉得是宝贝,是天大的证物,那我就不要了,送给你们好了。”邢萦凤道,“你两位在此好好商量如何找你们地内应,恕我不奉陪了。”
邢萦凤说着起身离开,凌蒙初忽然道:“邢小姐,且留一步。”
邢萦凤道:“哦,凌先生有事吗?”
“有事,我要拿回我的《拍案惊奇》。”
邢萦凤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凌蒙初傲然道:“我要拿回我的《拍案惊奇》,我不能把我的书稿交给一个盗刻他人书籍,蔑视作者心血的人。”
邢萦凤凝视着他,慢慢说道:“凌先生,你要想好,此事与你无关。《拍案惊奇》我花费了极大心血,你去书坊里看过的,这部书如果做出来,肯定是一部难得一见的好本子。”
端卿忙道:“凌兄,我们的事如今还没有定论,你与邢小姐之间早有约定,此事不便中止吧?”边说便与凌蒙初使眼色,示意他住口。
凌蒙初笑了笑道:“旁观者清,这件事来龙去脉如何,凌某心如明镜。叶兄,这件事你们也许斗不过他,讨不回公道,但我心意已定,绝不让《拍案惊奇》落入居心叵测的人手里。”
“你要想清楚,”邢萦凤淡淡道,“我们有契约,你不能交稿或者反悔地话,你要赔偿我的损失,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凌某虽然家徒四壁,这点钱财却还不能令我折腰。”凌蒙初傲然说道。
眉娘除下头上首饰,微微一笑道:“凤姑娘,这些簪环可抵得过契约上的价码吗?”
邢萦凤自进门以来头一次露出气恼的神情。她狠狠瞪了眉娘一眼,道:“这些簪环有不少是家父送给你的吧?”
凌蒙初心知她意在羞辱眉娘,忙握住眉娘的手轻轻一捏,眉娘含笑看了看他,又转向邢萦凤柔声道:“不,这些都是顾先生送给我的,东林书院的顾先生。”
顾允成天下闻名,邢萦凤又岂能不知?当下咽一口气,冷然说道:“凌先生,我待你礼数周全,不想你如此不分好歹。好,待我禀明家父再做定夺。告辞!”
正在此时,篆儿在院中叫道:“相公,小姐,有人从苏州给你们捎来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
“让他进来。”凌蒙初道,“应该是三弟吧,又怎么了?”
随着话音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双手递过信道:“苏州地眄奴姑娘托我给凌蒙初先生地。”
凌蒙初接过匆匆一看,失声叫道:“不好,三弟病危!”
(第三卷完)
六十一 香消Ⅰ
若茗等日夜兼程赶至苏州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苏州城大门紧闭,众人无法,只得在城外旷野升起篝火,暂避寒夜。
端卿与凌蒙初并肩坐在一处,谈起松云的病情,凌蒙初叹道:“三弟素有喘疾,据她说幼年时时常咳喘欲死,请了许多大夫都说此疾无法根治,若不是她家只有她一根独苗,她父母竭尽全力供应医药之资,恐怕早已夭折。后来她父母亡故,三弟说生死有命,遂自作主张从此弃了汤药,开始云游四方。抑或是经常走动锻炼了身体,抑或是心情大好,这些年虽然偶尔引发旧疾,却从未有危急之时,这次……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
若茗忙道:“松云姐姐为人豁达,心境十分平和,即使旧疾重发,只要安心调养也不会有大碍,凌大哥放宽心吧。”
眉娘也道:“疾病之事,一半在于心境,你也知道三弟并不是想不开、放不下的人,有了这个底子,天大的病也好了一半了,咱们去了以后好好给她请大夫调养,肯定没事。”
“但愿如你们所言吧!”凌蒙初仰头望月,一声长叹,“三弟伶仃半生,身世可怜,天幸她心胸豁达,从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若是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就弃世而去,活着可有什么意思!”
四更过后,城楼上的看守渐渐走动起来,几个人忙忙赶去,焦急地守在门前。将近五更时,四野八乡赶早进城的乡民也渐渐聚拢来,更鼓响时,吱呀呀一声响,门卒慢悠悠推开沉重的城门,守候多时的人群立刻涌了过来。
自万历末年以来,皇帝疏于朝事,关隘之处的守卫也逐渐松懈,是以若茗等人并未出示文引便已轻松入城。一路上策马狂奔。不到两刻钟功夫早已到了松云所在的尼庵。
凌蒙初不及下马,直接拿着马鞭敲打院门,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眄奴自门缝中露出明眸皓齿,拍着胸口道:“二弟,你总算来了!”
几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了内室。此时天未大亮,室中红烛将尽,昏暗的光线令人顿时产生强烈的压抑感。凌蒙初定睛望去,只见松云靠着一只大大的锦垫斜倚在床头,拦胸盖着青布薄被,俏脸涨地通红,樱唇半启,艰难地喘息着。
凌蒙初一见便知情势不好,失声道:“三弟。怎么竟已这样了!”
松云闻声微微睁眼,勉强笑道:“阿弥陀佛,二哥。总算把你盼到了!若茗姑娘,叶公子,怎么你们也来了?”
“先别说这些。你转过身来。我给你推拿一下。”凌蒙初说着丢下马鞭。“还记得咱们结伴同游时你犯了旧病。我给你治病地情形吗?别担心。只要我按着**位推拿一番。你再好好休息几天。很快就好了。”
松云果然微微挪动下身子。若茗和眉娘见她行动艰难。忙一左一右扶持着。慢慢将她转过来。背对着凌蒙初。
凌蒙初想了一下。伸出双手沿着松云地背脊由上向下推拿。一边说道:“若是力道大了你说一声。别怕。很快就好了。”
松云靠在眉娘身上。轻声道:“有劳二哥了。你放心。我不怕地。我早已知道有这一天。”
凌蒙初见她这次犯病非比从前。心里早已凉了五六分。只是怕她看见了难受。所以一直强撑着。如今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心如刀绞。老半天才答道:“胡说些什么!很快就好了。等你好了。二哥带你去南京找汤先生。”
松云嘴角噙着一丝笑。颤声道:“我已经给汤先生写了信。他就要来了。能够再见他一面。我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别胡思乱想!等汤先生来时你的病肯定已经大好了,咱们还像上次一样喝酒谈诗,大姐不是会唱曲吗,咱们请她把汤先生的《牡丹亭》整出戏都唱一遍,让汤先生品评一番好不好?”
眄奴忙道:“对,等汤先生来了你也唱,我不是教过你吗?”
松云闭着眼睛道:“好,你们放心,我无论如何也要留着这口气等到汤先生。”
若茗一阵心痛,不由得便掉下泪来。眉娘忙扯了扯她地袖子,若茗忙背过脸在肩头蹭掉泪痕,笑道:“这么说我们有耳福了?我这次真是来对了,既能再见一见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又能听眄奴姐姐的天籁之音,阿弥陀佛,我这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松云刚刚几句话已经耗尽了气力,此时无力开口,只得朝着若茗微微点头而笑。
凌蒙初推拿多时,屏息观察松云的反应,见她仍然喘息困难,面色涨红,心知自己已经无力挽回,忙道:“三弟吃什么药?”
眄奴指着案上一只药罐道:“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抓的药,已经吃了将近一个月了。比才病时好了些,但是每到深夜或者清晨,还是非常难过,呼吸困难。”
“这个大夫要是不管用,就去常熟、昆山或者太仓这些地方再请大夫来看,我一会儿就动身!”
端卿忙道:“昆山那边我们最熟,凌兄别急,我这就动身去请大夫,赶得快的话太阳落山之前就能回来。”说着拔脚便往外走,又回头问若茗,“妹妹有什么话要跟叔父交代的吗?”
“就说我在苏州有急事要待几天,很快就回去。”
凌蒙初和眄奴都道:“多谢叶兄!”
松云挣扎着对若茗说:“你也回去吧,无谓守着我在这里虚耗。”
若茗忙道:“姐姐别说话,太费神了。你放心,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几天,有凌大哥给你推拿,没准儿大夫没到就已经好了,那时候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松云知道她是宽慰自己,浅浅一笑。喘疾素来夜间最为沉重,松云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倚着眉娘香肩,昏昏沉沉睡去。
众人待松云睡稳之后,小心翼翼将她放平,盖好被褥,眉娘不放心,独自守在床前,其他几人退到香堂,凌蒙初低声问道:“大姐,三弟怎么忽然就病了?”
眄奴垂泪道:“上回三妹给你写信说要落发,就在当晚,她见月色极好,就对我说等我落了发皈依我佛,就要无喜无忧无嗔,不能再动心了,不如趁着今夜月色晴好,好好玩赏一番。我虽然知道三妹素有旧疾,可是她兴致极高,再说她看起来也十分健好,所以就没拦她。那天她独自在庭中赏月直到三更,又吃了几杯冷酒,四更时就开始发热咳喘,我连夜去请地大夫,一直吃药到现在。”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不大好,要我及早准备后事。”眄奴泪眼不干,哽咽道,“都怪我,要是那天我细心些拦着她,就不会有事了。”
“都是命数,拦也无用。”凌蒙初道,“先前相约同游时,多少次吃酒赏月都没事,偏这一次就不行。大姐,等叶公子请大夫回来给三弟再把把脉,如果不行就到附近的州县再找别的大夫来瞧,多几个人看看,机会总会大些。”
若茗柔声道:“凌兄,你切莫过于着急,一个大夫有一种医治之法,若是换得太过频繁,对松云姐姐地病情也没有益处。”
眄奴点头道:“说的有理,我看就等那个大夫开上几天的药吃了再说吧。”
凌蒙初略通岐黄之道,此时要了大夫留下的方子认真看着,眄奴在旁低声问若茗:“与二弟同来的就是眉娘吧?”
“对。”
眄奴面露欣慰之色,道:“果然与二弟十分般配,二弟有这样的好女子相伴,我也就放心了。看来我们三人中只有二弟有福气与意中人白首偕老。”
若茗闻言不由黯然,一个情字令多少人神伤!松云病危之时还在苦等汤显祖,眄奴更是削发出家,自己也为此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