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一声怒喝,喝止了两个宫人,叶妩随之停止挣扎。
金钗躬身禀奏道:“陛下,皇贵妃醒来后执意出宫,奴婢拦阻,便……”
叶妩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看见陛下回来,畏惧地低眉。
楚明锋走过来,伸手牵她的手,她下意识到地往后退,好似很怕他。他挥退所有宫人,大殿只剩下二人。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因此,对他们来说,言辞没有任何作用。
她螓首低垂,脖颈微缩,避开他的目光,眼中点染了丝丝缕缕的惧怕。
他强硬地拉她的手,坐下来,拽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搂着她。她忸怩地扭动,仍然低着蛾眉,声若细蚊,“陛下不要这样……”
他抽开她腰间的衣带,她轻呼一声,双手推他的胸膛,眼中交织着惧怕与抗拒,“陛下,臣女伤势未愈……”
臣女?
再一次听到这个刺耳的自称,楚明锋断定,之前没有听错。
以往,在他面前,妩儿自称“小女子”,许久之前就说“我”,从不会自称“臣女”。而现在,她竟然自称“臣女”,她真的是妩儿吗?
她失去部分记忆才如此自称,还是她故意装作失去记忆?抑或,面前的女子不再是他爱的那个叶妩?然而,她怎么可能不是叶妩?她明明是叶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明锋松开她,朝外喊人,金钗、银簪进来,扶她回寝殿歇息。
他捏捏鼻梁,想理清纷乱的思绪,却怎么也理不清。
叶妩躺在龙榻上,很快就睡着了。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蜷缩在角落,闭着眼,好似已经变成一尊僵硬的雕像。
忽然,一团光亮慢慢闪现,在她面前上下、左右游动,叫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不厌其烦……叫了五十声,她终于睁眼,“吵死了,闭嘴!”
“你不能再装死,再装死,就天下大乱了。”它的声音没上次那么幼稚了。
“就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也与我无关,别再烦我!”她心灰意冷道。
“就因为你装死,才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叶姑娘,只要你回去,就不会了。”
“你们不是想玩死我吗?那我就死好了。”
“民间的事,天上管不到,天上只管大事。因此,我们没有玩你。”它苦口婆心地解释。
“我不信。”
“若你想不受欺负、不吃苦,就聪明一点、狠心一点,别人欺负你,你也欺负人。”
“那些人太恶毒了,我算计不过他们。”
“你可以的,要相信自己。”
“可是我聋了,听不见声音,废人一个,还能做什么?”
“放心吧,有人医术高明,不会让你两只耳朵都聋的。”
叶妩来气,“你意思是,我一只耳朵聋了?无法挽回?”
这团光亮上下跳动,好似点头,“谁让你说那些话刺激楚明锋?男人都刺激不得,你应该冷静一些,不要硬碰硬……她立即打断她,“换作你,你能冷静吗?你做得到吗?”
这团光亮嘿嘿地笑,“也许做不到,我没经历过。不过,你不能再装死,叶大小姐的灵魂已经醒了,楚明锋已经起疑心了。”
她来劲了,“那正好,你把我的灵魂拎出来,我把躯壳还给她。喂,快点!”
它劝道:“她过于胆小软弱,完成不了上天指派的神圣使命,也收拾不了你留下来的烂摊子。我命令你,你速速回去!”
叶妩紧抱双肩,继续装死。
它只能用强,拎她起来,将她的魂魄推出去。
魂魄归位,叶妩猛地睁开眼睛。
抚在她蛾眉上的手倏然僵住,楚明锋进退不是,竟有些尴尬。
她拍开他的手,颇为用力,看见他紧挨着自己,怒道:“不许碰我!”
被那团光亮扔回来,正一肚子气呢,正好拿他发泄。
他一愣,随即开心地笑,他的妩儿回来了。
这几日,她的神色姿态、言行举止与从前大为迥异,求皇弟带她离开,自称“臣女”,虽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但既然她恢复了以往的性子,他也就不多想了。
她看见他的眼底眉梢皆是笑意,莫名其妙,余怒未消,便转过身,背对着他。
————
越两日,徐太医研制了一张药方,煎了一碗汤药给叶妩服用。
诸人焦急地等待这碗汤药的效用,等了半个时辰,徐太医叫了几声,“皇贵妃可听见了什么?”
**妩儿的右耳耳力能恢复吗?
【59】同床共枕
其实,她听见了,虽然声音很低、很闷、感觉很遥远,但还是听见了,右耳的耳力恢复了。
然而,她装作听不见,毫无反应。
楚明锋紧张得好似自己犯病,“妩儿,听见朕说话了吗?”
她愣愣地看他们,没有作任何回应,不露破绽。
“怎么会这样?”他质问徐太医,“你不是说你的药方一定行?”
“微臣有九成把握,纵然右耳的耳力不能全部恢复,也不会全然听不见。”徐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微臣想想哪里不妥。”
“快想。”
楚明锋坐在床沿,忧虑攻心,顿感无力。
难道真要送她出宫到别馆静养吗?
徐太医笃定道:“陛下,微臣这张方子绝无不妥,或许一剂药还不能见效,连服三日再看结果。”
楚明锋没有异议。
如此,叶妩连续喝药三日,右耳已能听见声音,只是左耳永远地聋了。
她继续装聋,徐太医愁眉不展,楚明锋内心痛苦,眉头从未舒展过。
这日,金钗、银簪陪她去御花园散步。
她流连了半个时辰,行至听风阁,便走上那三层高的精致小阁。
听雨台是听雨的妙处,听风阁是听风的最佳之地。台阶共有二百零八级,直通高阁。那高高的亭阁,飞檐翘起如羽翅,仿若展翅欲飞的大鸟。琉璃瓦反射着斑斓的阳光,从下往上望去,亭阁金光熠熠,仿若金阁。而四角飞檐皆悬一串铜铃,只要起风,方圆数里之内,便能听见清脆悦耳的铃声,叮叮……叮叮……
站在亭阁上,视野开阔,四周空旷,八面来风,整个皇宫一览无遗。那绵延的殿宇井然有序地坐落在各个角落,那朱红的宫墙一道又一道、组成了一个个院落,那笔直的宫道南北纵横、通向各个宫室……横看竖看,皇宫都是一座雕梁画栋、奢华锦绣的牢笼。
在听风阁,可以听到细声慢语的风声,也可以听到舒缓如歌谣的风声,还可以听到呼号如鬼哭的风声,更可以听到如万马奔腾呼啸而过的风声,各种各样的风声都可以听到。
叶妩望着广阔无垠的苍穹,望向天高任鸟飞的宫外,真希望自己是一只大鸟,飞出皇宫,再也不要回来。
“银簪,皇贵妃服药的时辰到了吧。”金钗道。
“嗯,到了。”银簪道。
恰时,叶妩看见,那人在听风阁下面走着,步履匆匆,应该是前往御花园。
楚明锋。
她心中一定,把心一横,转过身,指向前方,金钗、银簪不明所以,转身看去。她抓紧良机,上前两步,纵身一跃。
金钗、银簪听见异响,转回身,捂嘴尖叫——皇贵妃竟然跳下去了!
飞落的那一刻,心脏受到压迫,很难受,叶妩心想,如果就此摔死,也罢。
那种急速下降的滋味很不好受,无凭无依,好似无根的蒲公英,随风飘逝,轻如鸿毛。
楚明锋快步走着,陡然望见半空有人坠下,心下一震。当看清那人的时候,他魂飞魄散,箭步奔向墙高,脚踏墙壁,身子飞起,以绝妙的轻功跃起,伸臂抱住她。
宋云目瞪口呆,望着陛下飞身跃起、接住皇贵妃、再缓缓飘落。
眨眼之间,这一连串的变数让人的心忽上忽下。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怕一生仅见一次。
这降落的过程,仅仅是短暂的一瞬,对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人来说,却漫长如一载。
双足着地,楚明锋的心还未落回心窝,紧紧抱着她,气喘不定。她亦惊惧得面色发白,心怦怦地跳,久久无法平静。
那种在空中两人相依相靠的感觉,很奇妙,也很微妙。
宋云心想,假若陛下没有武艺、没有这绝顶的轻功,只怕皇贵妃便摔死了。皇贵妃轻生的念头始终未曾消失,可怎么好?
楚明锋紧抱着她,害怕一松手她便会再次从天而降,这种惊吓太骇人、太惊魂,绝不能有第二次。
她亦庆幸,他及时看见、及时接住自己,否则,这次冒险便命丧楚国皇宫。
————
这夜,楚明锋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割脉,跳湖,今日从听风阁飞跃而下。三次了,必定还有第四次。妩儿的求死之心,强烈得可怕。他无法再承受第四次,无法再承受那种魂飞魄散的幻灭,无法再承受身心撕裂的痛楚。
她痛,他更痛。
那么,他应该放她出宫,如沈昭所说,她在别馆静养,有益无害。
他侧过身,略略支起身子,看着她。昏暗中,她好像睡得很沉,鼻息声若有若无,眉心平展,再无痛楚。
只有熟睡的时候,她才好受一些,那些痛楚暂时远离了她。
强留她在身边,只会让她一日日地憔悴、一次次地寻死,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不,他要的是一个身心完整、开心快乐的叶妩。
那么,就应该让她好受一些。
暗寂的夜,响起一声长叹。
楚明锋下了决定,闭眼睡觉。
叶妩如愿以偿,次日上午,宋云、金钗护送她出宫,前往温泉别馆。
终于离开皇宫,终于从那个牢笼脱身,她压抑着欢呼雀跃的冲动。虽然并没有脱离楚明锋的掌控,可是,相对而言,别馆到底是宫外。
阿紫、小月见她回来,欣喜若狂地迎上来,却见她只笑不语,笑容凝固在脸上。
宋云对她们道:“从今往后,金钗姑娘近身服侍二夫人,你们听从金钗姑娘的吩咐,不许造次,明白吗?”
虽说她们是别馆的“老人”,却也只能听命行事。
叶妩回头看一眼她们,便步入寝房。
阿紫、小月,等我“恢复”了听力,再与你们叙旧吧。
回到别馆,好像回到家,身心放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拘无束。最惬意的是,再也不必时刻看见那个暴君,眼不见为净,感觉太好了。
第一夜,她美美地睡了一觉,做梦都在笑。
徐太医准备了三日的药材让她带回别馆,因此,她又吃了三日汤药,便自称听见了声音。
听闻好消息,楚明锋、徐太医匆匆赶来,沈昭也来了。徐太医把脉后,笑呵呵道:“恭喜陛下,恭喜皇贵妃,皇贵妃的右耳耳力已恢复。”
“妩儿。”楚明锋欣喜得忘乎所以,握住她的手,面上绽放欣慰的微笑,“太好了。”
“徐大人,左耳的伤势没有法子了吗?”沈昭虽也高兴,却提出这个遗憾。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徐太医笑道,“倘若有神医治好皇贵妃的左耳,我就拜他为师。”
叶妩神色淡淡,唇角的笑意微乎其微。
徐太医察看了她左手手腕的伤口,道:“左手腕的伤口已经愈合,不出几日便能痊愈。”
楚明锋笑得灿烂,“妩儿,今日朕陪你用晚膳,可好?”
她的面色更为冷淡,唇角的笑意消失无踪,他忽然意识到她还抗拒自己,面色讪讪。
沈昭适时道:“陛下,不如臣陪陛下小酌几杯,如何?”
楚明锋不置可否,徐太医拉了拉沈昭的衣袖,示意他出去。
寝房只剩下二人,叶妩的心慢慢收紧,紧张起来。
“妩儿,朕高兴得忘形了。”楚明锋自嘲地笑,“我们好好谈谈,可好?”
“陛下想说什么?”她淡漠道,即使她说不愿谈,他也不会离开。
“朕知道,朕做错了事,把你伤成这样。”他轻握她的臂膀,语声诚恳,饱含悲痛,“朕不该打你,纵然你所说的滑胎真相是真的;朕不该贬你去杂役处,纵然朕想引蛇出洞、抓住那贱人……总之,朕错了,朕不求你原谅,但朕希望,你不要拒朕于千里之外。”
“陛下不是知道,我对陛下只有恨吗?”她冰冷地反问。
“朕知道,朕应该怎么做,你心中的恨才会少一点?”
“陛下真要我说?”
楚明锋颔首。
叶妩缓缓道:“陛下放手,放我自由,我就不再恨陛下。”
虽然早已猜到她会这么说,但是他还是问了。
只要他放了她,她自然就不会再恨他。
然而,这便是要他割舍心中所爱,成全她,成全她的不恨。
他的心头萦绕着难以言表的苦涩,“除此之外,朕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她绝然道:“我也说一句,除此之外!”
他松了手,凝视她,目光沉沉。
叶妩亦看他,不甘示弱,绝不妥协。
对视良久,楚明锋道:“朕还有政事和沈昭谈谈,你先歇着罢。”
话毕,快步离开寝房,仿佛不想再多待片刻。
————
这日黄昏,金钗陪叶妩来到膳厅,楚明锋和沈昭已经坐在膳桌前。
膳桌正中放着一口小锅,热气腾腾,四周摆满了各种生冷的荤素菜色。
今日的晚膳是吃火锅?
金钗扶她坐在楚明锋身侧,他笑道:“朕想起去岁冬日与妩儿一起吃火锅的情形,风味独特,意犹未尽,因此便吩咐宋云备了火锅和各种食材。沈昭,你定要多吃一些。”
“先前陛下还故意隐瞒,原来这种吃法叫做火锅,且是皇贵妃教陛下的。”沈昭温和一笑。
“朕对火锅的风味念念不忘,不过年后诸事繁杂,如今尘埃落定,总算有了闲情回味那独特的味道。”楚明锋语声含笑,好像话中有话,瞥眼示意站在一旁的宋云揭开锅盖。
“陛下如此念念不忘,这火锅必定与众不同。”沈昭斟了两杯酒,又斟了一杯热茶给她。
这对君臣一唱一和,是唱的哪出呢?
叶妩冷冷不语,想来让楚明锋最怀念的是那晚她的态度吧。
宋云将各种肉片、生冷的菜放入热气滚滚的锅里,盖上锅盖。
见她面有冷色,沈昭不担心热脸贴冷板凳,问:“如此吃法,皇贵妃从何处学来的?”
“我曾看过一些介绍西域国家风土人情的书,其中一本书介绍了火锅,便学了来。”
“臣亦看过不少有关西域国家的书,不知皇贵妃可还记得是哪本书?”他追问。
“几年前看的了,不记得了。”叶妩淡漠道。
沈昭淡淡一笑,随即和楚明锋说起家国大事,不过都是各地的奏报。
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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