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把锁闭杆拧到一边,用罗兰的刀把弹力绳切断。接着把轮椅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检查了一下,把它打开,然后把座椅后背上的支撑杆撑起来。
“棒极了!”他说。
苏珊娜单手支撑着自己——杰克认为她看上去有点像他喜欢的美国画家安德鲁·韦思画中的女性形象,那幅画叫做《克里斯蒂纳的世界》——他有点好奇地看着这把轮椅。
“我的老天啊,它看上去这么轻巧!”
“亲爱的,这可是现代技术的最高境界啊,”埃蒂说。“我们和越南打仗就是为了这个。跳进来。”他弯腰帮了她一把。她没有拒绝,但当他把她放到轮椅上去的时候,她一脸不自然,还皱着眉头。就好像是她想到只要一坐上去椅子就可能塌掉。苏珊娜摸了摸新坐骑的扶手,脸色渐渐放松起来。
杰克四处走了走,经过另一排轿车,顺便摸摸它们的引擎罩,双手所到之处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了印记。奥伊在后面啪哒啪哒地跟着,还停下来,抬起腿,在某个轮胎旁撒了一泡尿,就好像他这辈子都在这么干似的。
“亲爱的,想家了吧?”苏珊娜在杰克身后问道。“也许你认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正宗的美国产汽车了吧,我说得对不对?”
杰克回味了一下苏珊娜的话,觉得她说得不对。他从没想过他会永远待在罗兰的世界里;也从没想过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汽车了。他认为这不会让他烦恼,不过他也不认为真的会这样。至少现在还不是。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曾在纽约看过一块空地。那空地位于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的交界处。
那里曾有个熟食店——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色!——但是现在那里到处是石头、杂草和碎玻璃,还有……
……还有玫瑰。只有一朵孤零零的野生玫瑰长在空地上,按开发商的计划这里将会建造联排别墅,但是杰克认为,地球上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找到这样的玫瑰了。也许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罗兰提起过的世界里。埃蒂说,靠近塔的时候他也看到了玫瑰;成千上万朵的玫瑰,血色的花儿开满了大片的土地。他曾经梦到过那些玫瑰。杰克曾经怀疑过他看到的那朵玫瑰和那些玫瑰是不是一样的……无论如何,不到决定玫瑰命运的那一天,他就不会真正和那个世界说再见。在那个世界里,有很多的汽车,还有电视机和警察,警察会问你是否携带身份证,是否知道父母的名字。
说到父母,我可能也不会和他们分开,杰克想。想到这里,他心跳加速,心中有些许希望,也有些许警觉。
他们在那排车子中间停了下来,杰克边考虑这些问题,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条宽阔大街的对面(他想大概是盖奇大街吧)。这时罗兰和埃蒂追上了他们。
“推了几个月沉得要死的铁娘子之后,你会发现这个宝贝儿棒极了,”埃蒂咧嘴一笑。“我打赌你一口气就能把它吹走。”他就在轮椅后面演示一下,吹了大大的一口气。杰克想到要告诉埃蒂在那个“跛子空间”里可能还有别的带发动机的轮椅,但马上就意识到埃蒂已经掌握了的情况:它们的电池没电了。
苏珊娜并没注意他;她对杰克很感兴趣。“嘿,蜜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这些车让你想家了吧?”
“嗯。但我很想知道它们是不是我熟悉的车子。我想也许……如果这个一九八六年不是从我自己的一九七七年发展而来,而是来自别的世界,我倒可以判断了。可现在我无法断定。因为时代发展得太快了。甚至在九年中……”他耸耸肩,看着埃蒂。“但你应该可以办得到。我是说,毕竟你是从一九八六年来的。”
埃蒂咕哝着说:“我的确来自那个时代,但我并没有仔细观察过那个时代。多数时候我都是昏昏沉沉的。但是……我猜想。”
埃蒂推起苏珊娜的轮椅,沿着停车场平整的碎石地面往前走去。他边走边指着身边的汽车。“这是福特探险家……这是雪佛兰随想曲……那是个老式的庞蒂亚克,你看到这个分开的格子就知道品牌了——”
“这是庞蒂亚克伯纳威尔。”杰克说。看到苏珊娜好奇的眼光,他就觉得好笑又有点感动——对她来说,这里大多数的汽车都是非常时尚的,就好像是电影《巴克·罗杰斯》里的侦察舰一样。这不禁使他好奇罗兰是怎样看待它们的,于是他四下看了看。
枪侠对这些车子根本没一点兴趣。他望着马路对面,望着公园,望着那条收费公路……但杰克并不觉得他在看那些东西。杰克想罗兰可能只是在一个人想问题。若是如此,罗兰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并没在脑子里看到什么好东西。
“那是克莱斯勒K系列车的一辆,”埃蒂说着指了指那辆车,“那是一辆斯巴鲁车。奔驰SEL450车,非常棒,车中之王……还有福特野马……克莱斯勒皇冠,外形很不错,就是旧了点——”
“你快看啊,”苏珊娜说着碰了碰杰克,杰克觉得她的嗓音有点夸张。
“我认识那辆车。看上去还是蛮新的。”
“不好意思,苏珊娜。真的不好意思。这辆车是美洲豹……那辆是雪佛兰……还有一辆也是……托皮卡人喜欢通用车,真是一个意外啊……日产思域……大众兔牌……道奇……福特……还有——”
埃蒂不说了,看了看在一排车尽头的那辆小型车,颜色是白中带红的。“这是辆浊浪,”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兜了一圈去看后备厢。“准确地说,这是一辆浊浪精灵。纽约的杰克,你以前听说过这个样式和型号的车么?”
杰克摇摇头。
“我也没有听说过,”他说。“该死,我也没有。”
埃蒂开始推着苏珊娜往盖奇大道走去(罗兰虽和他们在一起,但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们走他就走,他们停下来他就停下来)。前方是停车场的自动门(停车开票),埃蒂停下脚步。
“要是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还没到那边的公园之前就老了,没到收费公路就死了。”苏珊娜说。
这次埃蒂没有说道歉,甚至看上去没有听见她在说话。他看着一台锈迹斑斑的测速器前面的保险杆贴纸。贴纸是蓝白相间的,和“跛子空间”中的轮椅标志是一样的。杰克蹲下来想看个仔细,奥伊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杰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他伸出另一只手碰了一下贴纸,仿佛是为了检验它的真实性。它上面写着堪萨斯城市君主。英文“君主”这个词里的字母O做成了棒球形状,后面画着几道速度线,好像球正飞离球场似的。
埃蒂说:“你们看看我说得对不对,因为我对体育,尤其是纽约以西地区的棒球规则知之甚少,但是你们不觉得这应该是堪萨斯城市皇家么?就是乔治·布赖特所在的那支球队。”
杰克点点头。尽管那人在杰克的时代还是个年轻球手,而在埃蒂时代已经是个大龄球手,但他还是知道什么是皇家队,谁是布赖特。
“你是指堪萨斯城市竞技吧。”苏珊娜说,语气中透出一丝困惑。罗兰完全没有留神听他们的谈话;他还在自己的私人臭氧层里尽情遨游。
“亲爱的,那是一九八六年之前的事情了,”埃蒂和颜悦色地说。“到了一九八六年竞技就移师奥克兰了。”他通过保险杠贴纸的缝隙瞥了一眼杰克。“也许是个小职业球队联盟的队伍?”他问道。“三垒安打?”
“三垒安打皇家队仍然是皇家队,”杰克说。“他们主场在奥马哈。好了,我们走吧。”
尽管他了解别人的情况,杰克自己的心态已经很放松了。尽管这可能显得很愚蠢,但是他确实不再担心了。他不相信这场可怕的瘟疫将来还会在他的世界里发生,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并没有堪萨斯城市君主队。也许由此就得出结论有点站不住脚,但是感觉上应该就是这样的。他一想到父母不会死于一种所谓的“船长之旅”的病毒,也不会在……垃圾填埋场里被焚烧,或者……他就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只是这还不能非常确定,即便这个一九八六不是从他的一九七七年延续而来的。因为尽管这场骇人的瘟疫是在这个世界里爆发,这个世界里有什么浊浪精灵的汽车而且乔治·布赖特为堪萨斯城市君主棒球队效力比赛,但罗兰认为麻烦在不断地蔓延……诸如超级流感的各种东西正在蚕食一切的存在,就好比是电池里面的酸性物质能在一块布上腐蚀出一个洞。
枪侠提及过时间之池,当初杰克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还觉得这个词很浪漫,也很有吸引力。但是要是这个池子正在不断变成一潭死水,沼泽丛生呢?要是那些与百慕大三角类似、被罗兰称为无阻隔界的东西开始变得普遍,而不再是特例呢?要是——哦,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准保能让你夜里三点都睡不着觉——随着黑暗塔不断衰弱,所有的现实也渐渐式微,那该怎么办呢?如果塔中发生坍塌,一个塔层倒在了另一个上面……不停地……向下倒去……直到——
当埃蒂抓住他的肩膀并捏了捏的时候,杰克紧咬住了嘴唇才让自己没有尖叫起来。
“你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埃蒂说。
“你懂什么?”杰克问。这样说有点失礼,但是他真的快疯了。是因为被吓坏了还是被看穿了呢?他也不知道。他也不太在乎。
“说到自讨苦吃,我可是老手啊,”埃蒂说。“我不清楚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现在是忘掉这一切最好的时机。”
杰克认为那也许是个不错的建议。他们一起穿过大街。走向盖奇公园和这辈子最让杰克震惊的东西。
2
他们穿过用老式花体字写着盖奇公园四个大字的铁制拱门,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砖头铺成的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一个半英国风格半厄瓜多尔丛林风格的花园。整个炎热的中西部夏天没人照看这个公园,里面已经乱七八糟了;加上整个秋天没人料理,那里长满了杂草。拱门里面的一个标志上写着莱茵玫瑰花园,里面的确是有玫瑰的;到处都是玫瑰。很多玫瑰已经凋谢了,但是一些野玫瑰还盛开着,这不禁让杰克回忆起第四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交汇处那片空地上的玫瑰,他渴望再次见到那朵玫瑰,想得心都疼了。
进了公园之后,他们看到一旁有老式的旋转木马,欢腾的马匹仍然好好地固定在柱子上。看到旋转木马那么安静,想到它的灯光永不再亮起,汽笛风琴也永远不会响起,杰克有点不寒而栗。其中有一匹马脖子上挂着一根生牛皮制成的绳子,绳子上吊着某个孩子的棒球手套。杰克简直不太敢看了。
从旋转木马一眼望去,地上的落叶更加厚了,叶子简直要让这条小路窒息;小路等待着游客沿着这条单行道走过来,就好像是在童话世界的森林里迷路的孩子。蔷薇疯长的刺儿扎到了杰克的衣服上。不知为何他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也许因为罗兰还在出神地想着他自己的事情),所以他第一个看到了小火车查理。
他在接近那条穿越小路的窄铁轨时想起了些什么——它们不比玩具火车的轨道大多少——他想起枪侠说卡就像一个轮子,总是滚来滚去,最后又回到相同的地方。玫瑰和火车在我们的心中挥之不去,他想。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另外一个谜语——
接着他朝左边看了看,喃喃说道“哦我的天”。他突然感到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声音听上去无力而遥远。他没有晕倒,但是这个世界的颜色突然消失了,直到他看到公园西面疯长的树叶看上去几乎和秋天头顶上的天空一样苍白。
“杰克!杰克,怎么了!”这是埃蒂的声音,杰克能听出他声音里透出的那种真实的关怀,但好像声音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通信信号也不好。声音也许是来自贝鲁特,或者是天王星。他能感到罗兰抚慰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但这就和埃蒂的声音一样遥远。
“杰克!”苏珊娜。“你怎么了,亲爱的?怎么——”
她接着就看见了,不出声了。埃蒂也看见了,也不再问他。罗兰的手拿开了。他们都站在那里看着……除了杰克,他是坐在地上看着。他想他的腿最终会恢复力量和感觉,他就可以站起来了,但是他现在感觉两腿像通心面一样绵软无力。
火车停在北边的五十英尺处,就停在和街对面的车站极其相似的玩具车站上。车站的屋檐下面垂着一个标志牌,上面写着托皮卡。那辆车是小火车查理,排障装置和其他东西都表明了它的身份;一个402老大哥型的蒸汽火车头。杰克心里明白,要是他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并且走过去的话,他肯定会找到一窝老鼠,它们就在工程师曾经待的位子上做窝。(工程师无疑就叫鲍伯,姓什么倒是记不得了)。此外还会有燕子一家,它们在烟囱里安居。
还有黑色的机油泪水,杰克想,一边还看看在小火车站前等待的小火车。他禁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睾丸变硬,胃部有点痉挛。到了晚上,他就会流出那黑色的机油泪水,把他那该死的精美的车头灯都弄锈了。但那时,查理小子,你也载了很多孩子了,对不对?你带着那些孩子在盖奇公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孩子们开心地笑着,但其中有些孩子并不是真的在笑;有些孩子,那些看透了你的孩子,正在放声尖叫。如果我现在有力气的话,我也会那样叫的。
但是杰克的力气慢慢回来了,埃蒂一只手搭在他腋下,罗兰的手搭在另一边,杰克就站起来了。他晃了一下,但马上站稳了。
“顺便说一下,我可不会嘲笑你,”埃蒂说。他的声音有点阴沉;脸也有点阴沉。“我自己都差点站不住了。这就是你书里写的;那本书和现实一样。”
“我们现在知道贝里·埃文思小姐是从哪儿得到小火车查理的灵感了,”苏珊娜说。“她要么住在这儿,要么就是一九四二年,这本该死的书就是那一年出版的,她造访了托皮卡镇——”
“——她还看见了穿越莱茵玫瑰花园和环绕盖奇公园的这辆玩具火车,”杰克说。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而且他——不仅仅是个独生子,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突然强烈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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