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上面写道:“……其余众窜入九宫山,遂于山中遍索自成不得,又四方搜缉。有降卒及被擒贼兵俱言自成窜走时,携随身步卒仅二十人,为村民所困,不能脱,遂自缢死。因遣素识自成者往认其尸。尸朽莫辨,或存或亡,俟就彼再行察访。”
看到这里时,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几位大学士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他这才有了反应。随手将奏折交给了刚林,“公茂,你把这段内容念给大家听听。”
“嗻。”刚林恭敬地接过之后,展开来朗声念了一遍,又低着头高举着奏折重新奉还到多尔衮的御案上。
众人听罢之后,纷纷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起来。多尔衮等大家差不多交换完意见,这才问道:“照你们看来,这个李自成,究竟死了没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未能确认尸体之前,性情多疑的多尔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相信的。
见多尔衮的目光瞟到自己身上,于是冯起身说道:“微臣以为,闯逆此番。必死无疑。”
“哦?怎么说。”
“回皇上的话,英亲王与平西王为国之栋梁,自然不会妄言虚报战功,必然是有了确切消息,方才这般上奏地。再者,闯逆不得人心,如今更是成了丧家之犬,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英亲王所报。闯逆为村民所困。正合此理。湖北夏季炎热,尸身腐烂也属正常,相信不久之后,英亲王必然有确切证物到手,以确定闯逆确已身亡。”
多尔衮不置可否,而是将目光转移到范文程那边。范文程回答道:“微臣以为,不论尸身是否能够确定。闯逆也是死多活少,否则其残部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四处流窜了。”
倒是洪承畴提出了疑问,“这事儿倒也有点蹊跷,闯逆虽然仓皇窜走,甚至乔装易服,但是不可能随身不带点金银或者印信的,包括马鞍。腰刀之类的物品也不至于找寻不到。莫非被乡勇村民早早地给窃了去?总之,微臣觉得不能轻易确定。”
多尔衮默默地听了一阵,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个来回,这才停了下来。“李自成此人,倘若在这世上一日,就令朕一日不能安寝。当年他为洪大人所败,仅剩十八骑狼狈逃入商洛山,还不是照旧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其人能力仍然不可小觑,此番若当真被他逃脱,日后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来。”
“皇上不必过于忧虑。”刚林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均以为我大清所占,皇上更是天命所归,闯逆如今穷途末路,就算侥幸不死,也必然没有任何作为了。”
“嗯,虽然如此,但朕终究不能放心,你代朕拟道旨意给阿济格,令他和吴三桂务必全力追查李自成下落,若再如这般敷衍搪塞,闪烁其词,叙功之时就不要怪朕吝啬封赏了。”多尔衮边说边继续翻阅着奏折,“呃,你现在就记录一下吧。”
刚林连忙在旁边的小案上准备好笔墨,起好开头,驾轻就熟地写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然后把多尔衮吩咐的那些话用合适的口吻记录下来。
“……念王及行间将士驱驰跋涉,悬崖峻岭,深江大河,万有余里,可谓劳苦而功高矣!”多尔衮觉得不论李自成地尸首有没有找到,阿济格毕竟在这次长达八个月对流寇地追剿中功勋卓著,战果辉煌,不好好地夸奖一下肯定说不过去;再说接到这样地捷报自己也很高兴,心情大好,所以也就不吝褒扬了。
正说到这里时,多尔衮已经将奏折翻到了最后一页,阿济格向他抱怨说,南边苦热,从征将士多不服水土,急盼班师或换防,最后竟说:“零星小贼散处,绥靖之日方长;绵绵瓜代无期,将士久而生怨,望妥选能员,速来接替;臣事已,克日班师。”
多尔衮看完这份语气十分倨傲的奏疏,顿时神色不豫。阿济格此番西征,大顺军已是残兵败将,加上他临时和吴三桂绕道蒙古出塞,跑去索要马匹,未能按时在孟津渡口与多铎会师,导致多铎独自应对大顺军的主力,而阿济格几乎没有打几场恶仗。多铎出征在后,反先一步逼近西安,李自成已撤走了,多铎不进西安,这等于是把一个天大的功劳让给了阿济格。阿济格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撵,尽拣便宜。眼下李自成虽然已灭,但四川仍然有张献忠在盘踞,移阿济格一军入川是顺理成章的事,战事正未有穷期,还有都是打仗要打,怎么现在急匆匆地要求班师呢?什么将士久而生怨,他这根本就是拿将士做挡箭牌,实际上是自己想回京师。
这个十二哥,还真不让人省心哪。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只嫌仗不够打,不怕将不够用,有多少人争破脑袋也未必能争得这么大的立功机会呢。可阿济格却仗着同胞兄弟是皇帝就如此狂妄倨傲,倘若放任他照这个道路继续下去,以后还不知道惹出什么麻烦来,让自己焦头烂额呢。唉,然而在这个时候泼冷水也不是办法,还让外人笑话。左也不是,右也不行,多尔衮算是伤透了脑筋。
听到多尔衮的话语中断,刚林仍然继续执笔等候。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多尔衮再有吩咐。于是,他抬头偷偷观察,只见多尔衮已经是一脸阴郁了,于是禁不住疑惑不已,却不敢开口多问。
……
尽管我在第二天下午就赶到了南京,然而我却不敢贸然地闯进宫去。于是,我一面派阿思海去宫里打听情况,一面在宫城附近地垂柳树下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在这会儿功夫里。我摆弄着那只浅绿色的锦缎匣子。手指触碰到锁扣处。不小心按到一个小机关,于是啪地一声,开了。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只见杏黄色的绸缎里子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漂亮的明珠挂件。我虽然见过不知多少珍奇异宝,然而目光却着实被这一件吸引住了。一根红色的线绳上穿着两颗硕大光洁的珍珠,下面打了一个精致的福寿结。一看就是心灵手巧之人所为。最奇的是,这两颗珍珠一粒浑圆润泽,足有葡萄大小;而另外一粒呈非常罕见地梨子型,也只是略略地小了一圈。这两
中地上上品被巧妙地串连在一起,正好组成一个完美状,的确是一件独具匠心地作品。
我将这双明珠仔细地系在了腰间,然后呆呆地凝视着,思维似乎陷入了停滞。
正愣神间。阿思海已经回来了。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虑,但好在并非悲伤,这让我略略欢喜。这是不是说明多铎现在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怎么样了?王爷那边有没有危险?”
“难说,奴才刚才去打听了一下,王爷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昏迷不醒,既不能吃饭更不能喝药,还吐了好几次血,情况很是危险。”
阿思海的回答让我再也难以镇定,望了望远处的朱漆宫门,我说道:“不行,我说什么也要进去亲眼探视,否则再继续这么担惊受怕下去,我怕……唉,怎么会这样?”
“奴才方才问过太医了,他们说是王爷本来受的伤倒也不算严重,只不过王爷不久之前显然受了内伤,也不知道是没有觉察还是麻痹大意,讳疾忌医,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都没好。想不到前晚又再次受创在同一位置,于是就雪上加霜了。”
我起初没很在意,可听到后来突然反应过来,早有旧伤?什么意思,莫非……我想起了一个月前,那个细雨蒙蒙地早上我采摘梅子时不小心摔倒在他身上时的情景,想起当时他那难看的脸色和一瞬间痛苦的表情……我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大树,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不至于不支倒地。我现在心神已乱,满脑子里都是强烈的愧疚和痛责,几乎羞赧欲死。
也不记得这一路都想着什么了,我浑浑噩噩地站在这间宽敞明亮,陈设奢华的卧房里,几乎挪不动脚步。直到呆愣了很久,这才步履艰难地来到床前,掀开了帐帘。
才十日不见,昔日那个英姿勃发的多铎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只见他脸色苍白而晦暗,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双眼紧闭,整个人憔悴不堪,虽然意识不清,然而昏沉之间眉头仍然微微地地蹙着。那个活活泼泼,永远不会疲倦地人,也会有如此安静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重击了一下,一瞬间痛得几乎蜷缩起来。缓缓地坐在床沿上,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碰到他地手时,只觉得一片冰凉。
“十五叔,十五叔……”我握住了他的手,想要给他带来一点温暖,只可惜他感觉不到。在我的轻声呼唤下,他回答我的是凌乱而微弱的呼吸声和细若蚊鸣的呻吟声,却没有半点反应,依然宁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就这样,我等待了很久,也不见多铎醒来,他的手依然冰冷,一直凉到了我的心里。他真的会死吗?不会的,原本的历史上,他这时候还活得好好的呢,又怎么会这样短命?原本我以为他在江南杀孽太重,以至于被老天减去了阳寿,可是现在扬州十日已经不复发生,为什么命运仍然在戏弄他呢?
不,这不怪命运,这全部都是我在造孽。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冒失,他又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倘若不是他及时接住了我,只恐怕我腹中的胎儿早就没有了。我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祸水,害人精哪!他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但没有怨恨我,还怕我担心,都不派人告诉我一声。唉,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假如多尔衮知道了这些,又该是怎样的伤心,怎样的愤怒呢?我还有颜面在他面前出现吗?别说那么远了,就说眼下吧,多铎如果能够渡过危险,醒转过来,我该怎么面对他,怎么表达自己心中的歉疚?不知不觉间,视线已经模糊,泪水滑落下来,浸湿了衣襟,我却强自按捺着不敢出声。
正凄惶间,我忽然注意到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洒满金灿灿阳光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阴暗的身影。于是,我慌乱地摸去了脸上的泪水,回头看时,却见一个少年正满眼怒火地站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他最大的仇人一样。
“多尼?你怎么在这里?”我赶忙起身,惊诧着问道。
“怎么,侄儿不应该在这里么?”多尼眼中的怒火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笑意,“十四伯母,又有谁能想到您也会出现在这里呢?”
见多尼如此态度,我知道他肯定误会了,再说这样的情形,换谁也免不了误会。于是我一脸镇定地解释道:“听说豫王爷受了重伤,情况很是危急,所以我闻讯之后急忙赶来探望,希望他不要有事,免得皇上……”
“呵,皇上若是知道十四伯母如此‘安慰’我阿玛,不知道有多么‘欣慰’呢。”他开口打断了我的话语,忿然道:“十四伯母还真有演戏的天份呢,若不是侄儿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您跟我阿玛之间果然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你误会了,我和你阿玛是清清白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没必要骗你。”我觉得这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况且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知道我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多尼冷哼一声,“您要让侄儿怎么才能相信您的话呢?您躲在这里拉着我阿玛的手悄悄地哭是怎么回事?有嫂子和小叔子这样的吗?”
我无可奈何地说道:“你阿玛是我的亲人,更是皇上最为疼爱的弟弟,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身为嫂子的怎能不前来探望?难道这就是你眼中的所谓私情,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只恐怕十四伯母怎么也是越描越黑了,侄儿也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信口胡诌,随便诬赖好人。究竟内里情形如何,您自然心里清楚,也用不着侄儿出言提醒吧?”
我自觉问心无愧,从来没有做过真正对不起多尔衮的事情,所以也并不怕他的质问,只是奇怪多尼小小年纪,倒好像心机颇深,对于很多事情了如指掌一样,这让我愈发疑惑。“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单凭刚才所见,就妄下结论的话也未免武断了点吧?”
“呵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若以为纸真的能包住火,未免就是自作聪明了吧?”他毫无示弱地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要面临绝大的麻烦了,问题是多尼究竟知道多少,或者说为什么误解如此之深,的确是个谜。于是我转过身去,再次看了看昏迷中的多铎,然后放下帐帘,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到别的地方说话吧,不要打扰你阿玛睡觉。”
第八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二节 父子反目
壁的偏室之后,多尼仍然用仇视的目光看着我。不怪,既然产生了这样的误会,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是很难保持什么韬晦隐忍的。
“就算你的误会我一时之间也解释不清,但你要想到一点就明白了,你阿玛和我叔嫂有别,又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自然不会肆意乱伦;况且我们身份已定,皇上是我的夫君也是他的哥哥,就算有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这样,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只要是个头脑正常的成人,就肯定明白其中轻重。”
多尼冷笑一声,“伯母不要以为侄儿只因为今天的事情误会,以前你和我阿玛之间的事情,我也不是完全蒙在鼓里。”
“以前什么事情?”我愣了,我和多铎倘若在外人眼里看着果然不对,关系非比寻常的话,恐怕也就是去年秋天时去盛京路上的落难之时或者是上个月在扬州城头的雷雨之夜,按理说多尼没有可能看到这些呀?
逐渐偏西的日头依旧明媚,阳光从珍珠串成的帘子透射进来,映在他那张酷似多铎的脸上,一片片阴影,让人无法看清。“什么事情?我想伯母自然心里清楚,只不过很想知道我所指的究竟是哪一次罢了,”多尼说话的态度似乎和他的年龄不符,按理说他不应该如此阴沉的。“倘若我说出来如何,不说出来又如何?伯母会杀我灭口,还是逼迫我招供?听说伯母虽然是个女人。但置人于死地,杀人于无形的手段还是有地,并且不比男人差多少。”
我这下真的气坏了,然而跟一个少年人争吵实在有失长辈尊严,“既然你不想说也就罢了,我有没有做亏心事我自己很清楚,想必用不着你来提醒吧。”说罢,转身欲走。
“伯母不必急着走。有些事情不说清楚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