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里通传:“朱三姑娘来了。”
里头的笑声静了一静,周老太太的声音最先响起来:“快进来,今日做的又是什么小吃?”见朱卿卿进去,便笑着同周围人道:“这丫头爱吃也会吃,更会做,自她来后就把老太婆给带坏了,每日就光想着吃。”
“是虾籽面,其他倒也平常,只是用的虾籽要讲究些,是长江里的青虾籽。”朱卿卿含着笑先给周老太太行礼,眼尾扫到静立一旁的周嘉先,那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惊喜之意,笑意盈盈地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地道:“二表哥回来了。”
青葱一般的少女身上带着春雨的芬芳,纵然是素服木钗,也难掩清丽精灵,她总算是长大了。周嘉先的眼睛亮得如同星子,微笑着朝朱卿卿颔首:“三妹妹有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
朱悦悦站在一旁阴沉着脸使劲绞帕子,忍不住讽刺:“若不长个子,只是长心眼,那可怎么了得?”
周嘉先静静地看了朱悦悦一眼,朱悦悦的眼圈便红了,本是想哭的,又丢不起这个脸,便强撑着笑道:“三妹妹这般孝顺贤惠,不知道以为她才是外祖母的亲孙女儿,倒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这话比之前那句话还要伤人,周嘉先怫然不悦,静静地看了周大太太一眼,周大太太正和旁人说话,并未注意到这边。周嘉人却是看到了,便笑嘻嘻地挤上来,拉了朱卿卿的手道:“其实我知道三妹妹何故如此勤勉,不过是想着,表姐是周家的外孙女儿,怎么都不为过,她却只是外人,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罢了。是不是?三妹妹?”
朱卿卿被她说中心事,又见她专为自己解围而来,不由得感激一笑:“我只是想,我身无长物,也没其他本事,不比大堂姐针黹好,也不比表姐擅长当家理财,只好做做这个,顺便解馋罢了。”
周嘉人眼里多有同情:“你太多礼,也太多心。我祖母早说过要将你当自家孙女看待的,难道你没感觉到?”
这个话却有些质问的意思在里头了,我们家人难道对你不好吗?或者是,对你好,你难道没感受到?朱卿卿不乐意诚惶诚恐地回应,便慧黠地反问回去:“我也是真心把老太太当成祖母供奉啊,难道姐姐没感受到?”
周嘉人失笑,随即伸手去捏她的脸颊:“你这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转眼瞧见周嘉先趁着她们斗嘴的工夫,已然把碗里剩下的虾籽面吃得差不多了,不由尖叫着冲上去抢,“哪有这样的哥哥?出了远门,没给家里弟妹准备任何礼物,还来抢我们的吃食!”
周嘉先喜欢她把这屋子里的冷清别扭气氛一扫而光,却不肯把剩下的面分半口给她吃,一口气把汤也喝干净了,周嘉人气得鼓着腮不饶他,非叫他送她礼物:“听说二哥此番买了好些好马回来,非得送我一匹好的不可。”
周嘉先豪爽大方地道:“没问题,稍后你们都去前头找我,每个人都有份。”
朱悦悦扭着手道:“二表哥,我也有么?”
周嘉先含着笑强调:“每个人都有。”目光从朱卿卿的眉眼间轻柔地抚过,“你们都来。”
朱卿卿的心里便如擂鼓似的重重响了几下,周嘉人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是我争取来的,你挑着了喜欢的马,便要投桃报李煮面给我吃。真是馋坏我了!你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美味?”
朱卿卿胡乱点头,不经意间目光碰触到了周大太太,发现周大太太在看她,就又添了几分紧张,却见周大太太和蔼可亲地朝她一笑,温柔吩咐:“嘉人是个等不得的急性子,你们几个一起去玩吧,只有一条,不要伤着自己,也莫要伤着其他人。”
朱悦悦心里别扭着,想要趁机表现自己的温柔娴淑,便道:“好好的女孩子骑什么马,我不去,就在这里陪着长辈们吧。”
周嘉人便冷笑了一声,拉了朱卿卿出去:“走吧,我们俩是疯痴痴的野丫头,莫要把大家闺秀给带坏了。”
朱悦悦气红了眼圈,颤着声音道:“朱卿卿,你个小没良心的,你我同是姓朱,你怎么敢和周嘉人一起欺负我?”
朱卿卿莞尔一笑:“嘉人姐姐就是要气姐姐呢,姐姐真生气就上当了。”
朱大太太适时将朱悦悦往前一推:“这里你最大,怎么反倒没有你的两个妹妹有气度?这样的小气,将来可怎么办?快去,快去,免得我看着你就烦。”
朱卿卿主动握住朱悦悦的手,朱悦悦扭了两下,也就不再扭了,哼哼着跟她们往外走,控诉道:“你们俩总联手欺负我。论起来,你们都该和我最亲才是。”
周嘉人不给她面子:“那你也要有个大姐姐的样子。卿卿懂事不和你计较,我为什么也要让着你?”
朱悦悦顿时惶然,她欺负朱卿卿是靠着她才能进的周家,却忘了自己也是依附周家的客人。再去看朱卿卿,朱卿卿正好奇地抬头看向道旁一盆新开的茶花,根本没注意到周嘉人在说什么混账话。朱悦悦不由愤然,没心眼的坏丫头,说她有心眼是抬举她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成日就记着吃,偏就入了周家人的眼。
周嘉先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和女孩子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听到她们吵闹不过是莞尔一笑,并不参与也不去管。
周嘉人突然想到什么,出声把跟随的丫头们全都打发走了,挤着眼睛小声道:“他们有意把我们支使开呢,走,咱们折回去瞧他们在做什么。”
既然长辈把她们支使开,必然是她们不能听取的大事,朱悦悦先就表示反对:“叫人发现了,算是谁的呢?”
周嘉人瞅着她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总不会是卿卿的。”
朱悦悦立时翻脸:“朱卿卿,可是你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啧,真小气啊。”周嘉人鄙夷,“卿卿从来没说过你一个字的不好,说的都是她的大姐姐对她如何的好,反倒是你自己恶形恶状现了原形。”见朱悦悦又要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便板了脸道,“我只问你们,去不去?今日说的是大事,事关你我,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们不去,我也是要去的。”
事关她们的大事,还能是什么?终身大事罢了。周嘉先二十有余,早就该婚配了,周家却一直迟迟不动,她为此等了好几年……朱悦悦顿时心乱如麻,与周嘉人目光一碰,不约而同地分别拉住朱卿卿的左右手,强拉着她折回去:“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总不能叫你一个人落了单。”
朱卿卿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那件事,当时大堂姐和二堂姐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她才能站在墙头偷窥那个安静读书的青衣少年,才会在心里种下那么一粒种子。如今这粒种子生根发了芽,成日疯长,让她不得安宁,这可怎么好?
胡思乱想间,周嘉人已经轻车熟路地把她们从一条偏僻的小道上领到了周老太太的窗下,三人蹲在墙下偷听,只听周大太太慢条斯理地道:“我记得,卿卿这孩子的三年母丧大孝已是满过了吧?”
怎会提到她?朱卿卿的心一紧,又听见朱大太太叹道:“可不是么,一转眼,她已经长成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她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我也算是对得起她父母亲和我们老太爷的嘱托了。”
周大太太又道:“据我所知,这孩子还未婚配吧?”
☆、第11章瑰宝
“在说你呢。”周嘉人捏了朱卿卿一把,促狭地朝她挤眼睛。朱卿卿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婚配,可是周大太太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只听朱大太太十分遗憾地道:“也不是,当年她和梁家的长子梁凤歌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两家也是口头有约的,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一档子事……”
有这回事吗?朱卿卿想不起来,不然当初二堂姐也不会说她是小可怜了。就算是曾经有,现在也是当不得了吧,大伯母何必再提起来?
周老太太苍老的声音适时打断了朱大太太的话:“过去的事情提他做什么?梁家做下那样的事情,还敢提结亲的事?你是糊涂了。除去梁家,其他没有了吧?”
朱大太太小声说了句什么,朱卿卿恨不得把耳朵伸到屋子里去,手臂却突然被人使劲儿掐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想也不想就要还回去,眼角却觑见了一双熟悉的素面青布鞋,于是全身都绷紧了,蹲在地上垂着头动也不敢动。
周嘉先看着蹲在墙根下偷听的三个女孩子,板着脸冷冷地道:“是跟我走,还是等着祖母来请人,你们自己选。”说完看也不看她三人,掉头径自走了。
周嘉人嬉皮笑脸地推了朱卿卿姐妹俩猫着腰跟在周嘉先身后离开,朱卿卿本来很害怕会给人撞见,一路上并未遇到半个仆从,可见是被做事自来周到细致的周嘉先给支开了。
看到周嘉先已经长得宽厚的背影,朱卿卿的心里踏实下来,总觉得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也还有他在前头撑着。她并不知道这种依赖和信任从何而来,只知道从他愿意任由她相信梁凤歌并未对不起她,从他送给她小虾,从他提点她用美食来打动收买周老太太,从他不动声色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开始,他便如天上飘下的细细春雨一样,无声无息地浸入了她的心间,让她心里的那棵草疯狂地生长。
朱卿卿听见自己的心里叹息了一声,就算是和梁凤歌没有婚约又怎么样?在梁家人的眼里,自己这样的孤女大概是配不上周嘉先的,周嘉先应该娶的是和周家门当户对,实力相当的人家的姑娘。
朱卿卿顿时心酸难忍,觉得天底下的美食都失去了吸引力。突然间听见周嘉人放声大笑起来,莫名其妙地看向周嘉人:“什么事这样的好笑?”
周嘉人鼓掌大笑:“笑你这个痴儿!”
听到这句“痴儿”,朱卿卿的脸立时热了,扑上去凶狠地要呵周嘉人的痒痒肉,咬牙切齿地道:“你分明知道他们要说的是我,还骗我去听,再来笑话我,很好玩么?你这样捉弄我,还想吃我做的面?喝风去吧!”
周嘉人笑得扶着腰叫“哎哟”,躲在周嘉先的身后笑指着朱卿卿道:“瞧瞧,方才当着长辈们的面装懂事,这会儿原形毕露了,怎么不把自己当客人看待啦?我早知道你是家里最为调皮的捣蛋鬼,贪吃又调皮,还这么凶,小心没人要!”
朱卿卿瞧见朱悦悦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瞅着她,面上多有讽刺和同情;周嘉先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黑黑的眼睛里雾气越浓,浓得让她越发看不清他的情绪,便越发悲伤,恶狠狠地瞪着周嘉人道:“你放心,我便是没人要也不会赖在你家里一辈子,我自有我的去处!”说完也不和他们多啰唆,一甩袖子径自去了。
身后传来周嘉人的嚷嚷声:“这丫头怎的翻脸无情?不过是个玩笑罢了,我哪里就知道长辈们在说她?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说走就走,也不知道心肝是怎么生的,枉我平日总是护着她。”
朱悦悦笑道:“你才知道这丫头无情无义啊?我是早就知道了的。”
周嘉先低声训斥了她二人两句,一切便都安静了。
朱卿卿鼓着腮埋着头一直往园子里去,周家没什么闲人,天气又不好,园子里并没有仆从过往,她清清静静地一个人走到一株巨大的香樟树下停下来。
香樟树不知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有两根枝丫已经长到旁边的楼里去了,被房檐和层层密密枝叶遮住,正好成了一个安静的天然大椅子。
朱卿卿左右看看并无有人跟来,便利索地提起裙角掖在腰间,跐溜几下爬上树去,藏在那个天然大椅子里,抱着膝盖噘着嘴生闷气。她很想父亲,却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还能不能回来。只要父亲能回来,她便可以跟着父亲离开,哪怕吃糠咽菜,她也是乐意的。虽然看不见周嘉先会让人很伤心,可也好过看到他娶了别人。
朱卿卿又想起梁凤歌来,算来他也有十八岁了,听说梁家如今兵强马壮,又占了好几个州府,想来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多半也是忘记她了。
他们都自有他们的家人,她却什么都没有,舅舅家也没有消息,不然她也可以去自己的舅舅家待着。朱卿卿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悄然落泪。树枝突然晃了起来,她赶紧擦干眼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枝叶间看出去。
周嘉先立在树下仰着头看她,黑漆漆的眼睛里雾气缭绕,唇角却是带着微笑的:“卿卿,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原本一直都是叫她“三妹妹”的,今日他却突然叫她做“卿卿”,这一声“卿卿”经他叫出来,轻轻柔柔缠缠绕绕,如同一缕千百股丝线结成的丝绳绾成一个套,轻易便将朱卿卿捆绑起来。
朱卿卿的一颗心疼得揪起来,倔强的抿着唇不吭气。他也来笑话她,也来笑话她的痴心妄想。
“卿卿,我要上来了。”周嘉先撩起袍脚掖在腰间,真的是要爬树的模样,朱卿卿生怕他上来给人瞧见了不好,赶紧道:“你来做什么?树枝可耐不住两个人。”
周嘉先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你当然知道我来做什么。”
朱卿卿觉得一颗心跳得那般激烈,似是要把她的胸膛冲破一样的激烈,她紧紧揪住衣角,想要调皮地笑着把话带过去,眼角却湿了,不敢给他瞧见,便将头深深埋入膝盖中去,闷声道:“如果你也是来笑话我的,就赶紧走吧。不然,不然……”
“不然你怎么样?”周嘉先的语气里少见的带了几分促狭之意。
朱卿卿险些哭出声来,很凶地威胁道:“不然你给我等着瞧!”
周嘉先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母丧期满,一直在等你长大,终于等到今日。”
朱卿卿突然觉得不会呼吸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傻傻地瞪着周嘉先,微张着口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干吗要等我?”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里面盛了满园的春色,粉嫩的嘴唇微微张着,正是春天里悄然盛开的那一朵桃花。这是他的女孩,周嘉先的心里又暖又软,微笑着道:“你先下来。”
朱卿卿狡猾地道:“你先说。”
周嘉先却不肯说,温和沉稳地道:“你总会明白的。”
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