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纵使他老是恶声恶气,从头到尾没对那可怜的老人家展露一点亲切,可是,她爹娘说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心情摊在太阳下,也许他就是那种外冷内热的人。
她相信只要经过一番特训,他会变成一个能够沟通的好男人。想到这里,红绫认真的把火觞仔细看了个明白。鬈翘的黑发往上梳,露出额头的风流尖。大冷天的只穿一件宝蓝背心,卷裤管的七分裤,休闲布鞋,古铜色的胳臂上有个臂环,雕着光芒四射的太阳,闪闪发亮,非常的显着夺目。一单一双的眼皮下燃烧着敌意,尖锐的脸上全是不驯的恨意,神情叛逆,挑衅的眉表明只要谁敢侵犯他,就有可能被大卸八块。
这样的人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她恐怕要有超强的心脏才能承受他恶劣的态度。
真正的困难从两人相处的第一秒开始。
“这是什么鬼玩意?”老旧的灶旁是张简陋的木桌,纱网罩着一堆祭祀剩下来的粗食。
“对不起,本来应该还有一些肉的,可是姑爹说他家孩子多,就带回去了,今天你将就着吃,等明天天气放晴我再去想办法。”她是人家的姨婆,张罗吃的是她的责任,呼!“养小孩”似乎不是简单的事。
“别要我吃这些猪食,这到底放了几天?”一鼻子的馊味,东西早发霉了她不知道吗?
她扳起手指,抱歉地挤出微笑,“我不大清楚耶,它们看起来还好好的嘛。”
花花绿绿的菜色是多了些不常见的黑点,这样就不能吃了吗?好浪费。
火觞把所有的东西扫进垃圾桶。
“你是女人吧,煮点新鲜的东西来吃。”
“哦,好吧。”是谁规定女人就要掌厨的?那些锅碗瓢盆看起来都带着陌生感。
结果,硬着头皮上场的红绫三秒钟后就被判出局,换手了。
她不是败在笨拙的厨艺或火觞的同情心下,是她太矮,矮得够不着厨房的任何器具,为了避免一顿饭还没到口就出人命,没耐心的他勉为其难地卷起袖子准备煮他这辈子的第一顿饭。
除了身高足以耀武扬威以外,火觞的做菜功夫只能用一个“逊”字形容。
就算被人家当怪物,他的脸色也没这么难看过。
“一餐不吃饿不死人的。”他气得摔掉让他十根指头都起泡的锅子。妈的,那些天生会煮菜的人都死哪去了?
一气之下,他板着臭脸回房睡大头觉,留下满目疮痍的厨房给红绫。
好隆重的见面礼。红绫这样觉得。
蹲下身慢慢收拾残局,她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把厨房恢复原样。长时间蹲着的她把抹布上最后的残渣放进水槽,也许是蹲太久了,突如其来的晕眩和满眼星星让她差点摔倒。捂着饿过头的肚子,茫然中才想起来,她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
家里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她忙着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长辈支使,一下守灵,一下跪在坟前,像傀儡的走来走去。除了怕人非议,没要求她张罗吃喝伺候那些美其名来帮忙却不知道帮了什么忙的亲戚,她什么事都做了。
感觉上她有一世纪那么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也没吃过一顿好饭。
“娘……爹爹……”
有爹娘的日子跟失去后居然差这么多。
硬撑着爬回自己的床,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漆黑如墨,又冷又饿的她紧紧卷住被子,长夜漫漫,她茫然地想着她的未来在哪里。
疲累战胜饥饿,好不容易阖上双眼,但是,在梦里她仿佛听到风雪的呼啸声正快速地包围住她。
不自觉地辗转反侧,梦魇紧扣住她极为疲倦的身子,除了不停的呓语,大量的汗濡湿了她的发和鬓。
透着微光的门口,火觞看见她不安的情况。
从熟悉的地方来到陌生地,他的适应力没有强到一上床就能呼呼大睡的程度,本来就心烦得睡不着,大风雪又来凑热闹,让他更加心神不宁,干脆爬起来找水喝。
此刻透着微光望去,红绫的身形轮廓也显得朦胧,只穿一件单衣的她因为不停的翻转,浑然不觉腰际的肌肤裸露出来,旧式的睡衣袖口也滚到手肘处,一截藕白的手臂看来透明如脂。
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扣上门走人,但是,不由自主的脚步却走进去,为红绫盖上被子。
“妈妈。”暗夜中摸索到温暖的触感,红绫立刻抓住再也不放,僵硬紧张的身子自然地靠了过来,想寻求慰藉。
“搞什么……”从来没跟女人接近过的火觞下意识想甩掉那只黏上来的手。
但惊讶让他的动作定住,他发现她的手非常柔软,像蒸熟的羊羹,不,更接近抹上一层油的栗子糕。
去!他的脑子里居然都是吃食。
才这么一迟疑,红绫微凉的身体已经蜷缩在他的怀里,小小的头颅把他的大腿当枕头,寻到令她感觉舒服的位署以后,双手揽着火觞的腰,呼吸逐渐平稳的睡着了。
“你可好了。”他怎么脱身?接着一股酸味窜入他的鼻端,“拜托!”她究竟几天没洗澡了?
不只是她,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去,原来他们两人都一样累坏了。
从日光城到这里,又是船又是飞机,还有颠得人屁股发疼的车,就是缺乏让人通体舒畅的热水澡让他洗去一身疲惫。
浓浓的睡意袭来,反正他一个人也睡不着,在异乡的第一晚,与其抱冷枕头失眠,两人挤一张床还温暖些。
把红绫挪到一边,隔着被,火觞手牵着她的手进入了梦乡。
第二章
里外逛了一圈,火觞大致了解自己即将住下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济南是个具有得天独厚自然条件的城市,由于特殊的地质构造、地形和气候,拥有的泉水之多,流量之大,在其他城市非常罕见,所以才有“泉城”这样的美称。
《老残游记》一书里也说过济南家家泉水,处处垂杨,火觞发现回家后院也有一小潭水气碧绿,雾霭缥缈的泉水,就算在零下不知道几度的这种天气里,它还是保持在十八度。
“原来你在这里,害我找不到。”细软轻润的嗓音穿破云雾缭绕的水面抵达火觞的耳朵。
红绫提着跟她身高体重不成比例的大茶壶蹲在泉水的另一边汲水,黑亮的长发系成两条可笑的辫子,显然她绑辫子的功夫是今天才开始学的,把它弄得像扫把的同宗,倒是合身的蓝色校服和脚踝上的白袜很吸引人,他也注意到她手臂上戴着孝。
白净的气质,娇弱的娃娃体型,谁见了她那我见犹怜的模样,爱心肯定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
“很棒吧,这是我家的芝径泉,全济南最好喝的泉水!”她的口气有着难抑的自傲。
火觞如木雕的人般站在高处,不说一句话。
看他还是身穿昨儿个的宝蓝背心,红绫悄悄攒了下如黛的眉毛。
这种天候,就算耐冷的济南人也都会喝盅暖肚肠的汤才出门干活,小狗小猫也知道要找温暖的烟囱避寒,他却一早待在泉边,不说不笑,甚至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有些难懂,会不会是想家,像她想爹娘一样?
单纯的她不知道怨恨一样会腐蚀小孩的心灵,只能勉强地为火觞的态度找出这个理由。
“回屋子里吧,这里很冷,我泡茶给你祛寒。”朝着一动也不动的火觞招手后,她试图提起那只银色大茶壶。
火觞越过泉水边的大石头,静默地跟着她,仍什么也不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洒掉一大半水的茶壶终于上了终年火苗不熄的炉子。
火觞托着下巴,眼神无聊地跟着红绫被水濡湿的黑皮鞋奔走。
半晌后,水壶发出呜呜的声响,水蒸气弥漫了他的眼睛。
红绫垫着干净的抹布,将沸腾的水注入骨瓷茶具中。
瞧着那楼水柱,火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常年武装的双眼随着那股暖流被注进难解的温柔。
他突然渴望起茶水的甘美。
“这是莫干的黄芽,虽然比不上西湖的龙井,但是空腹喝这个比较不伤胃。我知道喝茶不能填饱肚子,不过,你将就一下,晚上我会买晚餐回来的。”带着歉疚的神情,红绫将色泽嫩黄的黄芽送到火觞面前。
原来,茶也可以当饭吃。火觞想笑。
闻着清香,他慢慢的喝掉平生的第一餐“茶”。
她泡的茶居然不赖。
“还可以吧?”她渴望的美眸紧盯着火觞的唇。奇怪,她的心忽然不规律的跳起来,而且跳得好剧烈,是不是饿过头的关系?
明知道这么想有点愚蠢,可是一下子红绫也想不出这究竟为什么。
“差强人意。”他头一点,说不出赞美的话。
“那就好。”过关!
火觞被她一半稚气、一半绝美的笑靥吸引,囫囵吞咽,差点让热茶烫了喉咙。
“好了,你把这件衣服换下来,我们一起上学。”她小巧的手掌抓着一件宽大的衬衫和棉袄。
“上学?”谁要去那种让人智力退化的地方?还有,谁也别想叫他穿那种衣服!
“对啊,丧假已经请完,我今天要恢复正常上课,要不然功课会赶不上同班同学。”
“你的成绩很烂?”
红绫低下头有点赧然,“数理不太好,其他的应该没有问题。”
“是该去上课。”
“那你把衣服换下来吧,它……是有点老气,不过,你不能要求我爸那种年纪的人有什么新潮的衣服,也许下课后我们可以上街去买几件你看得顺眼的衣服。”
他就那一件行李,红绫不敢巴望里头会有适合这种天气的衣服。
显然他有一个失职的母亲。
“我不冷。”火觞皱眉,有些懊恼。她又不是他的谁,他何必有问必答!
“你要是生病,我会很伤脑筋的。”
“你当自己是谁,什么都管!”他又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小孩,需要她照料到无微不至的地步吗?鸡婆!
“我是你的姨婆。”红绫接得理直气壮。
火觞忽地站起来。
红绫不禁退了好几步。他发脾气的时候挺吓人的,昨天到今天就两次了,看起来她这甥孙的脾气不只不太好,是很不好。
“起码……一件外套不能少。”她想,讨价还价是必要的,一下就战死沙场太难看了。
“罗唆。”挑起那件铁灰色的棉袄,火觞算是让步了,他提步走向房间。
吁!红绫拍拍胸脯,嘴角露出笑意。
“谢谢你为我爹娘上香。”她的声音追上火觞的脚步。
他的背僵了下,迅速走开。
每天清晨替过世的爹娘上香是她的例行事,今天,却有个人为她做了这件很重要的事。
他虽然傲慢得像个天神,内心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为了让火觞入学,红绫差点跑断一双娇弱的腿。
别说火觞没上学的意愿,就连学校也不怎么欢迎没背景的空降部队。
他提不出所有的相关资料也就罢了,态度又没有学生该有的恭敬,而且最重要的学费问题没着落,事情一谈不拢,立刻吊儿郎当走人,把本来就专制的校长惹得板起老脸。
“哎呀,你这种态度很不应该你知道吗?校长是那么德高望重的人,你得罪她,以后怎么在学校生活?”红绫喘着气追来,他的两步就是她的好几步,眼一眨,已经走出校长室来到浓林绿荫的校园。
火觞对她的数落充耳不闻。
他们的追逐在保守的校园立刻引起注意的目光。红绫红了脸,却更怕把火觞追丢,只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低着头,紧跟着他穿球鞋的大脚。
“我说……你停一停好不好?我快走不动了。”
“走不动就回去上你的课,别来烦我!”火觞倏地停了下来。
是谁说他要来上学的,跟着来是不想一个人待在那幢阴沉沉的宅子里,要读书,八百年前在日光城他就完成大学的学业,又不是脑子坏了,来这里自找罪受。
以前卯起劲来读书是为了赌一口气,现在,他们那些人离他几百个光年远,谁也别想叫他多把一个白纸黑字塞进脑子里。
他有他想做的事,那些事跟谁都无关。
“我对你有责任,不能抛下你。”扶着树干,红绫慢慢让气息平缓,她天生身子骨就不好,虽然爹娘用心帮她调养体质,但许多年来就算轻微的跑步对她来说都算剧烈运动。
“无聊!”火觞嗤之以鼻,就着草皮躺下去,以胳臂当枕,也不在意刺眼的阳光,眯起眼睛做起日光浴来。
“我是说真的,你忘记我是你的姨婆啦,虽然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答应火伯伯的,但是,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定会照顾你的。”
“哼,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少一头热,我不领情。”滥好人一个,他要是野狼,早把她当笨红帽吃掉了。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把你的入学手续办好,害你丢脸。”要是她爹还在,这种小事绝不会有问题的。
火觞干脆侧过身体,不想接受荼毒的意思传达得很彻底。
“果然是这样。”颓丧蒙上红绫的美眸,她黯然了。
她就知道自己没用,没了爹娘她什么事都办不好。
她是安静了,可是火觞却没有感觉到片刻的安宁,他良心不安,对!就是他妈该死的鬼良心!
这娘们,非要他说白了不可吗?
“你到底有完没完?”闭了闭眼,他低吼。
“我我我……还没说完。”红绫呐呐地不知所措。
火觞压下隐隐作痛的额头一跃而起。
红绫被他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吓呆,瞪着水灵灵的眼珠,不一会就弥漫了水气。
“你……”
“闭嘴!换我说。”实在怕了她罗哩巴唆,火觞喝了声。
“哦。”她勉强从喉咙挤出一个字。
“首先,”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对这所破学校没兴趣,也不会来读书,不管是钱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都别替我乱操心。二,禁止人前人后跟我攀关系,别拿什么姨婆的帽子来扣我,我不吃这套。三……等我想到再说。”他的第三要点卡在喉咙里,化成咕噜噜的声音,冷酷的神情再也端不住,走样了。
他看见红绫感到受伤的柔美脸孔,那就像他在家讨不到欢心时同样的面貌。
他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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