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低着头的白衣青年掀睫,那一刹,笑眯眯的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纵雪,你送我的这份见面礼未免太大了。”
素衣纨扇,暖风欲醉,吃些糕点以助消化,看场好戏当作闲娱,如此人生真是夫复何求啊!
心满意足地感叹着,以极怪异的姿势挂在树上的男子一脸感动地塞一块桂花酥进嘴里,算算时间底下差不多该结束了,遂伸手拨开眼前的树叶,正好看见那人“哐”的一声拔出剑来。
“你、你给我滚出拂心斋!”暗哑的嗓音因为长时间的呼吸不畅而更加低沉,锯木一样的难听。
“真缺乏创意,从我来到拂心斋的那天起你就这么说。”被颤抖的剑指住胸口的乌衣青年无聊地挑起一边眉毛,不经意似的屈起中指对剑身弹了一弹,宫无释虎口一阵发麻,手一软,长剑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啧,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呢,当初可是你救我回来的啊。”
“不准再提这件事!”最让他吐血的就是这个,为什么接到凤凌回来的消息要不放心地赶去,结果正好在千仞崖看到这个人要跳下去,他以为是大哥,拼了半条命救上来,从此就开始了此生最大的噩梦。为什么不迟到一步啊,或者就是半步,半步就解脱了啊!
这样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呢,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却是这样天差地别的性情。
青年环着胸,清雅如玉,妖异似邪,“我和纵月有很大的不同,他太善使手段,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只为了达成一个目的。我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他会被亲情血缘之类的东西绊住手脚,我不会,我比较倾向于干脆斩断,伤了手脚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会因为自己命不久矣而将明明很想得到的人远远推开,会因为所谓的‘保护’而离开,我不会。我喜欢拖着喜欢的人,”他眨了一眨眼,极是妖魅动人地,“陪我一起死。”
深深觉得“这个人真是疯了”的宫无释惊恐地退了两步,“我找你出来只是想问你大哥是不是真的没死而已。你说你感觉到他还活着,那都一年了他怎么还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放下揉着额头的手,慵懒的身形忽然无可言喻的危险,半掩的长睫下闪过的,是不容错认的凌厉杀意,“我不会放过他的,不负责任地一跳了之,完全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感受,像上次的顶替一样。玩命似乎玩上瘾了呢,连装死这种招数都使得出来,可惜总不能装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他回来,呵呵,”颇为开心地笑着,周遭的气流忽然肃杀起来,“真是令人期待的秋后大结算呢。”
“是吗?”
满林的枝叶无风自动,簌簌的声响中,低柔的问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原本挂在树上的男子头皮一麻,一块桂花酥在喉咙口噎得脸红脖子粗才咽下去。拍拍胸,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这么锐利得丝毫不逊于少主的杀气,放眼江湖找不出几个,到底是哪一位?
“喂,二哥,要开打了啦,你还杵在这等死啊?”清脆的少女嗓音响起,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青衣少女一把扯起正诧异地寻找声音来源的宫无释就跑。
唔,哪里的视野比较好呢,既观赏得到每一个精彩场面又不必担心被波及到——
“放手!”硬生生地停下脚步,顺手反扯住一门心思向前冲的少女,“凝眸?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哥呢?”
“在后面准备秋后大结算啊,不然你以为那么恐怖的杀气谁发出来的?”转过身,对上他的脸,凝眸刹时直了眼,“二、二哥,”她结结巴巴地,“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小心!”
自树上伸下的手及时拎住她的衣领一提,凌厉的掌风贴着她的小腿而过,削下一大片裙摆来。
“谢谢。”坐在枝桠间,凝眸惊魂未定地看着树下气得头顶冒烟的人,“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了,那次在京城就没怎样啊。真是善变——”
“是被少主刺激得旧病复发了吧。”同情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被少主缠上实在是件比死还可怕的事,难怪他变成这样。”
凝眸转头。是很清爽干净的人,以怪异的姿态挂在树间,眸弯弯地笑着,悠然自得的样子看上去无由地舒服,像是天空中悠悠远远的一朵白云。
“你——”凝眸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道,“我们是不是见过面?你看上去有点眼熟。当然也许是我记错了。”对于这种人她应该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印象的。
“没有,姑娘好记性。”那人清清朗朗地笑,“一年多以前我们在姑苏见过,那时拜领了姑娘一碗翡翠芙蓉汤,姑娘抓了策公子越窗而逃,至今尚未有机会道谢。”
“啊?啊!”终于知道所谓的因果是怎么一回事了。凝眸干笑着,僵在枝桠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那个你的形象和那时差好多——”
“这不奇怪。”男子扬起下巴朝烟尘大起飞沙走石的方向点了点,“即便是清雅出尘的策公子在顶着一头一脸的芙蓉汤时,形象也会差上很多的。”
“哦,呃——哇,他们打过来了!”凝眸惊叫,顾不得什么尴尬不尴尬,跃下树逃命要紧。饶是跑得快,等三人逃到数十丈外的翠微亭时,仍是免不了被四散的烟尘枝叶波及得灰头土脸。
“看来大哥比我想象的还要生气许多。”喃喃自语着,凝眸开始计算修复费用。大哥的破坏力她从来不敢小看,何况又加了个孤骛门的少主大人。
“少主的愤怒也比我以为的严重。”一脚踩在石凳上忙着整理满怀压扁了的糕点的男子赞同着,一边抬头不舍地望了远处的林子一眼,他还落了两块绿豆糕在那里哩。
“少主?你也是孤骛门的?”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称呼,凝眸有片刻的惊愕。那个嚣张跋扈与其说是杀手其实更像地痞恶霸的小鬼隶属孤骛门也就罢了,这朵白云居然也是?
“莫纵雪排第一,拒灵第二,你不会是第三吧?”
“非也非也。我这双手可是只救人不杀人的,素问姑娘——这么称呼也没错吧,说起来我们是同行呢。”悠悠地向她笑了一笑,“衣眠云,孤骛门中司医药之职。”
“回春衣眠云?”十五岁出道,十八岁获“回春”之名,据说爱心泛滥,救人不分善恶,一现身阎王也要避三分,黑白两道横着走,无人敢不买账。其身份比之一派宗师还要尊崇几分。凝眸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加入孤骛门的?”
相形之下,宫无释的问话就要刻毒上很多,“就是啊,像你这种只会吃喝玩乐的人孤骛门怎么会收下的?”他误救莫纵雪不久后这人就自动粘过来,他以为是莫纵雪的亲信也没多问,跟那个人有关的人或事他躲都来不及。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大半年,从没想过这个和莫纵雪一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竟是传说中的回春。
“在那里更能发挥我的所学嘛。”衣眠云尔雅诚恳地笑,“救死扶伤是身为大夫不能逃避的职责啊。”
“是吗?果然像回春会说的话呢。”相比之下她实在是该为自己学医的理由惭愧一下啊。凝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的笑容很好看,和我大哥很像呢。”一样的完美,一样的无懈可击,一样的——隔绝人于领域范围之外,不容擅越。
“你也是啊。”不知是出于真心或是客套地回道,衣眠云将收拾好的糕点打了个结系在腰间。已经是准备走人的架势,“正主儿已经归位,作为闲杂人等的我也该识相退场了。后会有期,下次有机会再来拂心斋的厨房时我会记得顺路找你们叙叙旧的。”
笑眯眯地挥挥手,凝眸目送他悠远如云的背影渐渐消失,转头,对着只见硝烟不见人的战场叹了口气,“二哥,你猜他们还要打多久?”
“……越久越好。”极罕见地,宫无释扬起一抹笑容,翩翩然走出翠微亭。
“哈哈哈……”
“呵呵呵……”
第9章(2)
“凝眸,”隐忍地叹息,“你的药膏涂进我眼里了。”
“啊,不好意思……呵呵,我帮你擦掉,呵呵……”
“凝眸,”更隐忍地叹息,“我受伤的地方是左额,不是鼻梁。”
“呵呵,对不起,一时失手……”这样说着的人手一抖,药膏蜿蜒到不相干的发际。
“算了,上药这种小事不劳神医大驾,我自己来就好。”终于无法隐忍的宫无策探手自她手中取过白玉小瓶。他这张脸已经够精彩,不需要什么外力来生色了。
“也好,不过,呵呵,为什么你们的伤会都在脸上?”实在不能忘记拂心斋的代斋主和孤骛门的少主并排走出树林时的震惊场景啊。只有小孩子打架才会全往对方脸上招呼吧。
“不能真的下重手,可是看不到伤痕又很不甘心,心里的怨气总要发泄出来。结果,就是这样了。”
“莫纵雪会有什么怨气?就算他恼你不该私赴千仞崖结果差点送命,那害你背上断袖之名这口气也该出了吧?怎么说呕尽心血却得到这种回报的你才更有泄愤的资格啊。”
“也许吧。”拭去鼻梁上可笑的药膏,“凝眸,我们在千仞崖底待了一年,有件事你好像一直忘了问我。”
“呃?什么事?”微垂眸,不管怎样,还是有些……遗憾吧。
“不会随我的跳崖而结束的事。”
“啊,你是说孤骛门主?”恍然地一敲脑袋,“糟糕,这么重要的事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吧,莫纵雪气成那样一定不是他下的手,那是谁?”
“不是我,不是纵雪,当时孤骛门中还有谁?”
“你是说——”凝眸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吐出两个字,“浴火?”
“除了孤骛门的杀手,纵雪的侍女,她还有第三个身份,我偶然知道,答应她不说出来,她就保证纵雪没机会动‘他’。”
“你相信她的保证?”凝眸不解地扬眉,“我偷偷把过她的脉息,论武功她绝不是莫纵雪的对手,如果出现差错怎么办?”
“还有我啊。”很安稳地微笑,八风吹不动的那种,“找上她只是希望尽可能万无一失而已,确保即使我有意外事情也不会脱轨。事实证明,这一招闲棋关键之至。”
正嫌站得腿酸而跃上桌面的凝眸不由头皮一麻。有这种兄弟……莫纵雪吃的苦头只怕不会比她少吧。对了——
“我记得,”凝眸无邪的微笑,“你们开打之前莫纵雪好像有说过一个叫做‘顶替’的词,大哥可否解释一下?我很好奇呢。”
宫无策一怔,微笑,“既然你已经抓住了关键词,又怎么会猜不到?不过就是当年被选中的人其实是他,我顶替成为药人而已。身为孪生兄弟就是有这种好处啊,冒充也不会很快被发现。”
果然啊。不知说什么好地叹了口气,“对了,他刚刚那么气冲冲地走了,身上还带着伤,不会有什么事吧?”
宫无策由面前的镜中看向她,“我记得在孤骛门时,你对他可是没什么好感的啊。”
“现在还是没有。”凝眸承认,她赞同二哥的说法——虽然是同样的一张脸,可是那张看着就是更欠扁一些,“我只不过怕他再有什么事,你又要拼死拼活地去救他。”那个带煞的霉星,还是滚远点好。
宫无策低笑,“你多虑了。别忘了他横扫孤骛门的事迹,以他的武功,天下有谁奈何得了。就算以后有什么事,那也不需要我管。他离我越远越好。”
这样?凝眸撑住额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说出来的话……有点困难。”
“那是因为寻常弟恭兄谦的套路不适合用在莫家的缘故吧。”宫无策想了想,“不过我总算没白消失了一年。以前连我一根寒毛都不敢沾的小子今天居然敢打我的脸,有进步。”终于啊,他肯站到跟他对等的位置上了。以莫纵雪的身份,而不是亏欠了莫纵月的人。
这叫什么话,是实在被你惹毛了吧。凝眸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这一年来除了疗伤你还有别的目的。”
“我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只为了一个目的,纵雪对我的评价你没听到吗?”
透过镜子见身后少女眼一白地向后翻倒,宫无策淡淡一笑,凑前去检视下巴的淤青程度。纵雪虽然没用内力,下手可是一点也没留情啊。铜镜上方蓦地挤进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眉眼有些皱,不太开心的样子。
她将下巴顿在他肩上,“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太般配?你被扁成这副模样看上去还是比我来的赏心悦目。”
“是吗?”注意力全被肩上柔软的有些尖的触感夺去,感觉温温的吐息近在耳侧,鼻翼间是莫名的淡淡的香气,一时间恍惚了心神,只是模糊地应了一声。
“是啊。你看,我的眉没你浓,眼睛不如你光彩,鼻子不够挺,唇色也淡了些。”伸出手指在铜镜上指指点点着,一样样比较过来,眉目益加沮丧,“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原来还没以为会差这么多的——”
“是吗?”眼光完全随她的指尖而游走,看她的手指一一划过他的眉、眼、唇、鼻,被划过的地方像被什么烫到一样,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肩随她说话的动作而有些痒,酥酥麻麻的感觉直钻到心底,近在咫尺的少女的馨香益加鲜明起来。
“你用不着怕伤我的心而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叹了口气,镜中少女的神采旋即飞扬如故,“事实就是事实,反正我也不至于无聊到在乎这种事——”
“可是我觉得你很好看啊。”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都愣了一愣。
总会有些事啊……是超出了预期的,再怎么智冠群伦也会有不能算计的事。
房内的气氛忽然异样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燃烧着。夕阳的碎影由半掩的门扉投射进来,两个人的身影长长地在地上,相依相偎,异常……亲密。
“都说了你不用安慰我——”脸无由地有些发热,连呼吸也怕打破什么地小心翼翼,侧过脸想再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计较这个。
宫无策于同一时间转过了脸,“我——”是真的这么以为。
未竟的话语尽数淹没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