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盘腌梅,李大婶家拿回来的。”以为她又嘴馋,想讨甜点吃了。
李大婶家孤儿寡母的,许多事情不大方便,他偶尔会去帮些忙。方才去修完屋瓦回来,对方想答谢他,李大婶腌梅子的手艺极好,于是他便要了这盘蜜梅回来。
有时,村子里哪户人家有些苦力活,他也会去协助,家境好的会给点酬金,若是家徒四壁,送盘腌梅他也会笑笑接纳,回来给她解解馋也很好。
“不是啦!”
“不是?”他以为,她只有讨甜食吃时才会出现那副结巴样。
“呃……也没有不要,梅子可以等等再吃……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我有事跟你商量……可以吗?”
居然问他可不可以?
他几乎要受宠若惊了。“什么事?”
“那个……嗯……我刚刚去阿满姨那儿蹓跶,回来的路上……就是……”
“小姐不妨直言。”
“……我们可以养狗吗?”
“狗?”对了,他想起“英年早逝”的宝宝,她挺念念不忘的,会想再养只狗也能理解。
“这并不为难。”不过就是一碗剩饭,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困扰。
“所以你是答应了?”平日一个铜钱都要绑上十来二十个结,没想到他会同意得如此干脆,她不禁有些意外。
“对。”如果这能填补她失去宝宝的缺憾,他没有理由反对。
“太好了,宝宝,快谢谢你的大恩人!”始终藏在身后的手移向前,她捧高掌上的小东西。
他似乎……过于嘴快了……
浥尘愣愣地与黑狗四目相对,思考这般心情到底算不算后悔。
那绝对不是一方小角落、一碗小饭菜那么简单的事。他稍后绕到前院,帮忙安置家中新成员,也更加看清狗儿身上的灾情。
它被削去了半边耳朵,一身的伤痕累累,简直就是饱受凌虐,一般人就算想养,也不会捡这样一只既残缺、状况又糟的狗。
可,这不就是穆朝雨吗?从过去的癞痢狗、到他、再到眼前这只……总爱捡些伤伤残残、遭世人遗弃的人与畜,一颗心比谁都软。
他叹上一口气,认了。
在前院里替他们的新家人搭好小屋,再回头去帮她。
她先替狗洗净一身脏污,再剃除伤处部分的毛发。可伤处着实不少,东一撮西一撮看了滑稽,索性全剃了。光溜溜的小肉球在她手中颤抖,看起来既可怜又无辜。
他好笑地上前,正欲说些什么,抬眸瞧见她的摸样,呼吸一窒。
方才替狗儿洗沐,碰疼了伤口的狗儿万般挣扎,数度从她手中逃脱,溅的她半身湿,薄透的衣装由微乱的襟口隐约勾勒出里头兜衣的摸样……这要教外人瞧见还得了!
“我来,你进去换身衣裳。”
“你会吗?”
哪里不会?眼前这瓶瓶罐罐没人比他用得更上手了。
于是,小肉球被包成了小白球。
瞧见有个同伴走过与他以往相同的来时路,他顿时觉得——人生圆满了。
原来这世上,他并不寂寞。
浥尘破欣慰地如是想。
于是,缺耳狗在他俩的照顾下,逐渐伤愈,能跑能跳,白天他俩去市集做生意,便把狗也带着,久了,倒也习惯那成日跟前跟后的狗影。
她很宝,那只狗更宝,很能配合她的一堆蠢把戏,一人一狗对味儿,完全就是一对哥俩好。
原以为她只是说说,没想到她似乎当真要把它训练成第二个宝宝,一会儿缩起四肢伪装成小球,一会儿摊平装死晒肚皮,常把来的客人逗得好乐,无心之举倒意外招揽了不少生意。
在那过后没几日——
“我——有事跟你商量。”
“何事?”
“我在后头林子里,捡了只白兔……”
要养是吧?
也还好,都养只狗了,再收留只兔子也没什么。
小兔子应是误触了猎户陷阱,后足受了伤,他们暂时收留兔子,替它包扎伤口,伤好后想放回林子里,但这段时日吃好住好的兔子竟然赖着不走,只好也养了下来。
又过几日——
“有只小雀鸟掉在我们家窗口耶!”
“……”
养只小雀鸟浪费不了什么粮食,但——
问题就出在它早也啾、晚也啾,吵得人无法成眠啊!
想扔到院子里去,偏偏她又说初生的小雀鸟先天不足……那么,她要后天调养就是了?
她不但在房里铺了温暖的小鸟巢时时看顾,还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他快被耳边不绝于耳的啾啾声给搞疯了。
再然后——
“我……我捡了只母羊回来……”
他仰头无语问苍天。
怎么……愈捡愈大只,愈捡愈夸张?
“你不要太过分!”简直得寸进尺,他再也没办法洒脱应诺。
但……或许是以为养不活了,产后奄奄一息的母羊被丢弃在山坡边,只剩一口气,他想不妥协都不行。
也不晓得是她医术绝佳,还是那些小动物天生与她有缘,硬是教她给养活了,于是也就是继续养在后院。
所幸母羊也不算没贡献,他至少还能挤点羊奶出来,给单薄的她补补身。反正无论她如何捡,他总能在绝望谷底找曙光,这一切全是环境所逼啊……要养这一大家子,不精打细算些成吗?唉,忠仆难为!
可在母羊之后,他也正式对她严格告诫,这是最后一次,不许再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他们家都快客满了。
时隔两日,穆朝雨去祝家嫂子那儿串个门子回来,发现院子里多了几只小鸡仔,啾啾啾地绕着院子熟悉地盘。
浥尘正开门出来,目光才刚与她对上,她旋即弹开一大步,摇头摆手地连声表明自个儿清白。
“不是我、不是我!我回来它们就在那儿了。”
“我知道,是我。”他将手上的半杯白米撒去,喂养小鸡仔。
她“咦”了一声,在他身边绕着圈圈,上下打量他,一副“你也有今天”的神情。
他没好气地回道:“鸡养大可以宰来吃,你的兔子要让我宰吗?”
“你好残忍!”
一旁蹦蹦跳的白兔仿佛听懂看他的话,抗议地扑上去咬他裤脚。
“畜牲,再不松口我晚上就吃兔肉。”他沉声威胁。
“兔兔,快松口,这家如今他是大爷,他要宰兔我可保不了你。唉,没法儿,时势比人强呀,咱们都还得靠他吃饭,他大爷要是一个不高兴,饿咱们老老小小个十顿八顿的可怎生是好……”
说得好似他谋财夺位、恶奴欺主似的。
他侧眸瞥她,倒想瞧瞧她这“天涯飘零一孤女”的戏码能演到几时。
她揩揩眼角压根儿不存在的泪花,正演到兴头上,突然凑近他,鼻尖嗅了嗅。“你怀里什么东西?”
心房狂跳了下,他因她突来的靠近而微红了耳根。
他伸掌将她推回适当位置,这才故作镇定地掏出袖内那袋绿豆糕。
还真一点甜食都瞒不过,她这究竟是什么鼻?
“薛大娘给的,回头记得谢谢人家。”全村大概没人不晓得他家有个嗜甜食成痴的姑娘。
她也老实不客气地接来,一手捏了就往嘴里送。“你人缘都比我好了。”
才住上半年,前前后后的邻舍都教他给打点得妥妥帖帖,原是抱着观望心态的众人,这会儿人人老是在她面前夸他,也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收买人心的。
喂完围在竹篱笆里的鸡,接着他来到前院,挖出几颗成熟的地瓜及白菜,晚上好下锅。
一块糕点忽然递到他嘴边,他摇头。“你吃就好。”
这些小点心对他而言太奢侈,会时时备上糕点,全是为了她。
“喔。”身旁那人三两下吃完绿豆糕,捏起他一片衣角擦手。
他盯着衣裳那一小块污渍,极力认真地思考——这世上哪来如此嚣张的孤女、如此歹命顺受的恶仆?
眼看“家眷”口数一再增加,以前只有小黑狗倒还好办,带着一块儿摆摊便是,如今这“一大家子”,总不好还携家带眷、浩浩荡荡出门吧?
于是思考过后,便连宝宝——也就是那只小黑狗也一道留下来看家了。
第五章
有一大原因是他总觉得有人闯空门,园子里的菜、还有羊奶有遭窃迹象,留下宝宝至少可试试有无吓阻作用。
“不会吧?咱们家都已经够穷了,哪个没天良的,连穷鬼也偷?会不会是你想太多?”
浥尘横她一眼。“偷儿要下手,不会管你是不是比他穷。”
穆朝雨是将信将疑啦,不过没几日,他们去市集做完生意回来,发现竹篱笆半开,地上留有几处血迹。
小黑狗迎上前来,邀功地摇尾巴。
还真派上用场了?
“宝宝,你不愧是条好狗,我真有眼光!”她弯身拍拍狗头,大力赞许。
浥尘赶忙进屋察看,钱财部分他收放得极为谨慎,是不用担心,至于其他损失——初步看来,应该只有园子里的菜。
话又说回来,他们家也没什么值钱物品可偷便是。
再出来时,没见那一人一狗。既然没事,他也没放心上,回头便忙自己的事。
这期间,她回来过,抱了她那个治伤的药盒子又匆匆出门,来来回回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
晚膳前,他刚把最后一道菜料理好,她正好回来。
“我知道菜是谁偷的了。”才刚坐下来用餐,她劈头便说了。
“是村子里的人?”这破落小村少有外来客,多数都是穷苦人家,一般偷儿要下手也不会挑这儿,八成就是村子里的人了。
他没去追究,是因为对方除了偷菜,屋子里整整齐齐,并无觊觎他项的意图,不过就是图个果腹罢了。
“是孙秀才。”刚刚宝宝带她去的,她医了他被宝宝咬到的脚伤。
“是吗?”孙秀才与他并不相熟、平素也不往来,不予置评。
“他的妻子上个月生了孩子,才刚满月,人就跑了,他一个大男人没办法养活孩子,才会来偷羊奶哺喂娃儿。”
“嗯。”
见他态度不冷不热,她满肚子话说不下去,也没胆再说,只好埋头猛扒饭。
安安静静用完膳,他起身离开前淡淡抛下一句。“想怎么做就去,但要记得量力而为,适可而止,并不是每一个人帮了都能得到快乐。”
他还不了解她吗?孙秀才的情况,要她当没看到、不去管,那就不是穆朝雨了。只是不晓得该如何让她明白,这世间不是人人都能帮。
她的心地太纯善,总以为真心付出,别人便能感受到,可读书人一向比谁都在乎脸面,风骨不容冒犯,他担心,她做了好事反正对方心头留下疙瘩。
她想帮,也得看人家承不承她的情。
那孙秀才每每见了他,总是昂首傲然而过,既是觉得他无福攀交,他也不勉强。
由此也看的出,此人自视甚高,不愿矮下身段,否则四肢健全,考过县试,先天条件就比他好上太多,图个三餐温饱又有何难,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既然他没反对,她开始会送些青菜和白米过去给孙秀才,还有羊奶,他还是每日放在桌上,随她要喝或者端去送人,他从不干涉。
她开始得了空,动不动便往孙家跑。
那娃儿颇得她的缘,又说孙秀才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不会顾孩子,她当奶娘当成了瘾,如今娃儿颇粘她,有时还不肯给爹抱呢……
他看在眼里,胸坎仿佛堵着什么,咽不下也呕不出,却始终没多说什么。
如今他要见她,都还得上孙家去找。
向晚时,下起了雨,浥尘担心她回来要淋得一身湿,执伞前去接她。接近孙宅时,瞧见两人站在门外,孙秀才一手搭在她肩旁,稍急的音律传了过来——
“你跟他……我不介意的,真的,我可以接纳你……”
接纳。
他说的是接纳,仿佛施恩似的,说着不介意。
一个大姑娘,长年与男人共居一室,对于一个将礼教看得比命还种的读书人而言,此举无异于失贞败德,不堪入目。
一个名节败坏的女子,他还肯娶她已是莫大的恩泽,她应该要感谢他的宽大为怀,这是高攀。
他没再上前,安安静静伫立,隔着一段距离望她。
她没推拒,因为根本已吓傻了。
完全没想到,孙秀才会对她说这些,一时想不出该这么应对。这人如此骄傲,不能拒绝得太难看,他面子上会挂不住……
短瞬间,一颗脑袋已百转千回,目光一转,瞧见了不远处的人,穆朝雨有如见着浮木,赶忙丢下一句:“我家人来接我了!”便逃难似的奔离。
直到来到那男人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她才吁出一口气,感到安心。
他没多说什么,将伞往她那边移,轻喃一句。“走吧,回家。”
她用力点头。“嗯,回家。”
一路上,谁也没特意开口,浥尘谨慎为她持伞,雨势渐大,他几乎湿了半边身子,却一心一意只护着不教她淋雨受寒。
雨水冲刷过后的小路泥泞难行,绣花鞋半陷入泥地里,走得颠晃不稳,必须揪着他臂膀缓慢前行,他侧首望去,将伞交到她手上,绕到她跟前默默弯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她笑了,一点也不意外他的举动,爬到他背上,由他驮负着回他们的家,得了便宜嘴上还卖着乖。“我们这样,要教孙秀才瞧见,又要皱眉批评,说是行为不检、不堪入目了……”
他脚下一顿,没说什么地静静前行。
她舒舒服服趴在他背上,嘴边闲来没事便闹闹他,弹弹他耳垂。“喂,你好歹也说说话。”要在以前,不是早顶嘴了吗?他现在的大爷了,可不像以前,憨憨呆呆任她玩。
要说什么?旁人瞧轻他们,难不成他们也要看低自己吗?
孙秀才要怎么想的他的事,他们问心无愧,何必非要拘泥于迂腐礼教,不知变通?
还是——连她也认为,是他坏了她名节?
他一直以为,她并非活在重重教条压制之下、活不出自我的女子,到头来,她也逃不开闺誉、世间观感,以及三从四德这些个女子宿命……
回到家,他将她放在床边,打了盆水进来,蹲身替她脱去沾满泥泞的绣花鞋,仔仔细细拭净她双腿,再穿上干净的棉袜、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