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他起身,端着污水离开前,步履在房门口停了会儿,留下一句。“不要嫁他。”
原是贪懒趴卧在床畔的身子,整个弹坐起来。“啥?”
就说嘛,她家大爷今儿个怎么怪怪的,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原就没那打算,这会儿他主动提起了,她忍不住便想逗逗他。“不嫁他,嫁谁?真要留着当老姑婆,让你操劳一辈子啊?你不说老怕我嫁不出去,这会儿有人肯要了,最开心的不就是你?往后没人给你找麻烦,你可自由了。”
“我没这么说过。”为她操劳,从来都是心甘情愿,今天她不嫁,他为她忧碌一生,她若嫁了,他也没想过要自由。
这一生,他早就打定主意,要为她殚思竭虑、尽付一生青春。
“你若要嫁,我替你找更好的,他配不上你。”
配不上?“也只有你会这么想。”人家可还认为她残花败柳,高攀了呢!
“不明白你珍贵之处的人,不配拥有你。”
他端着水盆出去了,留下穆朝雨一脸憨傻。
她既不是什么名门千金,没有大把嫁妆,姿容亦非绝色,还像他说的,没规没距没个闺女样,一天到晚给他找事做,麻烦透了……可那个被操劳得半死的男人,却说她无比珍贵。
用那么坚定、理所当然的语气。
她其实真的自己给他找了多少麻烦,家里头的境况并不好,能赚进多少银两、又支出多少,她心里不是没个底,可一旦她开了口,他左盘算、右盘算,挖空了心思也会硬转出一条活路来。
去帮孙秀才,他心里明明是不认同的,可也不曾开口反对过一句,凡事顺着她。
一直以来,他每餐从不吃第二碗饭,未曾尝过饱足滋味,省吃俭用即使苛待自己,也要妥善打点好她要求的事。明明说要好好待他,可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担待她的一切。
她总是为了别人,委屈着他,他从无一句怨言,无止尽包容着她的任性。
帮了孙秀才,可她得到什么?人家根本打心里瞧不起她,值得吗?
而他,总惦着她最初的恩泽,挖心掏肺、做尽了一切,他又得到了什么?值得吗?值得吗?
愈是深想,就愈是难受,那样的人,哪里值得她委屈浥尘?最该善待的那个人、那个人……
她仰眸,去而复返的男人熬了热姜汤回来,递给她后,便站在身侧,默默以干棉布为她拭发,教她不经意碰触到他仍带水气的衣衫。
明明自个儿都湿透了,还为她忙进忙出……是啊,一直以来,他不都是这样待她的?
他曾说过,这世上不是人人帮了都会快乐。
她似乎,有些懂了。
为善求的是心安,从不预期要得到什么,这是头一回,她帮人帮得还不快乐、心里头好难受……
她搁下姜汤,手一张,便往他腰间抱去。
他大为错愕,手僵在半空中,木头似的杵着,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措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起来……好伤心。
一时间,他犹豫着不知该安慰、还是推拒这不合宜的接触。
天人交战了半响,最终仍是伸掌,朝她肩背轻轻拍抚。
“会有人看见你的好,他不值得你伤心。”
她才不是在为孙秀才伤心,是为他心酸难受。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穆浥尘,能遇上一个,是她今生之幸。
她的想法,他尊重。
她要嫁,他替她找最好的男人。
她要做的事,他从无第二句话。
如此知她、懂她,也——惜她。
“你……以后不希望我做的事,可以直说,我会听。”她吸吸鼻子,闷嗓自他胸怀逸出。
“嗯。”迟疑了会儿,他低低吐声:“那孙秀才那儿……往后少去,可以吗?”
“好。”
到底是谁说,会听他的话的?
承诺言犹在耳,转眼又不见人影,甚至变本加厉,日日摆摊回来就不见人影。
真有那么放不下吗?
罢了,反正他也没有当真,以为她会听自己的话。他没那立场,也没那地位。
他去大牛哥那儿帮忙宰猪,分到一块猪肉,还将拜祖先的鸡腿分了只给他,他道了谢,小心包好,打算晚上给她加菜。
牛婶看着他的举动,笑叹。“你呀,什么好料的都舍不得吃,老想着要留给那丫头。”
“应该的。”这没啥好说嘴的。她那个人老想着别人,他若不替她想,还有谁会?
“我知道你宠她,可也别啥都顺着她,有时也该说说她。”这两个人,牛婶是看在眼里的,虽然他总以家仆自居,可小雨儿根本也没将他当外人。再说了,哪个当人仆奴的会当到他这步田地,万般设想,该他做的、不该他做的全为她做尽,世上要真有这种家仆,多捡几个回来也不蚀本。
依她看呀,他三分不像家仆,九成倒是适合当夫婿的料,虽然没有一张好看的脸皮,可为人踏实、肯吃苦又懂得宠人,全村子可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小姐……怎么了吗?”
“你没听说呀?那孙秀才……哎呀,总之不是什么好话。何必呢?帮了人还要这样遭人贬损,不值得呀,你好歹说说她。”
由牛婶支支吾吾的话意中,他多少也听懂了几分。
所以——是孙秀才说了什么吗?
第六章
话不必说全,只消随意推想便不难理解。那孙秀才自认为向她求亲已是纡尊降贵,蒙受拒绝心里头必然不好受,认为她不识抬举,这话传出来,能好听到哪儿去?
可他又能如何?说了她也未必会听劝。
“小姐……有她自己的想法。”最终,他只能如此回应。
人家不当他是外人,可他自己也该谨守分际,别逾矩了。
他的话,何足轻重?试过一次,就够了。
他只需做好分内的事,其余的,不该多嘴,也不该插手管太多。
“对了,下个月底,我家大牛讨媳妇,和小雨儿一块来喝喝喜酒啊,我替你们留个位子。”
他低声应诺,辞了牛婶家,穆朝雨已经先一步回来,在灶边准备晚膳。
他赶紧上前去帮忙,将带回的鸡腿分成两份,估量着她食量不大,吃不了这一整只腿,另一半可以留着明天吃。
一旁洗菜的穆朝雨指尖碰了水,低不可闻地抽息,声音极轻,可他俩靠的极近,他自是没有错过。
他偏头拎来她的手,瞧见上头几个明显是扎针所造成的细孔,有些扎得稍深,渗出血滴子便随意往袖口一擦。
她现在不只送食哺娃,连缝衣补衫都做上手了吗?究竟要为孙秀才做到什么地步才够?
她可知——可知人家压根儿毫不珍惜,何苦送上真心去让人践踏?
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会教她伤心的话。
“……我来洗。”唯一能做的,只有揽下她手边的活儿,让她好过些。
一抹热……源由后头偎靠而来,他一阵愕然。
“小姐?”她在做什么?
“别动,一下下就好,我只是累了。”
累了吗?
他静立着,无声任她依靠。
她将手伸向前头,拉长了臂膀,堪堪碰到他腕心。
“你身子好像结实多了,现在换我要靠你了……”哪儿还有最初的病弱样呀。
“是小姐调养得好。”
“哪是啊……”这人说起谎来安慰人都不心虚的,她除了出一张嘴、开开药单,其余还不都是他在张罗。
她双臂复而圈上他腰身。“不过无所谓,身子能养好最要紧……”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避开她的碰触。
身子贴着身子,这姿态,太过亲密……
再怎么任她胡闹耍赖,也该有个限度及分寸。
“就好了,你去外头候着。”
她耸耸肩,难得没与他辩,乖乖到桌前坐着,张口等吃饭。
他利落地弄了盘青菜和蒜苗腊肉,再料理了颗蛋,最后端了两碗饭上桌。
穆朝雨看了看自个儿的饭碗,再看看他。
碗里的几块鸡肉,他端来给她时就有了,而他那碗除了白饭,也只有两块腌酱瓜,若没特别留意,又要教他唬过去了。
她挟了碗内的肉过去,他摇头推拒,“你尽管吃,灶上还有。”顺手将盛蛋的小碟子也推向她。
是啊,灶上还有,他没骗她,可他并没有说自己会去吃。她若猜的没错,灶上留的那些,下一餐还不是出现在她碗里。
不会有人比她更知他性子,她若不说,他恐怕是菜叶白饭又一餐过去。
坚决不教他摆弄过去,她起身进灶房端出那半只鸡腿,蛋分了一半过去,非要看见他确实将它们吞下腹不可。
他拗不过她,只得受下。
用过晚膳没多久,他不过洗个碗出来,又找不着她的人了。
他开门朝外头望了望,想去寻人,临出门前又收住步子。
何必呢?她不是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回来时自然就会回来,他除了替她守住这个家,其余什么也不能做。
只是……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些寂寞。
他站在院子里,轻轻抚过空荡的吊床,回想起以往,偶有空闲时,两人一起待在院子里赏月、话话家常琐事,她有时玩心一起,爱逗他、做些似真似假的暧昧言行,看他脸红……
看着她躺卧在吊床上的慵懒娇态,对他而言,这便是世间最美的景致。
他曾经在心底悄悄奢想过,若能这样与她相互扶持、宁馨度日,日子即便再苦也无妨,他一生再无所求。
牛婶的意思他不是不懂,也不是什么自卑自弃的念头作祟——最初或许有一些,因为那时的他除了负累她,什么也不能做。
可后来,慢慢站稳了脚步,清楚自己能做什么、能力又到哪里,他或许不是最好的,可有他在一旁稳着她,她只会更好,绝无自厌自弃之理。
他虽不曾表态,聪慧如她也应当明白,她愿他是什么,他便是什么。若要牵手共行,他乐意之至,若要为奴为仆,他也由得她。
直到今日,她从未清楚表明要他,他便什么都不能做。
他仰首,望向夜空一轮满月。于他而言,她就如这一轮清月,光华而圣洁,在无法明明白白确认她的意愿之前,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轻举妄动,唯恐一个轻率,便是亵渎。
他,不愿是第二个孙秀才。
他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对她生气,可显然他是高估了自己。
生平头一回,他发了脾气,而且是很大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
事发的因由起于某一日,他照惯例到院子里给宠物喂食,没见着白兔,以为它贪玩,上哪蹓跶去了。
这只兔子被她宠坏了,贪玩,食量也愈养愈大,还敢跟他没大没小,动不动就咬他裤管示威,他成天气得撂话要吃兔肉。
他沿着屋子找了一圈,没找着,进来问了穆朝雨一声。
“哦,兔兔啊,我放回林子里了啊,省的你哪天真把它给宰来吃。”她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他一句。
“那是说着玩的。”他哪回真动手了?它爱咬裤管,他还不都认着它咬,事后再来补衫。
心头……觉得怪怪的。
养了那么久,原本小小的兔子成了大肥兔,也养出感情来了。
但回头想想,它若愿走,放回去也好,那只兔子本来就是属于山野间的,这样它应该也会更自在快活吧。
又隔了几日,养大的小雀鸟也飞走了,他不晓得是她放的,还是小雀鸟自个儿离开的,原本被那成日不觉得啾啾声扰的难以入眠,如今屋子安静下来,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莫名失落了好几日。
有一日,去摆摊做生意时,一名来客看她和小黑狗玩乐,被宝宝可爱逗人的模样吸引,好生喜爱,开口问她可否割爱?
她当下回绝了。
一回、两回、三回,那客人每来一回,对宝宝的喜爱就加深一分,不死心地一再探问,连酬金都开出来了。
他以为,她会坚决推拒,毕竟宝宝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一只狗,而是家中的一分子了。
就在某一日,他发现宝宝的窝里空空如也,问了她一—
“送人啦!”
她真拿宝宝去换钱了?!
“这是为何不先问问我?”
“问你做什么,省点米粮,让你多吃几口饭不好吗?免得你这钱精又在我耳边叨念败光家产。”
她这满不在乎的模样,彻底撩起他心头隐抑多时的怒火。
“自己无情无义,不要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我几时跟你计较过吃多吃少,少吃几口饭养着一窝子家禽家畜,我甘愿!”没错,最初他是很头疼着一屋子牲畜,甚至禁止她在给他找更多麻烦,可是、可是这一窝狗狗兔兔的,养久了难到没一丝感情吗?她怎能如此狠心,说舍便舍?
“你凶我做啥?把它们送出去,家里头不是清静许多?他们在新的地方,可以过得更好,享受我们给不起的待遇,有什么不好?
“所以若有一天,别人出价买我,你也会潇洒出让,是吗?”这才是他最介意之处。今日遣兔送狗,哪一日会送走他?
什么是最好的,锦衣玉食算不算好?富可敌国算不算好,皇宫内院不就更金碧辉煌,高不可攀,比来比去,怎比的完?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恩义,岂能拿着俗气的外在条件相提并论,如果她盘算来盘算去就只有这些,早晚有一日也会将他称斤论两,待价而沽。
她的行径彻彻底底伤了他。
“反正除了孙秀才,你什么都能舍。”
“这……什么跟什么啊!”明明是在讲宝宝,干么扯到孙秀才身上去?
“不是吗?”养狗,养兔,养雀鸟,都是她一时心软,兴头过了也全放了,曾经眷恋的那一抹温情、恩泽,转瞬之间成了笑话一则,独独孙秀才,人闲言蜚语中伤,仍然坚决不放手。
他还能怎么想,她还要他怎么想?!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不会送走你,永远不会,除非你自己要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在我心里,你的分量远远超乎你所估量的。”
是吗?
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相信她,如今两人都在气头上,他选择默默走开,不与她争辩。
那之后的祭日,他每每走过院子,总以为随时会有个软乎乎的东西飞扑上来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