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别贪凉了,明知身子不适还这样胡闹,真让人放心不下。”那人轻斥着,语调并不重。
羲和自知理亏,也不多话,倚在那人肩头,感受着腹部的温暖,心中异常舒适。闻着鼻尖时而飘来的男子气息,干净清醇,倍感熟悉,令她生出几分依赖,便顺势霸占来少年的身躯当做抱枕,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
第二天醒来,正逢阴雨,身边早已无人可依。羲和往被子里缩了缩,遣人来问时辰,才知睡过了早朝。“昨夜来的可是顾仁?”羲和回忆着,喃喃问出口。
“正是,奴婢们原以为那少年只空有副好皮相,谁知他真想到了能让公主服药的好法子。公主现在可好些了?”昨日阻拦少年的宫婢开口道。
“嗯,好多了。今日下了雨,马厩不好清扫吧。”羲和看着窗外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大滴大滴的,同雨帘下落在一处。
“今早刮了大风,那劲力大得把马厩的顶棚都掀了,这下可有那少年忙的。”宫婢口没遮拦地说着,没瞅见羲和骤变的脸色。
“可有人帮他?”羲和轻问。
“常日里照看马厩的小太监早就被飓风吓跑了,哪还有人在……”
“带我去看看。”羲和打断了她,穿上绣鞋,拾起搁在门口的油纸伞便往外走。
通向马厩的路崎岖坎坷,道路泥泞,羲和避开肮脏的水洼,一深一浅地踩着,裙摆都沾了泥水,她也顾不上,只想看看少年纤细的身影。
雨渐渐大了,油纸伞吧嗒吧嗒作响。羲和又走了一段路,才望见远处模糊的影子。少年头戴斗笠,只着了一件深色单衣,拿着似锄头的东西在泥水中挖着什么,好像在疏通被水淹没的马厩。顶棚已重新搭好,马儿在他身侧嘶鸣,陷入泥坑中的蹄子不停地乱蹬,溅起无数湿泥,黏在少年衣衫上,如此狼狈。
“叫人换他下来,快去!”羲和怒吼身后的侍人,没来由为少年感到心疼。
太监急忙跑开,很快叫来一帮人手,跳入深浅不一的泥坑中,帮着少年翻开被污垢堵塞的排水口,最终转危为安。
少年晶亮的眸子看见羲和,连忙丢下器具,飞快地奔过来,及至跟前,见羲和披肩的纱绸已湿透,一脸的忧心忡忡“身子才好些,又出来淋雨,还想再回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吗?”口气虽淡,却带着浅薄的怒意。
说罢,他伸手将油纸伞往羲和顾及不到的地方推了推,瞥见掌心的污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再接触羲和。
“做什么离我这么远?”羲和试探地问,少年的关切她看在眼里,感动自是不在话下。
“我一身泥垢,怕脏了公主的衣衫,公主素来爱干净,定不喜我近身。”少年低下头,想起什么,抬足绕过羲和,边走边喊“我去取件干爽的披风来,公主不能再着了凉。”
“站住!”羲和大声制止,冲他纤瘦的背影道“你光顾着我了,怎么就不看看自己,湿成这副样子,还不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公主在关心我,不讨厌我了么?”斗笠下,少年的眸中浮现出初见时的深邃,还有一丝欣喜若狂。
“不讨厌了,你随我回寝殿吧,不要再干这些活了。”羲和靠近少年,将伞柄递给身后的侍女,亲自为他撑开另一把伞,交到他手中。
“公主愿意留我在身边?”少年似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
羲和好笑地点点头,果真带上少年返回寝殿,遣人为他备下热水洗净尘泥。少年换了白衣,隔着屏风对羲和行礼。
“我这里也没什么活儿干,你若不嫌弃,就睡在外间,夜里替我守夜吧。桌上有碗姜汤,你喝了,去去寒。”羲和窝在暖被中,浅叹道。
“是。”少年应着,寻到附近小几,捧起碗喝完后,不再打扰羲和,退出了门外。
晚宴时,羲和叫了少年一起吃,他并没有越矩,一个人安静地吃着,连吞咽的动作都那么优雅,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导。如果不是他的年纪,羲和一定毫不犹豫地确信眼前坐着的就是栗孑。
“启禀公主,丞相到访,说有急事向公主禀报。”一名太监就地行了礼,向羲和通报。
“请丞相在前厅入座,我这就去。”羲和吩咐着,见少年抬起了头,递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你先吃吧,我去看看。”
前厅,丞相并没有安坐,一直踱着步子,看似极为焦虑。听见脚步声,望向羲和的眼,布满沉重。“公主,臣派去的探子没有成功出城,在城外被叛军所杀。”
“什么?西裕不是太平了吗?怎么又出现了叛军?”羲和皱眉,连问道。
丞相脸上的皱纹加深,语气焦急“洛阳已被围,来者不善,臣尚不能探知他们的底细。北漠的骑兵早已撤出洛阳,眼下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对抗他们。公主快带着皇上离开东都吧。”
“皇上登基才几个月,便要弃京潜逃,相爷,这……不妥。”羲和思虑到民心必失,不肯外逃。
“不如此,公主如何搬来救兵呢?何况对方的人数尚处未知,若说北漠,远水救不了近火。莫非公主要死守洛阳,拼死一战?”丞相面色益发暗沉,并不赞同。
“倾全城之兵力,能抵抗多久?”羲和问道。
“不知,也许一日,也许一个时辰,最怕的是连一刻都抵挡不了。”丞相深思熟虑,仍然鼓励羲和逃亡。
羲和愁眉不展,沉声说“相爷,去通知皇上吧,开皇宫北门,我即刻将皇上送往晋城,那里已是北漠领地,到了那儿,便不怕了。”
“谁在殿后,出来!”骤然而来的厉声大吼吓了羲和一跳。她顺着丞相望去,厅后白衣一角探出,少年缓缓走了出来,擎着一个托盘,凝眸浅笑“公主,这是御膳房刚送来的甜品,我见公主一直不回,便亲自端来了。”
他平静地来到二人跟前,将盘中的小碗放下,问丞相道“相爷要喝一碗吗?”
“公主寝殿何时来了如斯美少年,老臣记得公主早就废弃了面首制度。”丞相盯着云淡风轻的少年,转问羲和。
“相爷莫气,他是前日太医令为给我治病送进宫的药方,不是面首。”羲和解释道,挥手让少年离开。
少年刚走了一步,又被丞相喝住,便转过身来,笑脸相对。“相爷还有什么事吗?”
“你方才躲在殿后偷听可不是什么善举,洛阳如今大敌当前,城中最忌鱼龙混杂,宫内若有敌军细作,后果不堪设想。告诉本相,你究竟是谁?”丞相咄咄逼问,不容少年蒙混过关。
少年笑颜不变,暗地睇了羲和一眼,回复道“相爷多虑了,我并非什么敌军细作。我只是一个一心守护公主,并且尽我所能去守护的人。难道这样,也是错吗?”
“守护公主没错,可你说的话有几分真意就难辨了。非常时期,本相不敢轻信任何人。”丞相并不肯松口,神色凝重。
“相爷,我信他没有恶意,我想他也是关心局势才偷听的。”羲和出言打圆场,眼神示意少年离开。不想他反过来望着她,目光灼灼“今夜,我会为公主驾车。”
“你跟着我,生死难卜,还要去?”
“去。”这次,少年的话音依旧很轻,却说得斩钉截铁。
羲和听着他暖人心扉的话,勾唇一笑“那还不快去备车?”
少年不再耽搁,步履轻缓,走出了殿门。
“公主……”丞相欲言又止。'。电子书:。电子书'
羲和抬手制止了,她起身走向窗棂,外面一片银白,才秋后初冬的天气便落了雪,着实令人惊叹。受到雨水侵蚀的地面只覆了层冰花,还不难行路。
“相爷,这样的天气,上天是在帮我们吗?”羲和轻喃,不等丞相答话,又接道“姑且这样想吧,总不能先灭了自己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
“公主能这样想就好。”丞相来到她身边,后面的话多了分决然“臣会带着门生为公主争取时间,誓死保卫洛阳。”
羲和侧脸宁静,拜托道“辛苦相爷了。”
雪静静地下着,漂浮在夜冥中,偶尔于微风中打个旋,轻落在羲和乘坐的马车顶上。车内置了暖炉,为防羲和手脚冰凉,少年还特意备了一个手炉给她。羲和披着那件猩红色的狐皮斗篷,扬起车帘,望着出城的官道,不过半个时辰,原先的冰花已积成白雪,皑皑一片。
“公主,要出城了。”车帘外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
“路上滑,当心。”羲和回应着,低头看看小憩的卫坤人,小声说“坤人,姑姑决不允许别人夺走你手中的江山。无论是谁!”
“咔啦——”车突然停下了,周围静得诡异。
“公主,贼人很多呢。”帘外,少年的声音很低,却能让羲和听见。
羲和不吭声,取出从寝宫内带出的凤剑,掀帘下了车,眼神掠过少年时,愣了一下。他头戴防寒的皮毛斗笠,一身白衣同雪化为一体,不分彼此,腰间系了根镶金边的银色腰带,回首一笑,如谪仙临世,无形中带给人奇特的安心感,仿佛只要有他在,便万事无忧,什么也不用怕了。
“卫羲和,东都已被我围困,西裕不日将亡国,你还想做垂死挣扎吗?”对面传来男子的高喊,邪气而肆意。他身下的马跺着马蹄,鼻孔中呼出的气在雪地里形成一缕白烟。
羲和的视线越过四周护卫马车的西裕士兵,遥遥看见了那马背上的影子,嗤嗤嘲笑。她执起手中的凤剑,猛地插入跟前的雪地上,雪花被激起,片片飞舞,有些拂落于羲和猩红色的斗篷表面,化作精致的花纹。
“有我朝凤公主和皇上在,有谁敢说,西裕亡国了?!”夜空中,女子激昂的声音,振奋人心。
第八章 柔情侠骨
“护卫公主!”
“保卫皇上!”
“捍卫西裕!”由丞相精挑细选的一千精兵群情激奋,双瞳透露着视死如归,纷纷高举手中银枪直指外围贼寇。只有白衣少年温润而笑,轻轻跳下马车,落在羲和身侧。
“老丞相倒是忠心,把洛阳的精锐都留在公主身边了,也不为自己想想后路。”马上的男子满眼可惜,锦衣上的火龙在白雪的映衬下鲜明而鬼魅。
“你们把丞相怎么样了?”羲和惊觉回头,只见洛阳城楼杀声滔天,烟熏火燎,看不清状况。
八爷伸出手指弹了弹眼前的雪花,出声问话时却冲着身后的将领“攻城的人如何回报的?”
“东西二门守卫比较森严,暂无进展,南门因有我们的内应已有松动迹象,北门……就在眼前。”
“看来我的预感又一次对了,公主果然在北门出现。”八爷得意大笑,脸上的面皮微微颤动。“大家好久没练身手了,跟这些西裕勇士们……玩玩?”
“八爷,末将取来那冒牌公主和小皇帝的首级,今日的头功可要算我的!”万马之中,有一人高喝道,声音并不陌生。八爷身后的骑兵自动为他让路,银袍裹在他身上,冷肃萧索。他身后还有一个人,身穿青衣,面容冷然。
羲和见到青衣人,心底又有了不好的预感。上次在公主府,正是他的出现,害得栗子被蝎毒所伤,这一次,他又要帮人手刃她,她真的不明白。
“季斯,你明明知道救你,给你高升机会的人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一而再地置我于死地?难道你连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吗?”羲和低喊着,无比恼恨自己当初相助了这样一个人,明明效忠谷阳王,又转身投靠八爷,十足的伪君子。
季斯驱马向前,与银袍的斩无尚并肩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羲和铁青的脸“所有可能阻碍八爷的人,死不足惜,任你是谁,都一样!”
羲和冷笑几声,指着季斯看向八爷“八爷,你知道他是谁么?他之前可是本公主的未来夫婿谷阳王世子的门下人,如今贸然跟了八爷,是忠诚不二,还是见风使舵,八爷看的清楚吧!”
“公主你错了,季斯一直都为我效力,是不是忠勇之士,我比公主更了解。”八爷抱臂观望,并不听信于羲和。
羲和顿时醒悟,转向季斯的双眸寒冷如冰“原来洛阳军备空虚是你走漏的消息?绝真是看错你了,纵容你当了这么多天的西裕内鬼。他如今莫不是也被你害的人财两空?”
季斯眸色一深,敛眸道“公主尽可放心,世子活的很好。”
“很好?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敢信!绝若是因你而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羲和语含愤懑,怒目相向。她拔起地上凤剑,指向天际,嘶声号召“西裕勇士们,今日之战,我朝凤公主与众将士同生共死!哪怕阵亡牺牲,也愿化为绊脚石,决不让叛军踏进皇城一步!”
“公主千岁,公主千岁!”西裕士兵齐声震吼,掷出手中武器,与叛军枪械相斗。
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天而降,将战场上历尽而亡的尸身掩埋,风声如泣,吟唱着凄绝的悲歌。敌军一波波地涌上来,仿佛永远也伤不完,后退是死,前进也是死。环绕着羲和的士兵一圈圈倒下,羲和已经可以看见斩无尚扭曲变相的脸,她知道那是他将她当成了真正长公主的征兆。
这一刻,她恨透了自己,也许与栗子成亲的第二天,她应该待在银狼帮的深山里,永不入世。她看不到他的抛弃,就不会重回西裕,利用这张脸所代表的地位去报复东裕颠覆西裕的野心。如果那时她没有出山,现在定然活在某处世外桃源,无忧无虑,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没有什么北漠太子,西裕公主,天下四分五裂与她何干?
她仰头望天,飘落的雪花附在她颊边,冰凉冰凉。难道真是天要让西裕今日灭绝吗?
“噌——”斩无尚的长戟已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从她头顶掠过,斗篷的软帽悄然滑落,女子的青丝垂落腰际,和着她那张倾城无双的脸,整个人冷艳到了极致。
“公主要放弃吗?”背后传来少年的惋惜。
羲和侧头看他,少年依然笑得悠闲,温和的眸子望着她,情意深深。冰冷的手背被另一只手覆盖,温暖如春。“不到最后,胜负难分。”清澈的音色流入她心头,瞬间冲垮了女子的软弱。
“你和他真的……好像。”默默的,羲和想起了那日陪她逃生的栗子,也是这般淡定自若。
少年墨瞳闪烁,伸出另一手捂上羲和的眼,轻语“闭上眼睛,下面的场景不好看。”温热的掌从她手上滑开,移向腰间。羲和只觉一道银光穿透少年指间的缝隙,刺向她的瞳仁,硬逼她闭上了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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