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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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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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湾受降后,徐永昌在日记中所表达的担忧,至此成为现实。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抗战时目睹国军各种败仗,他总结原因为国军“训练太差,风气太坏”。受降后,他游逛日本,发现当地即便遭到美军轰炸,但日本警察依然守岗如常,民众肃然有序,当地报纸直接报道投降之事,并不掩饰。对此,徐永昌感慨地说:“日本之兴,可计日而待矣。不实在、无纪律之国民,将来困苦必较日本为大。” 
  徐永昌的健康情况一直不佳,抗战时就常呕血。胜利后,适逢军委会改组,他就辞掉了军令部长一职,改任陆军大学校长。内战爆发后,蒋介石让他往来阎锡山、傅作义等人之间。他重操旧“业”,频繁奔波,一如既往地唇焦舌敝、苦口婆心,但这挽回不了国民党的败局。内战末期,他还被蒋任命为国防部长,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最后,他和蒋介石一起迁台。 
  学者陈存恭称徐永昌是“现代专业军人的典范”。作为军人,徐永昌深晓服从长官是军人之义。当初孙岳要联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要倾覆曹锟政府。徐永昌反对孙岳倒曹,认为奉军比曹锟还要坏,倒曹则是助长奉军的恶。孙岳不听。徐永昌表示: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会听你的指挥。此外,阎锡山发动中原大战,作为下属的徐永昌也不支持,但还是出晋指挥作战。
  不过,徐永昌的服从长官,不是愚忠某人或某个党派。在他眼中,始终有一个全局的、统一的国家。因此军阀割据的时代,他的表现是始终向着中央。即便是蒋介石做的事,如果徐认为不合道义,也一样反对。迁台后,此前下野的蒋介石图谋复职“总统”,问徐永昌意见。徐答:“中国之有宪法成自总裁,此千秋事业,不可自我稍有破坏或牴触之一点。”不赞成蒋介石复职。在日记里,他记录了这次谈话:“今日谈话,蒋先生始终皱眉,似有不快。为国家计,为渠计,安管渠之快不快。”

军人其外,士人其内

  徐椿龄是徐永昌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恩人。13岁那年,徐永昌成了孤儿,为了谋生,他在大同的一个车马店里打杂。1900年,八国联军攻破京师,慈禧与光绪仓皇出走。武卫左军的一个营底(营本部)到大同护驾,这个队伍在徐永昌的车马店落脚,由于士兵都外出游玩,无人照应师爷徐椿龄的茶水,徐永昌就为这位老先生泡茶服侍,殷勤奔走。徐椿龄怜其身世,走的时候将他带离了大同,并且带他进入了军队。 
  徐永昌显达之后,把徐椿龄老人接到北平养老。由于两人都姓徐,而且徐永昌侍奉徐椿龄如父,是以1930年徐椿龄去世时,北平、天津的报纸都报道“徐主席(其时徐永昌任河北省主席)父亲去世”。徐永昌知道了,也不作任何更正说明。 
  他在清军中,从挑水、打更、采购这些军队杂役做起,靠着勤奋好学,从武卫左军的随营学堂起步,1914年考入陆军大学,9年间完成当时国内最高军事教育,其后辅佐孙岳,逐渐在北方军界扮演重要角色。 
  考入陆军大学是徐永昌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进入这所学校时还发生了一个插曲。入学的初试成绩中,他的名次是所有录取者里的倒数第二名。复试时感觉良好,成绩放榜后,他委托陆军大学的工作人员杜经畬帮忙看成绩,杜看后回来说没有考上。徐永昌大为失望。然而同伴不信,自行再看一次,兴奋告知徐永昌考上了,成绩是第十几名。原来,杜经畬因为徐永昌的初试成绩低,而且是在军队中的随营学堂毕业,不是正规的军事学校出身,所以低看他一眼,帮他看成绩时从最后一名看起,一直看到第三十多名时,仍然没有看到徐永昌的名字,认定他没有考上,就不再往前看了。

徐永昌全家合照。前排左起: 孙女良瑛、夫人李西铭、次孙良治、徐永昌、长孙良廸,后排左起:次女元昭、长女元明、长婿杨修伦、子元德、媳徐佩珍、三女元容

  命运往往诡异,如果不是徐永昌的同伴再去看一次成绩,他的名字很可能不会出现在日本的降书上。 
  作为将领,徐永昌没有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军队,他一直是帮人“打工”,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位“职业经理人”。在这个位置上,他“义”字当头的士人作风,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孙岳病重时,徐永昌成为国民第三军的代理军长,遇事仍然处处推举孙岳。归附阎锡山后,他认为北伐成功,中国不需要内战了,于是自解兵权。做了山西省主席后,他的国民第三军旧属建议趁阎锡山不在山西这个机会,重组旧部军队,或者在重要机关安插“自己人”,以掌握山西的实权。徐永昌一口拒绝了,“我们是要做事,只问能做事不能,非组织机关用几个自己人才是做事。现在都是人人叫苦时代,在别人如办丧事的时候,我们亦万不可办喜事。”他没有乘人之危,令山西保持了稳定。当然,阎锡山在此处也留了一手:让自己的亲信杨爱源做徐的副手。 
  无论是立身还是治军,徐永昌都显得相当严正。孙岳吸大烟,而徐永昌终身不吸,并且连纸烟都不碰。约束部下也一样严,在他的军队中,绝对禁赌、禁大烟、禁扰民。不过,严正不意味着谢绝性情。比如他在军中并不禁止部下喝酒,理由是人到了20岁以后,就很难有“天人交泰”的状态出现,要达到这种状态有两个途径,一是靠学问,一是靠饮酒。但学问修养到“天人交泰”的境界,很难,而饮酒是最方便的途径。徐永昌一生出入各种上流社会的场合,他感慨道,“这所谓上等社会,如果使无酒,可能真听不到一句率直的话,极而言之,我们这民族要无酒,恐怕连今天的局面亦没有。” 
  晚年张学良这样回忆徐永昌:“这军人当中啊,我最佩服徐永昌,跟我的脾气差不多。打了败仗了,他跟我讲他干什么呢,他什么嗜好都没有,麻将也不打,酒也不喝,专门喜欢跟女人扯淡,最喜欢女人。他在郑州的时候,已经打败了,那时候国民政府军都来了,他带着山西军队和冯玉祥的军队在前线作战,军队都退了,他老先生还跟那女的在一块堆儿扯,那个女人哭,舍不得。”这一史料,为世人了解徐永昌的性情提供了一个侧面。 
  徐身上的士风,使他赢得了各巨头的尊重。他告诫内弟刘步瀛:“要决心在社会做事,必先拿定个帮人的主意,与人同事,必决心不做第一个露脸人。”他并不认为位居他人之下是坏事。有一次,他和孙岳等人讨论何为人才。孙岳认为“居人下者无人才”,徐永昌不同意:“人生短暂,是否人才,何能以一时权位衡量,要能在历史上认定才算。我们读史,至伊尹放太甲,周公辅成王,试想他们君臣之间孰为人才,或者说何者才高?孔子栖栖遑遑,周游列国,未得其位,而史迁称之为‘至圣’,后代帝王尊之为‘先师’,民间社会奉之为‘素王’,岁时祭祀,庙食千秋。假如当时有人以其无权无位,谓非人才,岂不大谬!” 
  这似乎不是军人而是儒生的言语了。在军阀割据的丛林里,这一套“旧理念”当然无法令人心悦诚服。于是说来说去,他始终没能说服孙岳等人,大家都说他迂腐。最后他认为不能谈下去了,就结束话题:“这也许是我不懂革命的原因。”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九一八事变”前夕,张学良因伤寒住进了协和医院,尽管有病在身,他还是不忘解决背上的芒刺:阎锡山。他联合韩复榘向徐永昌施压,一定要阎锡山离开山西。韩复榘问徐永昌:“阎伯川为什么不走?”徐永昌答:“他多少年未出过门,一旦出去,感觉什么都不便,回来住着,没什么关系。”韩复榘告诉他:“我看不要教你作难,我已与张副司令说好,我的队伍即开石家庄,非要阎走不可。”
  徐永昌坚决反对,张学良则不断向他施压。徐永昌于是多方请人游说张学良,一再表明阎锡山留在山西并非与中央对抗;同时派人到南京,缓和中央政府逼阎的步伐。这一招很奏效。事情拖到“九一八事变”发生,但张学良要求阎锡山离晋的愿望强烈得惊人,甚至事变发生后几天仍约见徐永昌商量此事。这时徐永昌的表现是,“心中有数,觉得此事并非敌国外患可比,已不值得注意。”对张的态度不置可否。 
  这个历史插曲让人看到了当时各种势力间的剑拔弩张,而徐的圆融,则令各方都有了缓和的可能。回忆起这段时期的人事纠葛,晚年徐永昌很感喟:“当时若非私交尚好,真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步。” 
  披览前籍,像徐永昌这样置身于各种对抗势力间仍然得到各方礼遇的人,是不多见的,唐代的柳仲郢是其中一个。晚唐时期,“牛李党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李商隐就是这场党争的牺牲品。柳仲郢则不同,他虽然先受知于“牛党”,其后又得到“李党”垂青,然而“李党”首脑李德裕并不因为柳的“牛党”出身而轻慢他,李德裕失势后,家族落魄潦倒,柳仲郢为李的侄子安排工作,改善待遇,“牛党”对此也不干涉。 
  柳仲郢官至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在仕途上都受到牛李两党礼敬,非常难得。其中,柳氏立身正、执法无私,是很重要的因素。史家陈寅恪感慨说:“君子读史见玉谿生(李商隐)与其东川府主(柳仲郢)升沉荣悴之所由判,深有感于士之自处,虽外来之世变纵极纷歧,而内行之修谨益不可或阙也。” 
  与柳仲郢一样,徐永昌也拥有“内行修谨”的质性。1916年,他开始记日记,此事一直持续到晚年。《徐永昌日记》和《蒋介石日记》一起,成为民国高级将领留赠给今人的珍贵史料,为史家注目。为何要记日记?徐永昌说:“记日记不但可以保留自身之经历,亦所以端正一己之行谊。这两年每觉范文正公‘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二语,只要其前一句即足,后一句似多事,盖此心既意识到恕人,即恐难于持久,终不免有不恕之一日。余本常人,只知求其在我,尽其天职,凭其良心,做其所应做的事而已,他非所敢知也。” 
  徐永昌的饬身之道与柳仲郢一样,都可以归结为这两句话——《论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孟子》:“反求诸己。”1930年春节,他和续娶的妻子给恩人徐椿龄拜年,见面时,妻子向老先生鞠躬,而徐永昌则行跪拜礼。出来后,妻子怪他为何不早说要行跪拜礼。他告诉妻子,行礼但求各自心安就行了,不一定都要跪拜,而自己行跪拜礼是因为一直以来都这样,不能因为有了妻子而变化。 
  他的恕道还施及自己厌恶的人,例如张作霖。对于张作霖,徐永昌多年来没有好感,“因他多年是纵兵殃国。”但张作霖死后,他还是前去致祭,理由是,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军炸死,“证明他扰民乱国而绝不卖国。” 
  恕人的同时是严于责己。国军取得台儿庄大捷后,徐永昌立即向蒋介石连发函电,建议蒋介石压一下全国上下对这次大捷的庆贺势头: 
  “军兴以来,失地数省,国府播迁,创巨痛深,至惨极酷。今恢复大业,百未谋一,而遽以小胜自喜,已非古圣戒惧之意,倘更有进于此者,将恐长人民浮嚣之风,而转为国际所窃笑也。” 
  “台庄之捷,固由于我之将士用命,而亦由敌之不即增援。敌之不即增援,非其实力不足,一以留兵备俄,一以意见纷歧,而或有内忧。设我宣传过当,予敌国体上以难堪,则彼将上下同心,不顾一切,先以全力对我。敌势尚强,我协力御敌,且能获胜;彼协力对我,我岂易当?” 
  这些话语,在当时似乎显得不近人情。但后来的史实证明,这位常在照片中一脸凝重的军人所说的没有错,抗战之路极其艰苦。总体来说,徐永昌这种尽己恕人的士风,即便在升平之世都属难得。这是“旧中国”在他身上留下的底色,这种底色使得今人回看徐永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陆军一级上将”、“赴日仗节受降”这些标签。

寂寞身后事

  哀莫大于忘本。——徐永昌《崞县徐氏族谱自序》。 
  大同是徐永昌成长地。1887年12月15日,他在山西崞县出生。由于生计维艰,他的父亲决定迁到大同谋生。还在襁褓之中的徐永昌,随着父母迁居大同。他对这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辛亥时清兵要到大同镇压革命,他拒绝随军回家乡打仗。 
  但今日的大同,找不到徐永昌当年的痕迹。 
  他的同乡后辈李玺林,则希望历史不要忘记这位将军。2014年8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与李玺林在上海相见。李玺林生于1965年,本科毕业于北大化工系,理工科出身的他,初时并不知道徐永昌。大概是2009年的时候,他到夏威夷度假,自此之后,他的生活与“徐永昌”这3个字紧密联系起来。

李玺林 图/杨磊

  当年的受降发生地密苏里号战舰,退役后停泊在夏威夷。“我在密苏里号看到一个陈列,这个陈列对我很震撼,我在这样一个文件(日本降书)上看到了3个中国字:徐永昌。回国以后进一步研究他,发现他是大同人,跟我同一个地方出生,增加了我的自豪感,原来大同出了那么大一个人才!” 
  于是,李玺林开始留心这位乡先贤的所有事情:到台湾拜谒徐永昌墓,拜访徐永昌后人,与国内学者谈徐永昌,保存徐氏后人赠予他的徐永昌遗物。近年他一直推动大同建徐永昌纪念馆,并且与大同市原市长耿彦波详谈。刚开始时进展顺利,连地方都找好了。但随着耿彦波调离大同,此事完全停滞下来。 
  纪念馆原拟建在大同的鼓楼西街。李玺林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说,“鼓楼西街很古老,很多四合院。据大同的老人说,这个院子是徐永昌儿时游玩的地方。院子是耿彦波亲自批的。耿彦波走了以后,连具体执行的局长也换了,因为当时他没有写在文件上,所以这事情就没往下做。当时都想好了,就一个四合院,有些展览,有些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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