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他们敢在这个时候把看家队伍交给他,应该不会是轻率之举。”
刘汉英仍然满脸愁云:“可是这个泥腿子不肯配合,如何是好啊?”
吉哈天说:“旅座是不是可以以国民革命政府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长官的名义给他下一个强制的命令,具体地布置他们的行动,如果他们不执行,则以破坏抗日有汉奸嫌疑上报长官部,干脆像江南那样,缴他们的械。”
左文录说:“不妥。如今不比前两年,皖南的事情弄得举世瞩目,国际舆论纷纷,统帅部压力很大,在这种情形下做这样的动作,上峰恐怕不会照准。再说,就算上峰照准了,近日日军大举攻势,我军也无暇下手。再退一步说,就算哪条路都通了,这步棋也还是不能走,殊不知,今日的土八路已不是当年的乌合之众,兵员、装备、机构都有了扩展,颇具规模了,真打起来,还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以旅座的名义致函杨庭辉,请他出面斡旋,那梁大牙自然是不敢抗上的。这次我们在用兵上要格外留意了,把抗日立功的机会多分给他们一点。”
直到此时,刘汉英木着的脸才稍微松弛了一些,说:“这个方案可以考虑。”然后扭过头去问文泽远:“你看呢?”
文泽远坐在紫色的高背椅上,抱胸后仰,仍然是一副安如泰山的姿态,不动声色地说:“左参谋长的意见很有可取之处。不过在我看来'奇‘书‘网‘整。理提。供',还不是上策。即便是杨庭辉给梁大牙下了指令,梁大牙固然不敢不照办,但是毕竟是被动地执行,心里不痛快,仗打得就不卖力。其实文章还是应该在梁大牙的身上做。诸位不难想象,梁大牙本来就是一介武夫,抗日又是责无旁贷,他应该是不会含糊的。我敢断言,即便我们不再求他,真打起来,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当然那样一来,协调就成了问题。我们还是要在开打之前把他拉过来。”
刘汉英蹙着眉头说:“可是那个梁必达已经把话说绝了,怎么办啊?”
文泽远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话是说绝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做绝。梁大牙的回绝是假的,是刁难我们一下。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们的动作有漏洞,旅座忽视了一个不该忽视的问题。”话到此处,文泽远顿了一下。
刘汉英不解地看着文泽远,静静地等待下文。
文泽远接着说:“诸位不妨想一想就明白了,梁大牙从一个游击大队长,一跃而为八路
凹凸山的分区司令员,可谓一步登天。而据我所知道,凹凸山共党内部对此异议甚多,虽然
有杨庭辉和王兰田做强硬后盾,江古碑、窦玉泉和张普景等人表面应付,骨子里却是不买账
的。梁大牙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树立威望,而本部对他的认可至关重要。可是我们却丢掉了一个顺水人情,我们对于他的升迁没有作出及时的反应,这就已经使他不痛快了。大战在即,他这个新官本来有三把火急着要烧,我敢肯定他现在正在暗中摩拳擦掌,烟熏火燎地等待时机大显身手,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但是诸位请注意,梁大牙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以往两军协调都是旅座同老杨亲自会谈,可是这次却派了个副官去联络,这又使他感到很没面子。要知道,他是满怀热望盼着本部长官亲自出马,只见到一个副官,他能不泄气吗?一泄气,刁难一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文泽远说完,作战室内一片静默。显然,诸位长官都赞同文泽远的分析。刘汉英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兄的分析的确精辟,可是,怎样弥补呢?难道本人堂堂一个国军少将当真还要去同这个泥腿子称兄道弟吗?成何体统啊,真是……岂有此理。”
文泽远说:“旅座如果实在抹不开面子,兄弟我也可以代劳,不过这样分量就轻多了。我以为还是旅座亲自出面为好,不过是一时之计嘛。”刘汉英抚额沉吟,好大一会儿才举眼巡睃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左文录说:“旅座你就屈尊到梅岭清凉寺里走一遭,既拜了佛,又请了罗汉,也算是一项功德之举。”
吉哈天和一直沉默不语的几位团长也表示赞成。刘汉英于是站起身子说:“那好吧,我近日就去见识一下梁大牙。”停了停又转首看着文泽远说:“老兄,我看还是我们两人同去为好。要给他面子,就把这个面子给足。”
三
险情像一片移动的黑云,在夜暗的遮掩下,向陈埠县四区所在地崔家集悄然飘来。崔家集的老百姓却对此浑然无觉。一盏昏黄的马灯,映照着李文彬和崔二月的身影。
李文彬是在日落之前赶到崔家集的。自从东方闻音调回分区之后,特委和分区又重新明确,由李文彬具体主持县大队的政治工作。头天,李文彬和陈埠县县大队新任大队长朱预道带领一个中队前往梅岭参加接待国民党军刘汉英、文泽远等要人,并且给友军官员做了破击战的表演,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他看到当了司令员的梁必达同刘汉英等人谈笑自若,不仅全然不见了原先粗野的侉相,而且委实具有了八路军首长的风度,举止得体,客气中又把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
在整个会谈当中,张普景和窦玉泉也同梁必达配合得十分默契,丝毫看不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严重的龃龉。令李文彬尤其不能接受的是,窦玉泉、江古碑等人在梁必达的面前居然表现得……简直是惟梁必达马首是瞻,尤其是江古碑,“纯洁运动”是他领导的,收拾梁必达他最卖力,如今倒好,口口声声都是梁司令长梁司令短,那副仰人鼻息的样子让人肉麻,好像随时都在担心梁必达会杀了他似的。
会谈结束之后,李文彬本想狠狠地刺江古碑几句,可是江古碑又跟在梁必达的后面低眉顺眼地充当随从,去送国民党去了。李文彬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了窦玉泉,抑扬顿挫地挖苦了几句,说他们如此之快就同梁必达打成了一片,简直让人怀疑他们的人格。窦玉泉则不冷不热地将他批评了一顿,指出他的山头思想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危险的。这就使他心里更加郁闷,有一种暗无天日的忧虑。他当时就对窦玉泉反唇相讥,说:“我反对梁大牙是真实的,因为我看不惯他的军阀作风。同志之间,有意见就说出来,是光明磊落的。可是你们心里明明也有看法,但表面上却一团和气,有了问题也不指出来,看起来是支持梁大牙,实际上是助长了他飞扬跋扈的恶劣习气。这种阳奉阴违的态度对革命是有害的。”
窦玉泉说:“我们怎么阳奉阴违了?哪有副司令员老挑司令员茬的?我看你这个同志是钻到牛角尖里了。你这样对同志没有丝毫容忍的胸怀,才真正是对革命有害的。”
李文彬确实是钻到牛角尖里了。他怎么看,梁必达就怎么不像一个革命者,如果梁必达这样的人都是革命者,那么他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受过红色理论熏陶的职业革命者又算是怎么回事?
窦玉泉反复向他强调,革命者要宽大为怀,既要看到同志的短处,更要看到同志的长处。
窦玉泉说:“就说你老李吧,原则性强,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是你的可贵之处。
可是扪心自问,你就没有一点毛病?你说梁必达搞腐化,我没看到证据。可是你搞腐化却是有目共睹的。最近我听到一个笑话,说你的那个小房东崔二月跟她娘前后脚生了一个孩子,崔二月奶不够,她娘却奶水充足,崔二月带着孩子回到崔家集,外甥抢舅舅的奶吃。有人说两个孩子都像你。你看这成什么体统?”
李文彬不听这话倒也罢了,一听还有这种传说,额上的青筋当时就暴出来了,咬牙切齿地骂道:“这是哪个汉奸造的谣?太卑鄙了,造这种谣的只能是凹凸山的土匪地痞,抓到了应该枪毙。”
窦玉泉不温不火地说:“我们也不相信是真的。但是你和那个崔二月不干不净却是事实。
所以说,大家都不是完人,还是应该宽容。我们在这里闹革命,虽然负有重要使命,但也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七情六欲也不是没有,我们能够理解。不过你要放明白一点,这个事情我们一直替你兜着,要是让老张知道了,你就完了。”
这次跟窦玉泉会面,又是不欢而散。说他和崔二月有点瓜葛,不是空穴来风,但把他跟崔二月的娘扯到一起,就太下作太龌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有,窦玉泉拿张普景的原则性来要挟他,分明也是居心不良。这就让他心情更加沉重了。
分手之际,李文彬忍不住刺了窦玉泉几句,说:“老窦,我看我们都要向张普景同志学习,公事公办,不卑不亢。不要再搞口蜜腹剑那一套了。你们不是在迁就梁大牙,而是在危害凹凸山的革命事业。”
窦玉泉把脸一冷说:“谁搞口蜜腹剑了?梁必达是个好同志,我是在真诚地支持梁必达同志工作,我心里没有一丝阴暗的想法。你为什么就要把我们一个个都看成革命的敌人?你总是疑鬼疑神的,好像全世界都心怀鬼胎,就你一个人洁白无瑕,真是岂有此理。”
李文彬终于回过神来,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啊,转眼之间,他李文彬就成了革命的对立面,而他窦玉泉则摇身一变成了宽宏大量胸怀全局的好同志。一气之下,李文彬咬牙切齿地说:“那好,你说你心里没有一丝阴暗的想法,那我就把当初你设计要处置梁大牙的事情告诉他,你有这个胆量吗?”
李文彬原以为他这一手就把窦玉泉吓住了,却没想到窦玉泉压根儿就没在乎,只是怔了怔,随即就爽朗大笑起来,说:“唉呀,老李,你还说别人心理阴暗,我看你是……怎么说呢,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也太伤感情了。可是,你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你是不是一直认为这件事情是我窦玉泉的心病啊,是不是认为你掌握了那个情况不说出去就是帮我的忙,就能时不时地敲打我一下?老李,我跟你说,你真的想错了。不信你去问问梁必达,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你知道他跟我是怎么说的吗?他是这样说的:老窦,那时候你就是置我于死地,我相信你也是为了执行上级的政策,也是真心实意为了革命。既然没有把我杀掉,就说明革命还需要我们继续并肩战斗。我梁必达是个粗人,只知道我的敌人是日本鬼子和汉奸。同志之间的误会算得了什么?吵起来一间房里骂娘,不吵了一个桌上喝酒。这件事情再也不要提了,谁提谁就是不安好心破坏团结抗战。老李,你听听这话不像是我瞎编的吧?你要是不信,你就去找梁必达反映那件事,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这一番话,把李文彬说得目瞪口呆。他当然不会去找梁大牙对质,证明窦玉泉的话是真是假——那就更是自找霉倒了。于是,他更加感到了孤立。如此说来,在凹凸山,所有的人都能接受梁大牙了,就连张普景面子上也跟梁大牙配合得天衣无缝,人家都是君子坦荡荡,只有他李文彬小人常戚戚,冥顽不化认死理——而且还成了不讲道理。众望所归,他还在揪梁大牙的小辫子,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后晌赶回陈埠县的路上,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给国民党露了一手,也有人津津乐道刘汉英送给分区首长的十件黄呢大衣和送给队伍的二百条新枪,李文彬却沉着脸一言不发。路过黄岗时,他突然向朱预道提出要到四区崔家集去检查一下那里的武委会工作。
朱预道刚当大队长不久,自然不便阻挠老政委的行动,分了一个班给他做警卫保障,交代领队的小队长注意李政委的安全,两人便分了道。
李文彬在这时候到崔家集来,检查武委会的工作只是一个借口,其真实的目的还是想来会会正走亲戚回娘家的崔二月。当初,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正是这个凹凸山的乡村女子给了他相当的慰藉,他以一个革命者的形象征服了她,她以一颗对革命充满了憧憬的村姑的心爱上了她,在革命的旗帜下,他们建立的秘密的爱情是多么的美妙啊。如今,除了她,这满腹的心事还能向谁诉说呢?
可是,毕竟时过境迁了。在几年后的这个晚上,李文彬显然在承受着一场心灵风暴的折磨。那双精明的眼睛似乎被消磨掉许多光彩,遮掩在镜片后面更加深沉也更加暗淡了,原先白皙的脸庞在马灯下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黄的纸膜。他一窝接着一窝地吸着旱烟,浓烈的烟草味弥漫了厢房,心绪便也浸泡在暗青色的烟雾里。
崔二月心疼地看着她所崇敬的领导者和爱人,无法想象他的心里究竟盛了多少苦闷。她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只是轻轻地攥着他的手,把自己的同情和爱护都通过手心默默地传递给他。他的手很凉,尽管崔二月用自己的温暖久久地焐着它,它也还是一直冰凉着。
崔二月倏然从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也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即使是在她不得不出嫁之后,她的心依然属于他。
四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是一湖墨黑的天,星光隐约,似乎离得很远。村庄沉沉地睡了过去,不闻鸡鸣犬吠。这种空前的静谧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张开。李文彬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想到啊没想到,革命这几年,越革越糊涂了。同志们血里火里开创的斗争局面,竟然交给了这么一些人来领导。谁是革命的忠诚战士?他们能算吗?我到凹凸山来搞地下工作的时候他们在哪里?他们那时候对革命恐怕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贡献?”
崔二月知道李文彬不仅指的是梁必达的提升,可能更使他不理解的还是对于朱预道的使用。如果说李文彬和梁必达之间曾经有过误会,那么他同朱预道之间的关系就不仅仅是误会的问题了,其中可能结下了更深的怨恨,朱预道差点儿就死在了李文彬的手里,而现在朱预道又接替梁必达担任了陈埠县的大队长,军事指挥权仍然牢牢地把持在他们的手中,而李文彬作为一个在陈埠县开展工作数年的老革命,在此次调整中,不仅没有得到提升,却反而跟一个资历浅薄的新手而且是有过怨恨的新手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