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团长们都很服气,认为大部队行动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新二团是正规军的底子,这方面委实有条不紊滴水不漏。梁必达也很买账,让各团长回去效法新二团,也制定出行军计划,绘制路线图,研究出行军过程中对付突发事件的应急措施。
观摩完毕,梁必达来了兴致,还让新二团的司机开来了从刘汉英部拖出来的三辆嘎斯汽车,吆喝团长们爬上厢板,美美地过了一阵洋瘾。梁必达不顾众人歇斯底里地惊呼反对,自己抱上了方向盘,在坪坝上摇摇晃晃地开了两圈,无比惬意。可是,就在众人即将离开徐家集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跟在黄得虎身后的姚葫芦发现了雪无痕。最初是好奇。姚葫芦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一种动物,像是自己的同类,又不似同类那般野气十足——雪无痕现在已经处于晚年,极其温顺。
然后是嫉妒,姚葫芦似乎从老年雪无痕的身上看出了一种高贵的气质,那身雪亮洁白的皮毛刺痛了姚葫芦的眼睛。还有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态度,不浮不躁,超凡脱俗,不像它姚葫芦对什么都感到新奇,都不厌其烦地嗅来嗅去,而是安安静静地伏在自己的地盘上,与世无争地享受初夏的阳光。
终于,姚葫芦向雪无痕奔了过去,在距离雪无痕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并实行战术性的侦察试探,汪汪汪地挑衅了几声,见雪兀痕不理不睬,一副不屑的样子,便产生了被蔑视和冷落的不悦。姚葫芦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仇恨支配着,这仇恨随着雪无痕的继续不予理睬而逐渐膨胀升级。
战争的空气骤然紧张。终于,姚葫芦运足丹田之气,狂叫一声,启动四蹄,纵身跃起,在空中快速起伏了几个连贯的波浪,向雪无痕冲了过去。
直到姚葫芦的第一轮进攻展开之后,雪无痕才意识到战争的不可避免。但是,眼下它还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不知道这个同它素来无冤无仇甚至压根儿就不认识的黄皮家伙何以如此大动干戈,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不共戴天。
雪无痕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姚葫芦的前爪即将抓住它的脸部的时候,才腾空一跳,敏捷地躲过了这毫无道理的袭击。
姚葫芦自然不会罢休,它没有想到这个蔫儿巴唧的同类还有如此灵巧的战术,感到丢了面子,于是蓄起力量,再一次勇猛地扑了过去。
恰在此时,梁必达等人从新二团的指挥部里走出来,陈墨涵一看有一只黄皮豺狗疯狂地追逐纠缠雪无痕,脸色当时就变了,喝令警卫员上去将二狗分离。警卫员正要上前,却听到一个笑声——笑声是从旅长梁必达的喉咙里传出来的。梁必达说:“陈团长,不要阻拦。今天你老弟让我们学到了不少常识,也给我们看个把戏嘛。猴上树狗打架,是它们的天性。让它们打。”
陈墨涵心里一紧,冲口而出:“旅长,不能打,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
话没说完,梁必达的脸色就黑了:“怎么回事?什么不是一般的狗?狗就是狗,未必是条神犬?”
陈墨涵解释说:“这条狗是七十九军老长官武培梅将军遗留下来的,是有战功的,不能跟野狗混为一谈。”
岂料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梁必达反而生气了,嘿嘿一笑说:“老弟,你那条狗就是蒋总统的把兄弟,它也是一条狗,没什么稀罕的。这条黄皮狗也不是什么野狗,它是我梁必达亲自培养出来的战狗,平时它也没个机会露一手,今天,就让它们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旁边的朱预道给陈墨涵使了个眼色,低声说_.“陈团长,旅长这几天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看个狗打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要再阻拦了。”
说话间,姚葫芦已经向雪无痕发起了第四轮进攻,狂吠不止,纵横跳跃,口脚并用。雪无痕仍然没有还击,东躲西闪,并且眼巴巴地看着刚刚出现的这群人,寻找着它可以信赖的主人陈墨涵,希望他能出面制止这场突如其来而又毫无意义的厮杀。它已经年老力衰了,再说,以它的品质,它也的确不情愿同那只近乎无赖的黄皮狗交手。
然而,它的老主人此时已经很为难了。陈墨涵听出了朱预道善意劝说话里的弦外之音。东方闻音的牺牲将再一次作为他要偿付的代价出现了。是啊,梁必达旅长这段时间的确喜怒无常,失去爱人的巨大痛苦仍然在不断并将持久地折磨着他。他不再侮辱你了,不再为难你了,他仅仅想看看狗打架,你何必要阻挠呢?
陈墨涵咬紧牙关,脸色青灰,却又一言不发。
雪无痕见主人无动于衷,更加惶惑了——难道他也出卖了它,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受那只黄皮野狗穷凶极恶的欺凌而无动于衷呢?
但是,雪无痕毕竟是雪无痕。很快,它就从老主人那紧闭的双眼和青灰的脸上看出了眉目。老主人不是出卖它,老主人有老主人的难处——老主人正在痛苦的煎熬之中,一定是这样。如此,它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能不能战胜对手,能不能逃过这道劫难,全看自己的造化了。
雪无痕开始自卫了。它先是站直了身子,然后将前身微微下压,几乎接近了地面,两只爪子向前伸出,而将后臀耸起,拉开了跃进的姿势。
姚葫芦一看雪无痕有了战斗反应,顿时激情高涨,呼啸一声,后腿猛然一撑,便离开了地面,以泰山压顶之势扑了下来,并毫不留情地在雪无痕的脸上挠了凶狠的一爪子。雪无痕纹丝不动,默默地接受了这轮打击。霎时,脸上就出现了几道血印子。梁必达看得痛快,高喊一声:“好,有种。再来。”
陈墨涵的内心在流泪,在滴血。他睁开了眼睛,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幕。他的心里也在呼唤:“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啊,我的雪无痕,我的好兄弟,我的好伙伴。你这个枪打不死火烧不屈鬼驯不服的勇士,不要再忍让了,不要管我。拿出你卓越的战斗精神,冲上去,消灭它,消灭那只野狗。把它当日本鬼子一样消灭,消灭……”
可是雪无痕还是纹丝不动。
姚葫芦见雪无痕在遭受重大打击之后仍然没有反扑,更加志满意得——哈哈,这个漂漂亮亮的家伙,它是白长了一副好脸蛋,白长了一副好身段,它是孬种,这样的不堪一击,那我还有什么含糊的呢?冲上去,抓烂它,撕碎它。哈哈,我的主人正在看着我呢,看得出来,他心里高兴啊。只要我把这只白色的玩艺儿踏成一摊稀泥,他就肯定会大大地赏我,伙食标准还会提高,没准能像黄得虎那样每个月吃上几只鸡蛋呢。
姚葫芦的进攻一轮猛似一轮,这个少年得志的家伙,它哪里知道它的对手竟然是它的父辈或爷辈,是一个在枪林弹雨里立过战功的赫赫勇士?它把它看成了软弱可欺的可怜虫。
战争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么,还等待什么呢?
冲上去冲上去,再有几次撕咬,它就会彻底倒下。姚葫芦的咆哮里夹杂着狞笑,宣扬着残忍的快感,不择手段,不遵章法,披头散发,左冲右突,一会儿从高空掠过,一会儿从地下猛撞。每得手一次,便听到一声叫好。梁必达亢奋的赞扬就通过这声叫好传进了它的耳膜,更加鼓舞了它的勇往直前的斗志。雪无痕的脸上、身上、腿上,转眼之间已是血肉模糊。陈墨涵是多么盼望它能挺起腰杆一振雄风啊。可是这个多
灾多难的精灵,它还是一动不动,拖着遍体鳞伤,倔强地保持站立姿势,并且高高地昂着高贵的头颅。看来它委实是老了,它也许再也不可能抖擞起往日的威风了,它精疲力尽了,它极有可能就死在这个压根儿就不算对手的野狗的爪子下,它只能以自己正派的战斗作风表达自己的不屑和轻蔑,只能以这种高贵的姿势昭示自己的不屈——宁死不屈。
陈墨涵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两颗硕大的泪滴。
但是,就在那两滴泪将落未落之际,陈墨涵的心脏突然提了上来,他惊喜地从雪无痕那顽强不动的躯体上看见了一种他熟悉的东西——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滴,再一次把目光投了过去,这回便是狂喜了——是的,他熟悉那个情景,它在颤抖,它的肌肉在收缩,它的骨骼在碰撞,它的毛发已经乍立,它的力量在凝聚,它的热血在熊熊燃烧——就在姚葫芦新的进攻刚刚落下之际,它——英雄的雪无痕站起来
了,像是一道急遽的闪电从阳光下闪过,一枚白色的箭镞横空出世,身边传来一阵惊呼,陈墨涵只来得及看见梁必达脸上出现的强烈的惊愕,那边的战局便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姚葫芦没有想到看似无力的对手还会有这样敏捷的身手,还会爆发出如此猛烈的攻击力,它完全懵了,它被那道凌空飞翔而来的闪电刺得晕头转向,它被那血红染透的白色同类死死压在身下,紧接着,火烧火燎的打击便接踵而来。姚葫芦的眼睛失去了作用,雪无痕以准确的手段首先摧毁了它的判断目标的器官,它只能在漆黑的深渊里漫无目的地张牙舞爪,可是,它再也看不见对方的致命处了。接着,它感到它的腹部一阵灼热,它竭力地保护住腹部。在绝望的关头,它开始悔恨和痛恨他的主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要来招惹这个同类呢?
它本来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忍让,可是……可是……就是为了他们的好恶,就是为了讨好他们,它才落到这步田地的。然而悔恨已经晚了。当腹部那阵灼热消失之后,它又感到了一阵凉气充溢了它的腹腔。它知道它完了,它被虚荣和献媚的卑贱品格毁了。它用尽最后一口气,四只蹄爪在已经中断了中枢指挥的前提下,完全凭借肌肉和血流的惯性,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取得最后胜利的雪无痕移动步伐,缓缓地转过身来,无语的眼睛深沉地看着这些观战的人们,久久站立,一动不动。
梁必达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按在腰际的手枪柄上。陈墨涵的右手也随即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际的手枪柄上。空气凝固了,山谷的空中荡漾着的似乎是满满一个山洼的炸药,一触即发。
突然,梁必达哈哈大笑,松开了压在枪柄上的右手,拍了拍陈墨涵的肩膀,爽朗说道:“好啊,陈团长,我信了,你的狗是将军门生。我的狗是什么?哈哈,它就是姚葫芦,汉奸土匪王八蛋,死有应得。”
说完,大手一挥,招呼几个团长:“走!”
几个团长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说什么,向陈墨涵点了点头,鱼贯走了。
陈墨涵的手这才从枪柄上松开,已是满掌热汗。他向雪无痕走了过去,亦步亦趋,慢慢地挨近了他的英雄。直到走近,这才发现不对劲——雪无痕仍然安若磐石地站立,眸子仍然在注视着他,可是,那眸子已经黯然无光。陈墨涵心里一紧,飞步上前,抱住了雪无痕的脑袋,雪无痕这才匍然倒地,顿时气绝。
第二十一章
一
杨庭辉的八纵从凹凸山拉出去之后,参加了庐苑战役对蒋文肇集团军的合围,此时的蒋文肇已是瓮中之鳖。由于整个内战形势的急剧变化,国民党军顾此失彼,蒋文肇残部二万余兵力被解放军三个纵队加上地方武装近四万兵力分割围困在十几个据点里。解放军庐苑战役总指挥、某兵团司令员程度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漫天撒网,从容地指挥部队围而不攻,步步蚕食,蒋文肇部犹如身上裹了一张湿牛皮,太阳一晒,牛皮收拢,越收越紧。加之梁必达等部零星潜城袭击,庐州和苑城地下组织破坏偷袭,蒋军官兵斗志丧失殆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官兵肝胆俱寒。
蒋文肇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只好冒险突围。解放军攻城部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围魏救赵者有,引蛇出洞者有,攻点打援者有,里应外合者有,只三五天工夫,蒋文肇的部队就成了细水流沙,夺路而逃的只有几千人马,南下千里追击于是又开始了。
大军过江之后,八纵整编为某某野战军第某某军,杨庭辉和王兰田分任军长政委,二旅整编为该军二师,梁必达和张普景分任师长政委。
在此江山板荡之际,蒋军更是失魂落魄,全部意志只集中在一个字上,那就是——逃。
风雨萧萧,兵车辚辚,散兵游勇见到追击的队伍,争先恐后地举手投降,即使是建制尚且保留的部队,只要被追上,也原地不动,一枪不发,只消高喊几声,成团成营的兵力就喊着口号过来投降了。当真是兵败如山倒,一路风卷残云所向披靡。
文泽远和齐格飞就是在福建境内向梁必达的部队投降的。受降的先头部队是陈墨涵的二团。老袍泽新对手在这样的场合里见面,倒也没有多少尴尬,从文泽远的脸上看不出那种沦为阶下囚的灰溜溜的神色,而呈现了一种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出来的贪婪的表情。
文泽远苦笑着对陈墨涵说:“老弟,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当初你的那点动作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放了你一马,不图别的,就图今天狭路相逢你给我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我一顿饱饭吃。”
齐格飞更是心安理得,还大大咧咧地摆起了老长官的架子,对陈墨涵说:“老弟,你这一手有先见之明啊。好啊,三十年河东河西,我们成了丧家之犬,你摇身一变又是人家的功臣了。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还不赶紧给文长官和齐老哥备酒压惊,也算是报答华容道没有对你赶尽杀绝的一念之恩呐。”
陈墨涵笑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向梁必达和杨、王首长汇报了。二位老长官放心,你们也是有义举的,投诚不分先后,殊途同归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军自然优厚有加。”
当天,陈墨涵果然在南平城里摆了一桌酒宴,并派人接来了师长梁必达和政治委员张普景,大家不谈内战磨擦,只言抗战期间携手合作的历史,席间也是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之后不久,文泽远和齐格飞便被护送到南方某省会城市,开始了他们一生的新转折。二
陈墨涵同俞真结婚是安雪梅和岳秀英促成的。是年陈墨涵三十岁,俞真小他五岁。二人原先彼此都有好感,心有灵犀,但一直没有说破,倒是朱预道的妻子岳秀英看出了眉目,同师里卫生部长安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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