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牺牲那次我就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是真爱了。尤其是像你这样耀武扬威的汉子,在有的人面前可以充当魔鬼,在有的人面前则又是天使。在东方闻音的问题上,我的确是有责任的。”
梁必达说:“这监就不要说了,这不是以我们哪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受了七次伤,都没有伤到心上,东方闻音牺牲了,我差点儿都丧失了革命意志。可是冷静下来想,东方闻音就算活着,我能给她幸福吗?我能永远把她像个孩子护着吗?恐怕也做不到。”
陈墨涵说:“从婚姻的角度讲,你也多亏了有个安葛梅。老安这个人厚道,能忍让,有牺牲精神。其实她对你是很爱的。人家在凹凸山,也是呼风唤雨的巾悯豪杰,在你面前,却甘当家属。我建议你纠正一个问题,不要再让她喊军长了,老夫老妻在一起,还毕恭毕敬地保持上下级关系,不成体统。”
梁必达笑道:“她习惯了,我也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无伤大雅嘛,干嘛要纠正?不过,她以后再喊我军长,那就是出于礼貌了,就属于幽默了。你说是不是?”
至于说梁必达暖昧过_一个女人,则是指那个名叫柳芭的俄罗斯女人了。在谈论东方闻音、韩秋云和安雪梅的时候,梁必达还是一本正经,实事求是地披露真实的体会。但是,一说起柳芭,情况就完全两样了,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简直就像炫耀天外奇遇。
那天晚上,借着几分酒意,梁必达兴致空前高昂,对陈墨涵说:“哈哈,你没见识过俄罗斯女人发情吧?他妈的,厉害啊。我说我不会跳舞,她死拉着我跳,老子给她齐步走,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哎,你说怪不怪,就这她还喜欢,说梁师长有英雄气概,风度翩翩。妈的那时候连什么叫风度都不明白,就翩翩了。我不跟她跳,我抱着一条长凳自己跳,我是把那条长凳当东方闻音了,跟着曲子走,走得还合拍节。我一想到我是和东方闻音在一起,心里就不慌,心里就难过。东方闻音要是还活着,我怎么会跟这些臭烘烘的娘们同流合污啊?我一边跳,没觉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陈墨涵说:“老梁我跟你说实话,就是冲着你对东方闻音的那分真情,我才开始尊重你的,也原谅了你的好多混账行为。一个男人能够掏心掏肺地爱一个女人,这说明他至少不是个自私鬼,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梁必达说:“哦,你原来以为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啊?不是,我跟你讲,当年,为了东方闻音,我既可以自己去死,也可以把你这个白匪假消灭掉——这话不像理想远大的革命者说的,但我当时确实有这个念头。好了,不说这个了,这话要是放在从前,让张普景听见了,他又会斗你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陈墨涵说:“说到抱着长凳跳舞了。”
梁必达说:“对了,我抱着长凳跳得正起劲,那娘们看得稀奇,就过来了,说梁师长真英俊:也真奇怪,放着这么美丽的女人不搂,搂着个木板有什么意思啊。硬拉着我跳。还不光是跳一回,今晚跳了还不罢休,隔一晚上跳一次,有时候通宵达旦,我脚都磨起老茧了,身上七处伤口,有八处疼——那一处疼在心里。她倒越跳越来劲,说是志愿军恢复健康是她们的责任。有天半
夜,舞厅里……什么舞厅?就是伙房,伙房里都没有人了,连留声机都哼哑了,她还要跳。你猜猜她做了什么动作?”
陈墨涵回答说:“猜不出,反正不是革命动作。”
梁必达说:“娘的,她把我的手从肩膀上拉下来,放在她的奶子上。我的个天啦,俄罗斯女人的奶子好气派,肉乎乎的两大坨。你没见过吧?”
陈墨涵笑笑说:“我见过俄罗斯的牛奶。”
梁必达说:“嗨,我见的那可真是俄罗斯人奶,大奶头子。我当时骇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来了,可是她马上又抓住,又放在她的奶子上。让我抓住她的奶头继续跳。我哪见过这阵势啊?我跟她讲,这样不合适,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她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很好这样很好。那我就有点活思想了。你想啊,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年三十有三,虎狼之间是什么?豹子也。那时候老安在国内,两三年没那个了,还真有点猴
急。后来她拖着我进了她的房间,我明知不是好事,却走不动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就把衣服脱了。我的个天啦,白晃晃的一大堆,硬是把我的脑袋往她的胸脯子上按。你想啊,遇到这样的事,就是唐僧他也招架不住啊,我这个凡胎肉身,能不被俘虏吗?骨头里火都快冒出来了。你再猜猜后来发生了啥?”
梁必达说得兴致勃勃,陈墨涵却听得无精打采,陈墨涵对这类事情向来不感兴趣,不紧不慢地说:“还能发生个啥,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呗。”
梁必达咧开大嘴,嘿嘿一笑,说:“这回你猜错了,那时候的梁必达不是梁大牙了。我的确是咬了她的奶头了,没办法,那当口你能一丝不苟吗?我一咬,我的个天啦,你看她那个扭吧,上一骨碌,下一扑腾,劈里啪啦,嗷嗷叫,把床板擂得地动山摇,就像个蹦上岸的旱鲤鱼。听那一扑腾,我就不痛快了,日他个娘,她是要我干她还是她干我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我听到张克思在外面喊,老梁,梁大牙,你要是敢违反纪律,我先捆了你去见彭德怀!我的个天啦,见彭德怀还得了,那还不把我毙了?我赶紧提起裤子。这一提,嘿嘿,还好,革命的小裤子还系在咱的腰上,压根儿就没脱,我的胆子顿时就大了——这会功夫就是彭德怀闯进来,我也不怕了。说一千道一万,人家都把阵势摆成那样了,咱的裤子都没脱,还不算觉悟吗?没话说的,刀枪不入的共产党。”
陈墨涵想到了一个问题,说:“扯淡,你们到丹东疗养的时候,张普景和本人正在金刚道守东海岸,他怎么可能喊你呢?”
梁必达笑了,说:“为什么说做贼心虚呢?就是这个道理。我后来有了一个毛病,只要对什么事有点活思想,脑子里就钻出个张克思。我跟你讲,就在刚才,我又看见张克思了。张克思严厉地对我说,梁大牙,你又在胡说八道,你还像个人民解放军的军长吗?简直是低级趣味。”
陈墨涵说:“好啊,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梁必达说:“你也不要这样讲,就是张克思现在真的在这里,他也不能不让我讲个故事。都他妈的快成犯人了,我还假正经个屁。军长怎么啦?军长就不该有点低级趣味?光是高级趣味那还叫人吗?那是神仙,那份工作……那件事情说不定连神仙都跑不脱要做,要不,从哪里来的小神仙?”
陈墨涵说:“如此说来,你跟柳芭的事还是虚晃一枪哕?当真没有越轨?”
梁必达咬牙切齿地说:“没搞。早知道有今天,我就……反正也是他妈的修正主义的女人……天地良心,我这一辈子真正发生男女关系的,只有跟老伴一个人。”
陈墨涵说:“有朝一日,你梁大牙要是官复原职了,我就把你的这段故事讲出去。”
梁必达倏然戚色,说:“但愿有那一天,就怕没那一天。”
陈墨涵认真地说:“老梁,我们把话说在前面,如果有那一天,你敢不敢让我把你的这段罗曼史公布于众?”
梁必达不以为然地说:“哪怕只让我当个副军长副师长,我就同意你讲。比起在这里候补坐牢,那点子破事算个卵子。嘿嘿,要是官复原职再让我当军长,我同意你写大字报,把梁必达拒腐蚀永不沾的光荣事迹介绍给全国人民。”五
这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劳动休息的时候,陈墨涵百无聊赖,便抱着大功率收音机没完没了地折腾。本来,按照规定,他们这样的劳动改造分子是不允许有收音机的,尤其是这样大功率的收音机。这个特殊,还亏了梁必达。
刚到七二八农场来的时候,梁必达就神气十足地对管教干部说:“老子们过去享受看中央绝密文件的待遇。知道什么叫绝密吗?知道什么叫一级绝密吗?去报告你们的某某某政委,就说我梁大牙说的,收音机我们是留定了,他还得每月给我送四节白象牌电池。别的牌子不行,就要白象牌的。不落到实处,我扒他的皮。”
管教干部见梁必达态度蛮不讲理,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果然,某某某政委每月都派人给梁必达和陈墨涵送来四节白象牌电池,有时候还亲自光临看望,十分恭敬地称呼老军长老参谋长。
梁必达得意地对陈墨涵说:“你知道某某某为什么这么老实吗?我跟他说了,中央新出面的某某某首长是我的老上级。老上级讲了,我们的问题早晚会解决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又问他副师职干了几年,那他还不明白吗?”
陈墨涵不屑地说:“都一介草民了,还拉大旗作虎皮,像个军长的作为吗?简直还是农民嘛。”
梁必达毫不脸红地说:“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得过且过?这也是战术手段。把日子过舒坦了,就是保存自己,只有先保存了自己,有了出头之日,才能消灭敌人。”
这天正在听收音机,一个管教排长领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径直找到了陈墨涵,管教排长把少年交给陈墨涵,说:“你们单独谈。十分钟。”然后就走了。
陈墨涵好生纳闷,觉得这个少年似曾相识,可是又很朦胧,说不清是在哪里见过。少年说他是受一个阿姨的委托,到七二八农场来找一个叫陈墨涵的人,并交给了他一包东西。
陈墨涵问少年,那个阿姨叫什么名字,少年说他也不知道。是他的老师转交给他的。他就在洛安州读中学。
会见时间很短,但陈墨涵纳闷的时间却很长,他搞不清楚在洛安州还有哪个女人在关注他的行踪。细细盘点少年带来的物品,都是食物和生活用品,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少年口头转达的一句话,却十分重要,那句话是:现在不是时候,将来有可能的话,我会找你们的。保重。
陈墨涵想啊想啊,总是想不明白,有几次甚至都想告诉梁必达,却又忍住了。值此多事之秋,情况不明,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终于有一天,陈墨涵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全身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了。天啦,难道是她?哦,还真有可能。他再次回忆,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的模样,是像她。尽管他同她接触不多,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是,她穿着军装的勃勃英姿,她那一双明媚而又忧郁的眼睛,她立在白皑皑的风雪之地翘首眺望长久踯躅的身影,在陈墨涵的思维世界里,还是记忆犹新的。
如此说来,她还活在人间。
那天,陈墨涵彻夜未眠。他设想了种种可能,想象她是怎样摆脱了灭口杀手的围追堵截,怎样隐姓埋名,怎样在这个乱纷纷的世界里活了下来并且占据了一席之地,又是怎样地关注着他们,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从那个少年的身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她如今的日子仍然十分艰难,困难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他,惦记着她心爱的人的盟友,给他送来了温暖。尽管那些东西对他陈墨涵来说微不足道,但是,这才是
真正的情重如山啊。
是,还是不是?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折磨得陈墨涵好苦。他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是多么希望她仍然真实地活着啊。活着就是胜利,含辛茹苦也好,隐姓埋名也罢,只要她还活着,这个世界上他就多了一份情感,多了一份美好的回忆,多了一份纯洁而勇敢的牵肠挂肚。六
这天上午,梁必达称病拒绝出工——称病的事情对梁必达来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由于他称病,陈墨涵也跟着沾光——病人总是需要照顾的嘛。
其实是什么病也没有,梁必达一个上午都在练习毛笔字。
据说,有很多书法家都爱写“龙”或者“虎”之类的,无论是龙是虎,都不是一般角色,都有练一练的价值,写出去也可以给别人挂在屋里“藏龙卧虎”。但梁必达写字有个特点,主要写一个字——“我”。
当过军长的梁必达已不是在蓝桥埠当伙计的梁大牙,提起笔来凭空也比别人多几分底气,虽然自成体系,但撇横竖捺遒劲有力,笔锋刚正锐利,行草狂放,横细竖粗颇讲分寸,倒也有几分书家风范,一个全世界每个角落无处不在的“我”字,往往被他写得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气冲霄汉。
但这回奇怪了,陈墨涵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欣赏,觉得奇怪。别人写“我”,一撇一横竖弯勾,从左至右。但梁必达不是这样,梁必达不按笔画规矩来,而是先写一个手,再写一个戈,把一个字的两部分分得很开,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我”字。
陈墨涵说:“梁大牙你搞什么鬼?这还像个字吗?”
梁必达说:“怎么不像?这就是我。他娘的,老子不当军长了,这只手拿不到戈了,就成这模样了。”
陈墨涵恍然大悟,说:“你应该把右边那个‘戈’字一横一点一撇都去掉,剩下的那就是个锄头,现在的梁大牙就是一只手持一把锄头的形象。”
梁必达说:“言之有理。你这个白匪,还挺会类比。”放下笔,津津有味地端详他那个不伦不类的“我”字,又有了新发现,说:“如果再把右边那一撇调整到左边来,按下脑袋变成一捺,左边成了一个‘禾’字,右边是一个‘弋’字,‘弋’就是木桩的意思,‘我’又成了一把草和一根小木桩。哈哈,有意思,‘我’是什么?
‘我’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我可以是手持戈,也可以是桩边草,要是去掉左上角这一撇呢,又成了个‘找’字。嘿嘿,你别说,距离‘我’字最近的就是个‘找’字。人啊,一辈子就是个‘找’字,找来找去就是找那一撇,那一撇是什么?对于商人来说,那一撇是钱财,对于政治家来说,那一撇是官位,对于男人来说,那一撇是女人,对于女人来说,那一撇是男人,对于军人来说,那一撇就是对手,找到了对手我才是我。”
陈墨涵听着梁必达的高论,不禁暗暗惊诧,这个看似粗莽的汉子,不光打仗无师自通文韬武略,听他这一番话,还真有点哲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