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昌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妄人,根本没来得及整军迎战,魏军的两百铁骑已经到了近前,赫连昌催马欲离开此地,却后有自家骑兵困住去路,前有敢死之式杀到眼前,又遇到刮来一阵狂风,尘土飞扬,完全看不见敌人的踪影,顿时仓皇不安,只觉得四处都是敌人。
正在此时,尘沙扬起之处突然出现一支大军,为首几面“赫连”大旗连尘沙都掩盖不住,急速向着安定城而来。
赫连昌没想到还有哪个赫连宗室能够来救援,但安颉带着的人马太过吓人,全身上下杀成了血人,与其摆在魏人手里,不如去搏一搏。
他带着骑兵向那“赫连”军汇合,自家人马还以为来了援军,欢天喜地之下两支大军迅速靠拢,就有传令官大声询问:“来的是哪位王族?”
赫连昌没有封一个王爷,所有的宗亲不过只是公爵。那支队伍里很快就有人大叫:“可是陛下的御驾?我们是一路归拢的残部,来护驾的!”
赫连昌没有想其他,率部立刻投入那军中,背后的安颉也不追赶,赫连昌得意洋洋,对着安颉等人狂叫一通,发泄掉心中的郁闷之气,这才领着部下的骑兵去见这支军队的首领。
“不知是哪位爱卿前来救驾?待我重回统万,一定大大的奖赏……”
他们到了那赫连大旗之下,只见为首的将领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显露出一张仪表堂堂的面孔来。
此时风沙正好骤停,灰头土脸的赫连昌一行人终于迎来了归顺的残部,可当真正看见马背上坐着的是谁时,吓得差点跌落马去。
赫连定抱着自己的头盔,对着自己的亲哥哥笑道:
“赫连昌,别来无恙。”
只是这一笑,笑的人遍体生寒。
赫连定的心腹和狄子玉的羌人人马将赫连昌团团包围,赫连定又摆出平原公的仪仗,结局会如何,已经一目了然。
‘看见你没死,我就放心了。’
赫连定看着被压下马来的赫连昌,心中似乎被平复了一些。
‘你若死了,我还怎么手刃你这个仇人呢?’
。
几个时辰后。
赫连定提着赫连昌的人头,带着赫连昌的近万骑兵,来到安定城下。
此时安颉已经成功把赫连昌驱赶进赫连定的阵内,见赫连昌果然已经身陨,顿时欢喜地大吼起来。
奚斤刚刚还在斥责安颉的妄动,好在没有什么损失,为了安抚士气,这才没有处罚,此时却见赫连定果然降服了赫连昌的手下,甚至还杀了赫连昌兵临城下,顿时脸色一变再变。
奚斤是拓跋焘留下来的征西大将军、总帅,安颉以两百人打得赫连昌仓惶而逃,赫连定又轻而易举的收拢了夏国仅剩的所有反抗人马,建立了盖世奇功,他感到非常羞耻。
奚斤是典型的鲜卑将领,也是拓跋焘登基时拓跋嗣的顾命大臣,此时他恨不得赫连定真的就是骗他们开城的,好好打上一场,也不愿这个在长安城将他打的丢盔弃甲的平原公以这种面貌和他相见。
赫连定手提着赫连昌的首级到了安定城下,要求奚斤给他打开城门,可是无论众将领如何劝说,奚斤都以“对方可能另有它意”而不肯开城门。
如今不知赫连定是敌是友,人人都知道赫连定是夏国最有威望也最有地位的公爵,他不一定忠于赫连昌,但一定忠于夏国,所以奚斤做出这种决定,他们也无法说出什么。
赫连定让狄子玉也去喊门,狄子玉哪里懂鲜卑话,用匈奴语喊了半天,好在奚斤是懂匈奴话的,他喊了以后,奚斤派人过来喊话,说是能收拢狄子玉一个人进去,却不能放赫连定入城。
“你我长安一战,人人都将我和你相提并论,如今看来,我赫连定大好男儿,却和你这种畏首畏尾的将领被人一同提起,真是好生憋闷。”
赫连定看了看城头,叫会鲜卑话的兵卒替他传话。
“告诉奚斤,赫连勃勃大王之后,如今我最年长,赫连昌如今已死,我便是夏国之君。”
赫连定傲然而立,那传话的士卒激动的浑身发抖,大声的把这句话吼叫了出来,一时间,城上城下,俱是这个声音在回响。
“我夏国兵败,那是因为统万城中无我。如今我已回夏国,收拢残部,该何去何从,全看你魏国的态度。我知道奚斤在长安败于我手,不愿出城相迎,没关系,我封地正在这平凉,待我先拿了长安,再等你魏国的使臣到访。”
他一生从不低头。当年赫连昌并非太子,太子乃是他们的大哥赫连璝,赫连勃勃欲废太子立酒泉公赫连伦,赫连璝提早得到消息,杀了赫连伦,又要杀其他兄弟,是赫连定带着兵马杀了回去,救下所有兄弟,又拥立了年纪最大的赫连昌为帝。
他拥立赫连昌,是因为他在太子的压迫下保护了他的家人。人人都说赫连定忠于大夏,其实他自己知道,他从小最重的不是夏国,而是亲人,因为他的亲人都在夏国,所以他才那么努力的守护这个国家。
如今他的家人死的只剩大儿子和妹妹,赫连昌已经被他诛杀,他的异母弟弟赫连满为了当诱饵而死在统万城下,这夏国对他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想为自己的妹妹、为他的儿子,已经为他自己,争取一个不必低头的未来。
他赫连定,一生不求人,一生不投降。
拓跋焘想收服他,就得亲自来见他,降服他。
赫连定丢下赫连昌的遗体,留下狄子玉,只带了赫连昌的头颅,率领大军离开了安定。
奚斤原本派了手下丘堆去征粮,结果路上遇见赫连昌,被他的骑兵灭了所有人马,只带了几百人逃到了长安,所以安定才粮道断绝,驿路也不通,无人知道消息。
赫连定杀了赫连昌,收拢了总共两万的骑兵,已经又有了刚刚去朔州时的规模。奚斤被赫连定热嘲冷讽一番,结果对方摆完架子就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狄子玉和他的一干羌人手下。
狄子玉归顺大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此番也算是变相的解了安定之围,救了安定这一堆人的性命,所以奚斤不能不客气待他。
但狄子玉真到了安定,又有斥候回来回报,说是赫连定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沿路封锁粮道的夏兵,现在道路已通以后,奚斤完全不知道赫连定在做什么了。
【他为什么要留下你?他到底要干什么?】奚斤实在忍不住,用匈奴话问狄子玉。
狄子玉苦笑了一番,默然不语。
为什么留下我?大概是想要让我回去送信,好告诉陛下,我不是叛逃,不要问罪我的“公主”吧。
至于他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
他说陛下一定知道。
无论如何,这位声名赫赫的平原公如此动作后,就算拓跋焘想要问罪他的儿子和妹妹,也不敢再动了。
话说赫连定率数万骑兵铺天盖地的南下,顿时惊起了一路看守道路的魏兵。此时魏国刚刚打下夏国才两月,见到赫连定摆出君主的仪仗,无不惊慌失措,闻声而逃。
大军都在统万看守,镇守长安的是高凉王拓跋礼。他的守城之人不到一万,又听说粮道断绝,此时见赫连定冒了出来,并不知道赫连定是收拢了赫连昌的余部才有数万骑兵,还以为赫连昌随时也会南下,便带着部将和人马连夜放弃长安,退往统万城。
长安是赫连定的地盘,拿下以后,整顿城务,犒赏三军,又派出使节去平城和统万,并不再多动弹。
但长安历来是大镇,魏国早已统一了夏国,只有西陲的安定和上邽这种小城还在赫连昌的手中,可长安不是,长安是夏国腹地的一枚楔子,地处险要,即使拓跋礼走时带走了所有的粮草,长安城也不是一下子能攻下的。
更何况还有赫连定这样的名将镇守。
一时间,夏国以一种奇特的姿态重新进入到所有国家的眼中。
在这里,赫连家还有人一直没降,像是一颗亮晶晶的星子一般,在一片黑暗的敌国之中闪亮星空,竖着“夏”的大旗。
就在赫连定拿下长安的时候,他派去统万查探消息的探子回来了,刚好和他派出人前往统万和平城的时间相同。
那探子回报的结果很出人意料之外,统万城里,狄子玉的“夫人”赫连明珠并未被控制住行动,拓跋焘似乎还派出长孙翰的夫人亲自去安抚,让她不必惊慌,他不会把赫连定和她混为一谈。
在统万城张渊府中学习的赫连止水也没有被如何残酷的对待,拓跋焘不但没有把他带去平城,甚至还让他留在了曾外祖父张渊身边,等张渊把夏国的国务整顿好了,再一同前往平城任官。
赫连止水经常出入太史公府,还和那探子接触过一次,告诉探子他如今过的很好,让他父亲不要挂念,看样子并非言不由衷。
得了家人好消息的赫连定却并未露出笑颜,只是静静伫立了一会儿。
当夜。
“你说平原公,阿不,陛下站在城楼上想什么呢?”
一个跟着赫连定历经磨难回到长安的亲兵纳闷道:“陛下都在城楼上站了一夜了,害我们也要喝风。”
“谁知道呢?”
另一个亲兵叹道。
“他如今真是寡人了,可能心里难受吧。”
☆、第207章 秃发王子
夏国的战报顺利送到拓跋焘手上的时候,他正在大校场观看三军操练。因为是崔浩一力要求劝降的,所以当他拿着战报冲进校场时,所有认识这位崔太常的人都吃了一惊。
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崔浩,毕竟人人都知道,崔浩是最重仪表之人,从不奔跑仓惶,永远都是一副淡然冷静的姿态。
拓跋焘见崔浩如此慌张,心中就咯噔了一下,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没一会儿,崔浩奔到他近前,伸出信函递给他说道:
“陛下,夏国有变,赫连定裹挟着狄子玉等人拿了上邽,带领骑兵去接了安定之围,杀了赫连昌……”
拓跋焘一听是这样的事,怔了怔,“这是好事啊,为何太常的脸色这般难看……”
他打开信函,短短的一卷纸上写满了东西,显然写者心情激动,字已力透纸背,拓跋焘草草看完,脸色也不太好了。
“赫连定杀了赫连昌,自立为帝,迁都长安了。”拓跋焘蹙起眉。“此人真是好决断,好魄力。”
他杀了赫连昌,本该见弃与赫连宗室,但他自立为帝,重新竖起夏国的旗号,这原本的谋逆也都成了英雄一般的行为。
在混乱的十六国时期,很多时候王位更替,全是靠屠戮上位的。赫连昌丢了国度,仓惶逃跑,便已经失了民心,赫连定素有威望,和赫连昌又有家仇,此时便是杀了他,道义也还在他这边。
崔浩的计策不奏效时心中就有些不安,好在拓跋焘并没有表现出责难和失望的样子,崔浩也就不停的打探消息,好弄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现在看来,劝降应该是成功了,毕竟赫连定知道了赫连昌杀了他家人的事情,还去收复了上邽和安定,杀了赫连昌。
但他自立为帝,困守孤城,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拓跋焘来说,赫连定比赫连昌还要棘手,他性格坚毅,又知进退,倒比有勇无谋的赫连昌更让人头疼。
一时间,拓跋焘也没心思看什么演武了,点了朝臣和黑山大营的几位大将去参军帐中议事,直接离开了点将台。
这种国家大事原本是轮不到贺穆兰参与的,但因为拓跋焘放过赫连定的妹妹和女儿是为了她的劝谏,所以此时很想把赫连定恩将仇报的事实甩她一脸,便也叫了她来,让她听一听自己劝谏的结果。
但旁人却不知道拓跋焘为什么要点一位既非贵族也非大将的虎贲将军旁听,有的人认为拓跋焘看重花木兰,想要栽培;有的认为拓跋焘喜欢年少英雄,愿意提携,但无论是哪一种,他们心中都高看了贺穆兰几分。
有时候圣眷来的就是如此容易。
贺穆兰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把她叫去参军帐,心中也是忐忑。
莫说贺穆兰,便是花木兰,也很少参加什么军国大事的讨论,无非就是令出行至罢了。
她进帐时,军帐中已经就赫连定的行为议论开了,大概是因为“赵明”是夏国人,拓跋焘没有让他伺候,帐中只有文武大臣。贺穆兰自觉的找个角落站好,静静地听他们讨论。
这一听不得了,贺穆兰的眼睛都要脱出来了。
赫连定自立为帝了?
占了长安,坚守不出?
饶是她知道赫连定厉害,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她的记忆里,赫连定后来似乎确实自立为帝,但那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他自立为帝以后还很厉害,一路往西灭了西秦,然后占了西秦的领土重新复国,只可惜最后下场不怎么好,渡河攻打北凉时渡一半被邻国吐谷浑的首领活捉了,送到了北魏。
他让北魏吃尽了苦头,又懂得迂回,魏国的百官都不同意他活着,最后被处死了。
越想,越觉得整个人真是命运多舛,实在是让人叹息。
“我不同意崔太常的说法。他若是要降,杀了赫连昌以后便可以带着人马归顺,又何必占领长安?”
太史令徐辩态度强硬的否决着崔浩的意见:“我们当初就是听了崔太常的意思,才派出狄子玉劝降,结果呢?倒又劝出一位夏帝来了!”
崔浩知道徐辩喜欢拿对手的错处说事,并不否认自己计策的不周全之处,他看着拓跋焘,认真道:“若赫连定没有归属之意,是不会去解安定之乱的。奚斤将军那时已经粮草断绝,赫连定只要等待一段时日,便可一箭双雕,没必要冒这个险。”
“而且,他还把狄子玉将军的人马都还回来了,沿路也没有进城收复夏国的国境,只是直奔长安,若说他要复国,实在是不像。”
崔浩自朔州之战以后一直对赫连定颇为佩服,话语中也多是褒誉之词:“像这样的宿将,又不是年轻无智的小伙子,性格早已定下,他会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究竟是什么道理!”
古弼冷哼:“他难道不知道反抗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被我们大魏厌恶吗?”
拓跋焘有个才能,便是善于在众臣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