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次日的清晨,依旧是下着大雪的长安城,红墙绿瓦的皇城城门处,却跪着一个人。
浛洸郡主是早年就得了圣旨,不准踏进皇宫半步的,这些年也从未逾越过,只是来回不过几天的时间,先是在苦难寺那一次跪,这又换到了皇宫前。
萧元随景行止坐在马车里,看着光武帝身边的大太监临海正弯着腰在浛洸郡主身前劝解,语调诚恳的说:“郡主,皇上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王爷也已经去了,你现在还是有着身子的人,快些回去吧。”
萧元撑着下巴,看着浛洸郡主,而另一辆马车上的姜永夜却是带着不悦的神色,不住的摇头。原本来上早朝的人,都被浛洸郡主那一堵,滞留在了宫门外。
浛洸郡主的背脊挺直,立在那里,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的丈夫,久不见踪影的憞华郡王也赶了来,却在看见浛洸郡主的那一刻慢下了步伐,声音怒意道:“王妃,你先随我回去,陛下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浛洸郡主听见这话之后,整个人都乐不可支的笑了,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当年在御花园里,明明最害怕的最恐惧的是她,可是最后那个将她差点溺死在水里的凶手,孟光长公主反倒让人觉得更可怜。
因为她是南国唯一的公主啊,所以,可以任性残暴,所以,现在即使她杀了父亲,也没有人会站出来主持公道。
即便是自己的夫君,也是向着权势的。
“元儿···”
“不准说话,就在这里坐着。”萧元的声音愈发的坚持,让人觉得格外的强硬。
她转身,和景行止对视,眉眼中都是不容拒绝的意思:“有本宫在,谁也不能动你!”
而景行止倏地一笑,点头。
浛洸郡主注视着马车上的萧元,又用一种格外痛心的目光望着景行止,咬牙切齿的道:“浛洸的父亲,虽然庸碌无为,但也是南国的皇子,昨日在太子殿下的婚礼上被人谋杀,浛洸虽是女子,但父亲尸骨未寒,死不瞑目,浛洸请陛下做主,缉拿真凶。”
“真凶?是谁?”
众人诧异之间,萧元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举着四十八骨描金的竹纸伞,身上的洁白大氅迤逦在雪地上,面容静默而疏傲。
“就是你!”
马车里姜永夜的眉头愈发的紧蹙,本来昨天的事情已经是万无一失的,萧元也早早的去了柳氏的新房。而他也在与众人敬酒,姜博死的时候,应当无人指正。
偏偏,这替罪羊变成了景行止。
早先萧元热恋景行止就屡次引起姜永夜的不满,原本已经消退了,熟知这一次,元儿会站出来不遗余力毫不退让的维护景行止。
浛洸郡主素来看见孟光长公主都像是老鼠遇到了猫,此时这样毫不忌讳的言语,看着让人心惊。
这样的苦寒的天气里,浛洸郡主还怀着孩子,发上的雪花越积越多,远处看上去她整个人似乎都要被堆积埋葬在雪中。
萧元淡淡的笑着,说:“若本宫是真凶,那本宫来告诉你,本宫会怎么样对待你。”
萧元蹲下身,平视着浛洸郡主,“不管今日本宫是不是凶手,姜博已经死了。予芝,你也不必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这是皇家,从来就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了,你看看这周围的人,又有哪些是真的不知道本宫会杀姜博的呢?他们中蠢蠢欲动,要给本宫做帮凶的可大有人在。你今日跪在这里,又能得到些什么?本宫唯一的公主,而你不过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
浛洸郡主苦笑一声,依旧不肯起身。
“可今日不是本宫做的,是他自己做的。”浛洸郡主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萧元,完全无法理解她这句话。
“十几日前,本宫在商议今天的事,就被他听到了。可是,”萧元摇头,对浛洸郡主抱歉的一笑:“他居然没有告诉你,还亲手杀了你的父亲。浛洸,你还以为,他是当年一心向佛的那个人了吗?”
一干人等,都不知道孟光长公主与浛洸郡主说了些什么,却都看见浛洸郡主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不禁伸长了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先生···”
浛洸郡主摇头,望向马车中的景行止,昏暗的光芒中,那个人一如多年前的温和如玉,没有任何人能比他的风姿,没有任何人如他一般向善,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可是,一个本该身无杂念,心无凡尘的出家人,此时手上沾满了她父亲的鲜血,而直至此刻,浛洸郡主依旧不能相信,那杯毒酒,出自景行止的手,即便,那是她亲眼所见。
是他,分明就是先生,从来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先生的眼睛,若是先生不知情,怎么会那样坦然的看着她的父亲死去呢?
浛洸郡主的手,捂着肚子,愈发的用力,愈发的疼痛。就在几天前,她还在想,即使跪到小产,也要把皇太如妃请回长安救父亲,可如今,这个孩子,似乎真的保不住了。
“先生,不会再遁入空门了?”
萧元循着浛洸郡主的目光看过去,幽深的车厢中,男子的面容透过狭小的车窗露出一角,极致的温和平淡,却是难以言语的美丽,那种天质自然,不媚不素,愈加清冽的亮色,在他如斯美好的唇间露出一抹笑容。
而今,浛洸郡主望着他,却又想不起来当年他是如何把自己从萧元的手中救下来,她胸中难耐,难以遏制的剧烈咳嗽,腹中生痛,只觉得此时难受难捱,好像身体还是信念要一点点的化开···
痛,迎来的更大声的是众人的近乎,血从浛洸郡主的身下流出,妖艳的醒目的,即便是她的丈夫也唬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却不敢上前。
孟光长公主举着伞,悠悠的起身,十分平静的望着侧躺在雪地中的浛洸郡主,对临海低声道:“还不送郡主去医治?”
萧元的目光只是极短的落在浛洸郡主的身上,抬眼之时,便是姜永夜的车驾缓缓驶离的时候,没有等待她,也没有说一句话,萧元知道,自己这番作为,让姜永夜心中不快。
可是,明知不管怎么样,景行止都死不了,又何必让他去狱中走一回呢?反正他们都认为是孟光长公主杀的人,那么就如他所想便是了。
“回府吧。”
寂烈晚风,长安城一片萧索,灯火喧嚣的唯有大婚之夜的太子府,长街上枯燥的车轮声,车厢中晦暗不明的幽光。
“你不去看看她?”
“元儿,从你看见我双手沾满鲜血开始,你就该清楚,我不是原来那个景行止,我只是孟光长公主的景行止。”
萧元在他这样直白的话中,怔住了。
“从前有一个老和尚,独自住在庙里。有一个贼经常去偷他的东西。
那天晚上,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萧元一笑,不耐的说:“听过这个故事的,三皈依,本宫素来不爱佛经故事。”
景行止却轻轻摊开了手,放在膝上,含着温柔如水的笑容,说:“在我这里却有四皈依。”
萧元不解的抬起了眉,疑惑的看着他:“四皈依?何谓四皈依?”
“手伸过来。”
景行止说:“皈依佛。”
“呵,皈依佛。”
景行止说:“皈依法。”
“皈依法。”
景行止说:“皈依僧。”
“嗯,皈依僧。”
他说:“皈依阿止。”
“皈依···嗯?”
“皈依阿止。”这一声,有些哑。
第四个皈依之后,沉默让车厢中的人感伤,景行止握住萧元温热的掌心,温和的容颜掩饰不了心中的炙热。
萧元轻轻的收回手,双手拢在袖中,没有再看景行止,垂着眼。
过了许久,景行止伏过身来,将萧元抱住,清俊无双的眉眼寂寥如画,萧元看不见他的的神情,对他这样突然的举动,有些惊讶。
“阿止,阿止你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是真的不会再爱你了。”
隔着漫长的岁月景行止终于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到他午夜梦回,耳边时时刻刻缠绕的称呼。
阿止···阿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不知道是哪一年?
清山的山腰上,他坐在树下诵经,原本在河中摸鱼的萧元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娇声唤道:“阿止,阿止,虽不得汝心,然吾心所向往之。”
那时的萧元,生气的时候骂他,阿止,你就是个木头。开心的时候,便挽着他的手,道阿止阿止,你真好。
这一声阿止,虽然说这话是景行止不愿意听的,但是只是这一声阿止,是他等待许多岁月才换回来的。
景行止吸了一口气,才平缓的回答道:“无妨,元儿,虽不得汝心,然吾心所向往之。”
前后两世,两个人的角色出乎意料的换了一圈,然而,萧元本身却是不再记得这句话了,她被景行止抱住,有些惊愕,尤其是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心中酸涩,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知为何。
第四十六章
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日,清晨早起,萧元正在梳洗的时候,轻盈欢喜的跑了进来,笑道:“殿下,你快看这是什么?”
身后梳头的小丫鬟偷了偷望着萧元,长公主殿下没有说什么,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是极为好看的,“是什么?”
轻盈捧着盒子,上前,道:“是寿王世子送来的。”
久无音讯的寿王世子,梁双泓从海上送了一个明珠,据说,是鲛人泪所幻化。《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从那时开始,便有无数人在海上寻找鲛人,只是直到如今,也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鲛人。
萧元伸手,拿起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握在手中,却看见盒子里还放着一个锦囊,本以为里面是什么情诗之类的,谁知打开却只是一株草。
无垠草,长在深海中,无垠岛之下,夜晚之时,会发出银色光芒,萧元曾经在书中见过,只是不曾想到平生会亲眼见到。
“谁送来的?”
“是从驿站送过来的。”
萧元叹了口气,道:“拿下去吧,本宫很喜欢。”
那颗泛着点点蓝色光芒的夜明珠却被她握在了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让轻盈找出原来放珠子的那个香囊,又将夜明珠放在了那里面。
这是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日,萧元收拾妥当之后,还要进宫接受命妇朝拜。
远在西方的崇山峻岭中,悲鸟在古树上哀鸣啼叫,雄雌相随飞翔在苍凝的长空中,刘危楼望着荒荡的空山,背上的老母为这陡峭的绝壁而长吁短叹。
“娘,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到西海了。”
趴在他背上的母亲叹了口气,懊恼的说:“西海蛮荒之地,楼儿···”
“娘,”刘危楼仔细的看着脚下的路,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色让他为之一振,是海。
湛蓝色的,碧波蓝天,鸥鸟长空。
“娘,我们到了。”
“殿下,到了。”
孟光长公主的凤驾抵达皇宫的崇光殿前,车沿四角的引路铃在晨风中清脆作响。萧元侧眼看着风扬起的车帘一角,已经有无数的内外命妇带着家眷等候在外。
今晚皇城中有除夕宴,萧元记得前世是没有的,今世却是有了。
陛下对她提起晚宴的事宜之后,萧元才回过神来,是因为今年她还在长安城中。除夕夜宴是在前世她离开长安之后,才取消的。
“愿孟光长公主长安千秋。”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萧元走出车厢之后响起,崇光殿前,朝阳初升,为期半个月的大雪终于停止。
萧元搭着轻盈的手背,走到最前面,在路过四位良娣之后,对着跪地的众人道:“平身。”
在这里,除了萧元,地位最高的,就是新晋的四位太子良娣,虽然都是由孟光长公主为太子挑选出来的,但是人心所长,总喜欢一较高低,许多人便是想打探一下,哪一位太子良娣更得孟光长公主的亲睐,或为太子妃也未可知。
往年除夕宴,都是内外命妇先进宫在崇光殿拜见了孟光长公主,然后再与去崇政殿拜见陛下的大臣们汇合,一起在还阳阁用膳,赏看长安城中的烟火。
孟光长公主是一个极为冷硬跋扈之人,因为她身为皇帝陛下唯一的孩子,而当朝的太子又是借着她与已故萧皇后的关系坐上的太子之位,所以朝臣对她的忌惮或者说是依附已经达到了顶点。内外命妇平日里无法见到这位炙手可热的强权人物,一年之中唯有除夕这一日,可以亲近与她,所以在崇光殿拜见的时间,显得尤为重要。
早年的参拜,孟光长公主都特意下了令,只见命妇,说是嫌孩子们吵闹惹她心烦,只是今年却特意让各家的夫人将孩子都带了来,难免有人猜测,太子侧妃已经纳过,此举是否是孟光长公主在陛下的压力之下,要选驸马的预兆。
孟光长公主虽说在五岁开始就掌权,时至今日却不过只有十五岁,朝中许多适龄的男子有建树的,不过官路刚才起步,心智幼稚,极少又能够得长公主赞许的,前几年长公主迷恋一个和尚,后又取消了婚约,这让许多男子都为之一振。
相信,明年开始,长公主殿下的驸马人选便是一个极为热门的话题。
“柳良娣,殿下在叫你呢?”
柳拂蝉一怔,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端坐在主位之上的孟光长公主,孟光长公主却没有看她,只是闲极无聊的在把玩一个硕大的夜明珠。
柳拂蝉略弯腰,道:“殿下。”
萧元这时才看向她,秀质的眉头轻轻挑起,不怎么喜欢她的样子,却说的是:“论年纪,你是四位良娣中年纪较长的,听说熟读诗书,都读了什么书?”
柳拂蝉闻言,斟酌了一下,答:“《列女传》与《女规》都读过。”
她心中打着鼓,知道这回答势必不能让孟光长公主高看自己一眼,可是身为女子,能读的书就只有这些,若说别的,便是越界之举。
“甚好。”
她抬眼,出乎意料的看见萧元含笑的眼光,却不是真的甚好的模样,冷冷的不带一点情绪的笑容。
“本宫屏退所有命妇,是想先给你们说一件事。”
“诺。”
四位良娣都起身行礼,神情恭肃而温顺。
“本宫代理六宫已有十年之久,年岁愈长,越觉得百无聊赖,又因为无人可托,所以一直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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