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未落,人影却已经飞快的消失在雨幕之中。
景行止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他陪着她一路经历了这样多,即便所有人对她的感情都有过变化,可是他却一如既往,始终没有改变过。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总是得不到她一个专注的眼神呢?他甚至开始恐惧,是不是这一世,还是如前面的每一世,惨淡收场?
萧元负手站在海岸边的高塔之上,这个位置正好与石像正面相对,她可以毫无距离地看着她的的容貌,出奇地与自己,与梦中的神秘女子相似。
她摆了摆手,便有少雪城的当地人上前,惊吓着给她解释这座石像的来历。
名字叫做仰光。兴
建的时间其实也不过二十余年左右,与它一同被少雪城人供奉的,还有神庙中的一个参天盛大的婆罗树。
据说是当年尊者悟道的树,在少雪城中有着这样一个传说。
曾有那么一日,迦叶尊者经过一颗开满花的婆罗树。
而迦叶尊者在凡间经历了轮回,尝尽了世间万般苦,在回归灵山的时候,用自己的一缕发与婆罗树结了一个缘,悟道之后的婆罗树,有了自己的思维,成为了迦叶尊者在凡世里的化身,名曰仰光使者。
那么自己,不就是婆罗树上开出的那一朵金色婆罗花吗?
这般相似的容貌,也是由此而来的吧?
若是仰光再次显灵,也许容焕就可以复活?
哗哗的雨声落入耳中,带着夏日特有的凉爽。高塔之上,隐约可以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油液胡笳声,几个音符断断续续,似有似无地撩拨着人的心绪。
萧元心念一动,循着胡笳声望去,却见景行止撑着伞缓缓的朝着高塔此处行来。豆大的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渐起细小的水花四散而下,洁白的袍子在风中轻轻摇摆,那人却安步当车从容不迫的缓缓而来,温隽如水的面容在雨幕中早已模糊不清,他走过那棵碧绿的婆罗树,步伐顿了顿,突然极为虔诚的跪了下去。
地面的积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可是他却将油纸伞丢在一边不管,双手合十,庄重而肃穆的磕下长头。
他在求什么?
或者说,他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还能求什么?
“本宫若要它现身,该如何做?”
方才便已经惊吓不已的人,此时更是如同看一个怪物一样不敢直视萧元的目光,他实在不懂为何这个南国的公主要这样关心一个莫须有的传说。即便他身为少雪城的城子,生来便信奉着这个传说,可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狂热的去一探究竟。
“我不知道。”
这话刚一出口,南国公主身边的侍女就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人立马就反应过来了,这个公主虽然看着美丽却是一个残暴狠辣的人。
男子眼中有些急躁不安,咬着牙,说:“也许浴佛节可以···”
“四月初八?”
萧元静静又望了一眼依旧匍匐在那颗树下的景行止,道:“命大军进城,等吧。”
轻盈应了声,却也觉得可笑,且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但是因为一己私欲便大开战火,多么的不理智。
只是对萧元来说,权势于她,本就是用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一个工具,如果有一天,她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那纵使权倾天下又如何呢?
光永四年末。
“殿下,长安城传书。”
萧元随手翻看那一纸书信,唇角微微上扬,眼神却是冷的,轻盈本欲上前劝说,此时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驻军少雪城已经两年了,可是一连两个浴佛节过去了,别说显灵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若非是用寒玉棺所葬,只怕大司马的身体都腐烂得只剩累累白骨了。
片刻之后,长公主放下书信,转头对轻盈说道:“代本宫写一封信吧。”
轻盈取来纸笔砚台,心中早就知道该如何写了,不过又是不想回长安,要在留一年这样的话罢了。
实际上,她已经替长公主写过两次了。
十日之后,姜永夜收到回信时正与仅有的几个亲信在崇政殿里讨论国事。
“还望陛下圣裁。”
伴随着姜永夜仔细将书信放回信封中的悉索声,四位肱骨之臣齐声出言,姜永夜握着信封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抬手压了压太阳穴,很重很慢,有些失神一般。
“孟光长公主领军在外,屡次抗旨不遵,莫非是存了拥兵自重的心思,意欲谋反?”
他放下手,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说话的那一个人,崇政殿幽暗的灯火中,他的眼睛泛着冷光。
过了许久,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眸中有光彩闪过,道:“爱卿过矣,长公主不会做这等事的。”
姜永夜放下手中的书信,目光有些幽暗,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双唇单薄泛着白色,似乎是极为笃定的说:“她素来看重我。不会害我。”
“诺。”方才出言的大臣擦了擦汗,有种费力不讨好的感觉,似乎陛下与长公主之间的感情真的不容他人质疑,可是,陛下手中大权,就快被架空,就没有半点不满吗?
过了许久,崇政殿里才重新响起姜永夜的声音,“她,长公主手中握着我南国四十万征天军,你们切不可怠慢于她,以免引起动乱。”
四位大臣顿时明白了,陛下其实是忌惮长公主手中的兵权,所以才不肯出手的。
他们对视几眼,弯了弯腰,道:“臣等必竭尽全力,为陛下排忧解难。”
姜永夜看了一下那封信,点了点头。
四位大臣便弯腰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待崇政殿里再一次只剩下姜永夜一个人的时候,他又重新拿起了那一封信,却没有打开再看。
明明是遥远的蛮荒之地,可是她偏偏就是不肯回来,他连皇权都放给她了,可是还是不肯留在长安,姜永夜的太阳穴突突的跳起,胀痛难耐,他只能又一次重重的按住。
总得想个法子,让元儿永远留在长安城里,而不是天南地北寻不到一面才好。
第九十章
光永五年,四月初。
少雪城春深时节,繁花荼蘼。在靠近南海的地方,是少雪城供奉仰光使者的寺庙,寺庙中檀香沉沉,香火旺盛。
“再过几天,浴佛节就要到了。”
轻盈站在屋前,仰着头望着那碧绿参天的婆罗树,参天繁盛的巨树之上,担负着无数人的希望。
原本正静坐在屋中看书的孟光长公主听到她的这句话,抬起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婆罗树,春日的阳光下,碧树生姿,她望得有些出神,就连有人走进屋也没有发现。
景行止站在桌案一边,已经快一刻钟,这一刻钟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专注沉默的看着静静望着婆罗树发呆的女子。
这样多好,她放下一切俗务,安静而美好,似乎无忧无虑的。这些在少雪城的时光,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幸福许多。她虽一如既往的不喜欢他,可是,许是为了礼佛,许是为了容焕,她变得不再咄咄逼人,甚至愿意坐在婆罗树下,听他讲一段佛家故事。
尽管,这些并非为他,她却让他感受到了。
“你说今年,她会来吗?”
萧元从神游中回魂转过头看他,神色淡淡,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景行止的双瞳,明亮得好像是白昼的日光,似乎要将她阴霾的心一同照亮。只是,她的心藏在九曲回肠中,再多的的光辉也照不进去。
“元儿。”他见她又失神了,便微笑着又唤了他一声。
萧元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幽深的双眸中似乎隐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东西,直让景行止心头微凉。
她仰眸重新望着那颗婆罗树,却听见他渐渐靠近的步子,他说:“我自幼便读佛经,最喜欢的,却只有一句。”
萧元垂下眸,看见他纯白色的衣袍,唇角一勾,略略笑道:“我还道,只要是佛经你便喜欢呢。”
他不理会她的戏谑言语,笑了笑,也同她一起望着那颗婆罗树,“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阿止。”她侧眼迎上他的目光,微笑且温和问:“你来生可愿再世为人?”
“来生?”他双眉微颦,似在斟酌着要如何回答,“我没有来生。”
“是啊,我都忘了,你是天人,自然与天同寿。”
“不,这世上没有人能与天同寿。”
他微微皱了皱眉,心中却是生出无尽的悲凉,还想再说些什么,萧元却已经提步远去了。
他神色有些黯淡,耳边却一紧,来了。
无论如何,这一世总要有个了断。
萧元披着袍子,拿起马鞭正准备外出骑马散心,却听见寺庙的外间隐约传来马车飞驰的声音。
“元儿。”她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并未料到姜永夜会来此处。
“我来接你回家。”
他语气温柔,无一丝仇霾,仿佛当年在朝堂上的纷争早已经是过眼云烟,又仿佛他这几年的皇帝坐得很顺当,他依旧还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护着萧元的哥哥。
萧元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马鞭递给轻盈,瞥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小小少年郎。
“哥哥还记得我在刑场见到容焕那回吗?”
姜永夜暗了暗眼色,走上去,握住萧元微凉的双手,笑道:“记得,那时他好像和现在的姜耀一般大。”
他看着她寂寥的神色,心中泛起一阵心疼,这是他的妹妹,他曾在姑母床前用生命起誓要相护一生的妹妹。她本该被养在长安繁华巍峨的皇宫中,金缕玉衣,歌舞相伴,过着世间女子都艳羡的生活,养尊处优无人可比。可是此刻,他却觉得她比世间任何人都还要孤独,似乎无人能够窥探到她的灵魂。
“哥哥,”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笑了,摇了摇头,晃着他胳膊,道:“我不想再回长安了。”
她其实已经很少再对姜永夜有这种小女儿家的姿态了,特别是自从他大婚之后,姜永夜固然享受这一刻的感觉,可是却无法赞同她的决定。
“五年了。”她微微一笑,绞着他衣服的一角,说:“他已经死了五年了,可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
婆罗树下,斑驳的阳光散落在萧元素白的衣服上,姜永夜这才发现,自从容焕死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元儿穿红色的衣裳,她素来喜欢红色,说,只有浓烈如火的红,才能配得上她的身份。
“你那样在意他,不过是因为他是你一手养大的。”姜永夜伸手拦住她的肩,安抚道:“你随我回长安,我把姜耀交给你,你替我教一个南国最出色的太子出来。”
萧元看着站在门前迟迟不敢进门的姜耀,摇了摇头,唇色微白,“他怕我。”
“小孩子罢了。”姜永夜不悦的看了一眼姜耀,道:“只是还不习惯。”
她眼神一动,心下微微一涩。
“他不喜欢我,所以怕我。我也不需要他喜欢我,世间最喜欢我的人,已经有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树下便是长久的沉默,唯余婆罗树上悠闲的小鸟,三两相鸣,自成一趣。
萧元的手心突然被塞进一件冰冷的硬物,她垂首看去,是一枚玉扳指。
她望着那枚玉扳指,便想起她在马车上曾给容焕戴上过这样一枚玉扳指。
她母后的陪嫁之一,总共两枚,一枚留给了姜永夜,一枚说是要给萧元的夫君。
如今萧皇后薨逝二十年,萧元年华最盛的时候,那枚玉扳指却随她的夫君长眠成陵。
“你忘记了,你曾答应过哥哥,会一直留在长安,一直伴着我。”
萧元怔住了,握紧那枚玉扳指,胸中哽咽,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拒绝。
“哥哥,除了兵权,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回长安做你的皇帝,我在这里等我的驸马,不好吗?”
姜永夜摇头,捏了捏萧元瘦消的脸蛋,道:“打小就喜欢把重担子推给我,这一回不听你的了,你要是不随我回去,那就把长安搬到这里来。”
他笑得有些痞气,逗得萧元也心头一松,只是还是摇了头。
姜永夜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怀里,坚定道:“元儿,你忘了,我当年答应做太子是为的什么?”
萧元的脸埋在姜永夜的胸前,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摇头。
“记得的,是为了能保护我不受群臣的攻击,在长安平安长大。”
女子的声音温柔甜美,似包涵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意,柔情似水的,即便是姜永夜,心中也是一片涟漪。
他伸手摸了摸女子的头,“你今年二十五了,哥哥也三十余岁了。难道你真要将哥哥一个人丢在那高绝冰冷的长安?你害怕那里,哥哥也怕啊……”
他的声音有些萧索,从他记忆开始的时候,那座帝都就在他的心中存有无数的阴影。
幼年时候,一杯杯想要将他从太子之位拉下来的毒酒,朝堂之上,一本本参他不成栋梁的折子。甚至于满腔热血领军上战场的时候,都不敢身先士卒,独怕战死沙场无人看护孤身住在那座城里的妹妹。
可是如今,妹妹长大了,却要离他千万里,动辄如参商,累年不相见。
“你还记得我们过得最艰难的那几年吗?”
萧元想也未想,便点头,自然记得,那几年的日子,是何等的暗无天日,愁云惨淡。
“那时,姑母还在,可是却经年累病,宫外的美人一个接一个的送进宫来,你年纪又太小,什么都忍不住,受了委屈不敢向姑母哭诉,只能跑来我的光王府。”
姜永夜神色飘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愿自拔,声音浸润着点点萧瑟与许多感慨,“我那时就立誓,我要成为南国最强大的人,让你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之下。”
“可是,二十几年过去了,”姜永夜抚着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似感慨似无奈的说道:“二十几年过去了,你却反过来要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中那种寂寥苦涩的味道,让萧元心尖一软,犹豫了一瞬,终是坚定下来道:“我再想想吧。”
火,冲天的大火,来得汹涌突然,寺庙中人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无法扭转了。
在一片惊颤混乱的救火声中,景行止白衣飘飘,似谪似仙般长身而立,静静观望着火势。
与他相似的是缓缓从内院走出来的姜永夜,两人极有默契的同时估量了一下火势,不约而同的淡然一笑。
“先生良策,朕要如何答谢呢?”
姜永夜拱了拱手。
景行止双眼中印着簇簇跳跃的火光,唇间是愈发清润无华的淡然微笑,叫姜永夜感慨所谓的温雅景先生,其实也是披着画皮在做人而已。
“陛下说笑了,我何时向陛下献过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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