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仇怨很深,但也很令人满足。
但是,当别的敌人构成威胁的时候,即使这样的争斗也被搁在了一边。有一股敌人一年四季都有,那就是烧砖人的孩子。他们居住在粘土河床附近,学院里和镇上的孩子非常讨厌他们。去年,莱拉同镇上的一些孩子临时停战,一起对粘土河床发动袭击,朝那些烧砖人的孩子投掷沉重的粘土块儿,把他们建成的、还没有干透的城堡踢倒,然后再把他们摔倒在地上,在他们居住的粘土附近翻来滚去。最终,胜利者和被征服者都成了一群尖叫的泥人。
他们另一股常规的敌人则是季节性的。吉卜赛人家家都住在运河里的船上,他们随着春天和秋天的市集来来往往,而且总是擅长打仗。尤其是有一家吉卜赛人,他们经常回到他们在城里的一个叫做杰里科的码头。从莱拉能扔第一颗石子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跟他们打架。上一次他们来牛津的时候,她、罗杰还有乔丹学院和圣·麦克尔学院的几个厨房学徒对他们进行了一次伏击,往他们漆得铮亮的运河船上扔泥巴,后来,他们全家出动,把他们撵跑了——趁这个机会,莱拉率领的预备队冲上那条船,解开缆绳,驶离岸边,沿着运河漂了下去,水上交通全都被他们堵住了。与此同时,莱拉的突击队员们从船头搜到船尾,寻找船底的塞子。莱拉坚信船上是有着这么个塞子的,她跟她的队员们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把塞子拔出来,船马上就会沉下去。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后来吉卜赛人追了过来,他们只好弃了船,沿着杰里科狭窄的胡同,带着胜利的喜悦,浑身湿漉漉地、幸灾乐祸地大叫着逃走了。
这就是莱拉的世界和她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她是个野蛮、贪婪的小野人。但是,她一直蒙咙地觉得,这并不是她的全部世界;她的一部分还属于乔丹学院的辉煌与礼仪,在她生命中的某一个地方,她会同以阿斯里尔勋爵为代表的高层政治联系起来。对这些直觉,她所作的只不过是让自己傲慢起来,并在那些野孩子面前称王称霸;她从来没想过要去做更多的探索。
就这样,她像只野猫似的打发着自己的童年。只有当阿斯里尔勋爵时不时地光临学院的时候,她的生活才会出现变化。有这样一位富裕而又有权势的叔叔,这就足以令她大肆吹嘘了,但是这样夸耀的代价却是要被最为敏捷的院士抓住,被带到女管家那里,被迫洗澡,穿上干净的裙子,然后,有人领着她(还不断地威胁她),到教师活动室去陪阿斯里尔勋爵以及一群应邀而来的高级院士喝茶。她非常害怕被罗杰看见。罗杰曾经在这样的场合见过她一次,然后便大声嘲笑她身上的饰带和衣服上粉红色的荷叶边。她则用尖声怒骂予以回敬,陪着她的那位可怜的院士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在教师活动室里,她抗议似地倒在太师椅上,最后,惹得院长只好厉声让她坐起来;这时候,她便对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视,最后连神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令人难堪的正式访问的内容从来没有什么变化。喝完茶后,院长和其他几个为数不多的应邀而来的院士便告辞走了,只留下莱拉和她的叔叔。这时,他就会命令她站在自己面前,向他汇报自他上次到学院以来她都学了哪些东西。于是,莱拉便咕哝着,把想得起来的几何、阿拉伯语、历史或神学的任何一点儿东西说出来,勋爵则靠着椅背坐在那儿,跷着二郎腿,高深莫测地注视着她,直到她说不上来为止。
去年,在他北上探险之前,他当时还问她道:“除了勤奋学习之外,剩下的那些时间你是怎么打发的呢?”
她嗫嚅道:“没干别的,只是玩儿。就是在学院里玩儿,只是玩儿……真的。”
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孩子。”
莱拉伸出双手,让他检查。勋爵抓住她的手,翻过来看她的指甲。在他旁边,他的精灵像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中有翼的狮身女怪,传说她常令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来的即遭杀害)似的卧在地毯上,偶尔沙沙地甩动几下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莱拉。
“脏的,”阿斯里尔勋爵说着,推开她的手,“他们难道不让你在这里洗手吗?”
“让的,”莱拉答道,“可是神父的指甲也总是脏的,甚至比我的还脏。”
“他有学问,你有什么借口?”
“我一定是洗完以后又弄脏的。”
“你是在哪儿玩儿的,弄得这么脏?”
莱拉疑虑地望着他。尽管实际上没有人说过,但她有一种感觉,觉得上房顶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一些旧房子里,”她终于开口答道。
“还有呢?”
“粘土河床,有时候去。”
“还有呢?”
“杰里科和米德港。”
“没别的了?”
“没有了。”
“你撒谎,昨天我还看见你上了房顶。”
莱拉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勋爵嘲讽似地望着她。
“那就是说,你还到房顶上去玩儿,”他接着问,“有没有去过图书馆?”
“没有,可我在图书馆的房顶上找到了一只乌鸦,”莱拉接着说。
“是吗?你逮着它了?”
“它一只脚受伤了,我想把它杀了,用火烤。可是罗杰说,我们得帮帮它,让它好起来。所以,我们给它弄了些饭渣儿和葡萄酒,后来它好了,就飞走了。”
“罗杰是谁?”
“我的朋友,厨房里的学徒。”
“我知道了。那就是说你在整个房顶上——”
“没有全去。谢尔登大厦你是上不去的,因为你得从朝圣塔楼那儿跳上去,那儿有一段距离。那儿有一个天窗,可以上到房顶上,但是我个子矮,够不着。”
“除了谢尔登大厦以外,别的房顶你都上去过了。那么地下呢?”
“地下?”
“学院的地下跟地上的东西一样多。这个你没发现,真让我惊讶。嗯……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你看来还是很健康的。给。”
他在兜里摸索着,掏出一把硬币,从里面拿了五个金币送给她。
“他们没教你说谢谢吗?”他说。
“谢谢,”她嘴里咕哝道。
“你听院长的话吗?”
“哦,听。”
“对院士们尊重吗?”
“尊重。”
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轻轻笑了起来。这是她发出的第一个声响,莱拉脸红了。
“那你去玩儿吧,”阿斯里尔勋爵说。
莱拉松了口气,转身向门口冲去,还没忘回身机械地大叫一声“再见”。
在莱拉决定藏在休息室里、第一次听到有关尘埃的事情之前,她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图书馆长对院长说她是不会感兴趣的,这当然是不准确的。现在,谁要是能给她讲讲有关尘埃的事情,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倾听。在今后的几个月里,她会听到很多关于尘埃的事情,而最后,她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尘埃。但眼下,在她周围依然是乔丹学院丰富多彩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人们考虑。几个星期以来,街头慢慢地传开了一个谣言;有的人对此一笑置之,有的人缄口不语——就像对鬼一样,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却怕得不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些小孩儿开始失踪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伊希斯河(英国泰晤士河上游,位于英格兰中南部,流经牛津附近)往东的河道上,排满了慢悠悠行驶的满载着砖块的驳船、运送沥青的河船和装满玉米的罐式小舟,这些船要顺流而下,远经亨里和梅登黑德,抵达受北海潮汐冲刷的特丁顿;然后继续南下:前往默特莱克,经过大魔术师迪博士的宅邸;经过福克谢尔,那里的游乐园白天满是喷泉和彩旗,夜晚则是树形灯和焰火;经过白厅——国王在那里每周都要举行国务会议;经过铅丸塔(旧时制造弹丸的地方)——把铅水连续不断地滴到一桶桶的脏水里;接着继续顺流而下——这时,河流已经变得宽阔而又污秽不堪,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向南流去。
这就是莱姆豪斯(伦敦的一个区),那个将要丢失的孩子就生活在这里。
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他妈妈认为他九岁,但是酗酒破坏了她的记忆力,所以她记性很差;他可能是八岁或是十岁,马科里奥斯是希腊人的姓,但跟他的年龄一样,这也只是从他妈妈那里猜测得出来的结论,因为他看上去更像中国人,而不是希腊人;同时,他还从他妈妈那里继承了爱尔兰人、斯克雷林丑人和印度水手的血统。托尼不怎么聪明,但他有一种笨拙的柔情,他有时候会笨手笨脚地拥抱一下妈妈,深深地吻一下她的面颊。这个可怜的女人通常喝得烂醉如泥,自己无法主动开始这样的亲情;但是一旦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也能作出足够热烈的反应。
此时,托尼正在馅饼街的市场上闲逛,他觉得饿了。现在刚刚是黄昏时分,回家也没什么吃的。他兜里有一个先令,托尼曾经给一个士兵最好的女朋友带了个口信,那个士兵便给了他一个先令。但是托尼不打算把它浪费在吃的东西上,因为你一分钱不花也可以弄到很多吃的。
于是,他在市场上溜达着,从旧布摊儿和算命摊儿、纸张摊儿之间、水果贩子和卖炸鱼的中间走过,他的小精灵待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只麻雀,东张西望着。趁一个摊主和她的精灵都往别处看的时候,小鸟轻快地一叫,托尼的手便迅速地伸了出去,等缩回到松垮垮的衬衫里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抓了只苹果,或者是几个坚果,最后,还拿到了一个馅饼。
摊主发现了,大叫起来,她的猫精灵也跳了起来,可是托尼的麻雀精灵早就飞到了高处,他自己也已经快跑到街道的另一头了。背后传来了诅咒和怒骂,但一会儿就听不到了。他在圣·凯瑟琳教堂的台阶前停下来,坐在台阶上,拿出那个冒着热气、已经支离破碎了的战利品,衬衫上留下了一道油污。
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正在仔细地观察他。在他上方的第六个台阶上,一位身穿长长的橙红色狐皮大衣的夫人正站在教堂门口。这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满头的黑发从镶着毛边的头巾里飘落下来,闪着优雅的光。也许教堂里刚刚结束一次弥撒,因为灯光正从她身后的入口处照出来,里面的管风琴正演奏着音乐,夫人的手上拿着一本镶着宝石的赞美诗。
托尼丝毫没有发觉这一切,他正心满意足地埋头吃他的馅饼,脚趾向里扣着,两个光着的脚底板对在一起。他坐在那儿,大嚼特嚼、狼吞虎咽。这时候,他的精灵变成了一只老鼠,正在梳理胡须。
年轻夫人的精灵从狐皮大衣的旁边钻了出来,那是一只猴子,但不是普通的猴子:他身上的毛很长,像绸子一样闪着浓浓的金色光泽。他顺着台阶,一点一点摇摇摆摆地向小男孩儿走过来,坐在他上方的那个台阶上。
这时,小老鼠感觉到了些什么,又变成了麻雀,向一旁侧身竖起了脑袋,在石头上跳了一两步。
猴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麻雀,麻雀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猴子。
猴子慢慢地伸出手来。他的小手是黑色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完美,爪子上泛着光泽,他的动作轻柔、富有魅力。麻雀抵制不住诱惑,向前跳了一下,接着又跳了跳,再接着,轻轻地一扇翅膀,跳到了猴子的手上。
猴子把她举起来,凑近了仔细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手里拿着麻雀精灵,转向他的主人。那位夫人低下洒着香水的头,低声地说着什么。
这时,托尼转过了身——情不自禁地转过了身。
“拉特!”他叫道,一半是因为害怕。他的嘴里还塞满了东西。
麻雀啁啾地叫了叫——她一定没什么危险。于是,托尼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瞪起眼睛看着。
“你好,”漂亮的夫人说,“你叫什么?”
“托尼。”
“你住在哪儿,托尼?”
“克拉利斯街。”
“那个馅饼是什么馅儿的?”
“牛排。”
“喜欢喝巧克力汁吗?”
“当然!”
“真巧,我的巧克力汁太多了,我自己喝不完。你能来帮我把它喝了吗?”
托尼已经迷失了自己。从他那迟钝的精灵跳到猴子的手上的那一刻起,他便迷失了。他跟着漂亮年轻的夫人和金色的猴子,走过丹麦街,顺着汉曼码头,从乔治王台阶上下来,来到一座高大的仓库前,仓库的边上有一个绿色的小门。夫人敲了敲门,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门便又关上了。托尼再也没有出来——至少没有从这道门出来,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而他的妈妈,那位可怜的酒鬼,则以为他离家出走了;当她想起托尼的时候,她便会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于是会伤心地哭起来。
小托尼·马科里奥斯并不是惟一被这个带着金色猴子的夫人囚禁起来的孩子。在那座仓库的地下室里,他发现还有十二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虽然他们跟他有着同样的经历,谁都拿不准自己到底有多大,但他们大约谁都没有超过十二岁。当然,托尼没有注意到的一点是,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在那间热气腾腾的地下室里,没有一个孩子到了青春期的年龄。
那位好心的夫人看着他靠墙坐在板凳上,一个女仆默默地从铁炉上的炖锅里给他拿了一杯巧克力汁。托尼把剩下的馅饼吃了,把那甜甜的热汁喝了下去,并没怎么在意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人也没怎么去注意他。他太小了,构不成什么威胁,而且反应又太迟钝,欺负他也不会让人觉得过瘾。
还是另外一个男孩问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嘿,夫人!你把我们都弄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这个倒霉蛋看上去很强壮,上嘴唇上还粘着黑色的巧克力汁,他的精灵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老鼠。那位夫人正站在门口附近,像船长似的对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说话。等她回过身来回答小男孩问题的时候,在咝咝作响的石脑油灯的照耀下,她看起来那么像天使,孩子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她说,“你们愿意帮助我们,是吧?”
他们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全都注视着她,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夫人,她是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