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将身体缩进斗篷里。汤姆至少还要在大厅里表演几个小时,也许他应该看看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也许他应该去找麦特,确定一下巴尔阿煞蒙是否真的出现在麦特的梦里。这次,他用比刚才慢得多的速度走下楼梯,一边用双手揉搓着额角。
楼梯在靠近厨房的地方结束了,兰德穿过厨房向旅店外走去。他向塞拉点点头,但是当塞拉仿佛要拾起老话题继续跟他唠叨时,他就急忙跑出了厨房。马厩院子里,穆克一个人站在马厩门口,另一名马夫扛着一只麻袋正往马厩里走。兰德也向穆克点点头,但那个马厩头儿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进了马厩。兰德希望这座城市的其他人更像是塞拉,少一点像穆克。做好了观赏一座城市的准备,他迈步向前走去。
在敞开的院门前,他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熙来攘往的人们拥挤在街道上,就像圈里的羊群一样,为了抵御寒冷,所有人都用斗篷或外衣裹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又将帽子拉得很低。他们飞快地迈着步伐,仿佛在被寒风吹着向前走一样。他们在人群中以手肘保持着距离,推挤着前进,连一句话都不说,甚至不看对方一眼。全都是陌生人,兰德心想,大家彼此都不认识。
这里的气味也很奇怪,辛辣、酸腐和香甜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这种味道让他不由得揉了揉鼻子。即使在伊蒙村的节日里,他也不曾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连一半也没有。而这还只是一条街。菲斯师傅和厨师说整座城市全都是人。整座城市……都是这样?
他缓缓地从院门口向后退去,离开那条拥挤的街道。把生病的佩林一个人丢在床上是不对的,而且如果他在城里乱逛时,汤姆已经结束了朗诵呢?走唱人也许会到城里去,而他急需找个人谈一谈。还是等一下比较好。他叹了口气,将背转向那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但他并不急于回到旅店里面,尤其是现在他的头仍然很痛。他坐在旅店后面一只倒扣的桶上,希望屋外的冷风能帮他压抑一下头痛。
穆克偶尔会走到马厩门口瞪他一眼,即使是隔着一个宽大的院子,兰德也能看出那家伙气恼的表情。那家伙不喜欢乡下人吗?还是因为在他想把他们赶走时,菲斯师傅却热情地将他们请进旅店,让他觉得很尴尬?也许他是个暗黑之友,兰德心想。他希望能用这个想法让自己心情好一点,但这不是个有趣的想法。兰德抚摸着谭姆的剑柄,现在他想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名牧羊人带着一柄苍鹭徽剑。”一个低低的女人声音说道,“连这样的事都会出现,大概我从此以后不该对任何事抱有怀疑了。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乡下男孩?”
兰德惊讶得跳了起来,是那名曾经和沐瑞谈话的短发年轻女子,她仍然穿着男孩的外衣和长裤。兰德觉得她的年龄比自己大一些,一双黑眼睛比艾雯的更大,专注地望着兰德,让兰德感到很奇怪。
“你是兰德,对不对?”她继续说道,“我的名字是明。”
“我没遇上什么麻烦。”兰德说。他不知道沐瑞和这名女子说了些什么,但他记得岚的警告——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有麻烦?两河是个平静的地方,我们都是过着平静生活的人。那里没有麻烦,除非是庄稼和羊群出了什么问题。”
“平静?”明带着微弱的微笑,“我听人们谈论过你们两河人,我也听过关于木头脑袋的牧羊人的笑话,也听过真正到过你们那里的人对你们的评论。”
“木头脑袋?”兰德皱起了眉,“什么笑话?”
明只是继续说着她的话,仿佛兰德从未开过口一样。“知道你们的人都说你们总是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像奶油一样柔顺温和,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但他们也说,你们在骨子里像老橡树根一样又硬又韧。他们说你们是硬得怕人的刺。你们是一块块大石头,而且覆盖在石头上的土壤并不多,仿佛已经有一阵风暴把上面的泥土都吹走了。沐瑞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不过我自己也能看出一些。”
老橡树根?石头?这听起来不像是那些商人和他们的部属会说的话。而明的最后一句话的确让兰德吓了一跳。
他飞快地向四周望了一眼,院子里没有别人,距离他们最近的窗户都关闭着。“我不知道有谁的名字叫……那又是什么?”
“那么,就是阿莉丝夫人,如果你更希望我这么说。”明饶有兴趣的眼神让兰德的脸颊都红了。“这里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是什么让你以为阿莉丝夫人有另一个名字?”
“因为是她告诉我的。”明耐心地向兰德解释,又让兰德脸红了。“我想,她大概别无选择,我刚遇到她时就看见了她……与众不同的地方。那时她刚刚到这里,正要去乡下。她也知道我,我以前……和她那样的人交谈过。”
“‘看见?’”兰德问。
“嗯,我不认为你会去向圣光之子报告,你们自己一定也在躲着他们。白袍众不喜欢我,就像他们不喜欢沐瑞一样。”
“我不明白。”
“她说我能看见因缘的残片。”明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在我听来真是有些太夸张了,我只是在看人时会看到一些东西。有时候我知道那些的含意,有时我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知道他们会结婚;而他们真的结婚了。就是这样。沐瑞想让我看看你,你们全部。”
兰德打了个哆嗦。“你看到了什么?”
“当你们在一起时,会有许多光点在你们周围旋转,成千上万,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比午夜更加黑暗。它是那么强大,我几乎要奇怪为什么其他人看不到它。那些光点要填满黑影,而黑影则要将所有光点尽数吞噬。”她耸耸肩,“你们都和某些危险绑在一起,我只能看见这么多了。”
“我们全部?”兰德喃喃地说道,“艾雯也是?但它们并没有追杀……我是说……”
明似乎并没注意到兰德说溜嘴了。“那个女孩……?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那名走唱人,你们全部。你爱着她。”兰德抬眼盯着明,“即使看不到那些东西,我也能看出这一点。她也爱你,但她不是你的,你也不是她的。你们的将来和你们两个所想的并不一样。”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她的身上有和……阿莉丝夫人一样的东西。对于另一些,我就不明白了,但我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她不会拒绝这个。”
“这太愚蠢了。”兰德不舒服地说。他的头痛已经变得麻木,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塞满了羊毛,他想摆脱这个女孩和她所看到的东西,但……“当你看我们其他人时……你看到了什么?”
“很多。”明向他笑着,仿佛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护……嗯……安德拉大人头顶周围有七座倾颓的高塔,一个婴儿躺在摇篮里,却抱着一柄剑,还有……”她摇摇头,“像他那样的男人——你明白吧?——身周总是会有许多影像,彼此交迭在一起。在走唱人周围最强的影像是一个男人在耍火,但那个男人不是他,还有就是白塔,但白塔和男人不该有任何关系。在那个卷发的大汉身上,我看到最强的影像是一头狼,一顶破碎的王冠,许多树在他周围开满了花朵。而另一个男孩的身上有一只红鹰,一只被放在天秤上的眼睛,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一支号角和一张大笑的脸。当然,我看到的不只这些,但这样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对于这些,我分辨不出任何意义。”她闭上嘴,仍然在对他笑着,直到他终于清清嗓子,问道:“我呢?”
她仿佛要笑出声来一样,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就像其他人一样,一把不是剑的剑,一顶月桂树叶形状的黄金王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向沙子里倒水,一只染血的手和一块白热的铁,三个女人站在一座尸架旁,你在那上面,黑色的岩石浸染着鲜血——”
“好了,”兰德不安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把这些一一列出来。”
“最多的,我看见无数闪电环绕着你,有一些是击向你的,有一些是你发出来的。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你和我还会重逢。”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她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会再见?”兰德问,“我回家时还会从这里经过的。”
“这倒没错,我想你会的,”她的笑容忽然又回来了,其中带着促狭和神秘。她拍了拍他的脸颊,“但如果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一切,你的头发一定会像你的朋友一样卷起来的。”
兰德用最快的速度躲开了她的手,仿佛那是一块热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关于老鼠的事情?或者是关于梦的?”
“老鼠!不,没有老鼠。至于说梦,也许你会认为我看见的只是一个梦,但我从不这么认为。”
兰德看着明的笑容,心里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疯了。“我得走了,”他从明的身边绕过去,“我……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了。”
“那就去吧!但你逃不过的。”
兰德努力没有让自己跑起来,只是他走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快。
“跑吧,如果你想的话,”明在他身后喊道,“你逃不过我的。”
她的笑声一直追随他穿过院子,来到街道,进入拥挤的人群中。明的最后那句话太像巴尔阿煞蒙对他说过的话了。他在人群中奔跑着,招来许多凶狠的目光和斥骂,但他一直跑过了几条街,都没有减慢速度。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他觉得自己的头轻飘飘的,好像一个胀痛的气球,但周围的景物让他既惊讶又兴奋。他相信巴尔伦是一座大城市,虽然也许和汤姆故事中的都市有些不一样。他在宽阔的石板路街道上信步前行,不时又会走进狭窄曲折的街巷。到处都有引起他兴趣的事情。昨晚下了雨,没有铺石板的街道都被行人踩成一滩烂泥。不过泥泞的街道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伊蒙村没有一条街道是铺上石板的。
这里肯定没有宫殿,只有几幢比家乡所有建筑都高大许多的房子,但这里大多数的房屋都像酒泉旅店一样有石板或瓦片房顶。兰德觉得在凯姆林也许会有一两幢宫殿。至于旅店,他一共遇到了九家,没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大多数都是像牡鹿与狮子那样的大旅店。这里的街道更是多得目不暇给。
所有街道上都有商店,伸展在商店前面的遮阳棚下摆着一张张堆满货物的桌子。衣物、书籍、陶瓷、靴子……兰德能想到的商品在这里一应俱全,仿佛有上百辆卖货郎马车上的商品都被放在这里。兰德惊讶地盯着这些货摊,以至于不止一次招来摊主怀疑的目光,让他不得不匆匆走开。一开始摊主那样盯着他时,他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他明白之后,他先是非常生气,既而又想起自己在这里终究只是一个陌生人。毕竟,他买不了什么。当他看见为了换得一打熟透的苹果或一把枯萎的芜菁需要花费多少铜币时,他着实大吃了一惊。这种东西在两河只能喂马,但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很乐于付出这样的价钱。
根据兰德的估计,这里的人肯定是太多了。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会被这么大一群人淹没。有些人穿着两河没有的好衣服(几乎像沐瑞的衣服一样好),有不少人穿着镶皮毛边的长外衣,外衣下襟的皮毛镶边几乎碰到他们的脚踝。旅店里所有人都在谈论的那些矿工们个个身材魁梧,一看就像是在山洞里干苦活的样子。但这里的大多数人和兰德的乡民们没什么两样,衣着和面貌都没有差别,兰德本以为他们多少会有些不同的。实际上,这里的许多人与两河人的相貌竟然有那么多相同之处,兰德甚至能想象他们属于伊蒙村的这个或那个家族。一个没牙的灰发老汉耳朵长得像水壶把手,坐在一家旅店外的长凳上,哀伤地看着空掉的大酒杯,兰德差点将他误认为是比力·康加的一名堂亲。一名在自己的店铺前做缝纫的长脸裁缝像极了琼·赛恩的兄弟,他们甚至有同样的秃顶。一名和萨姆·克劳仿佛是双胞胎的人从兰德身边走过。兰德转过一个街角……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双长手臂和大鼻子,正推开行人,快步向前走着。他的衣服仿佛已经成了一团烂布,双眼深陷在眼窝里,满是泥土的脸非常憔悴,仿佛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吃没睡了。但兰德可以发誓……那个衣衫破烂的人这时也看见了他,立刻定在原地,完全不在意被他挡住路的行人。兰德最后的疑虑也完全打消了。
“帕登先生!”他喊道,“我们全都以为你已经……”
眨眼之间,那名卖货郎向远处跑去。兰德一边躲避着行人,一边向他追去,不时还要停下来回头朝被他撞到的人道歉。穿过人群之后,他只是隐约看见帕登钻进一条巷子里,他急忙跟了上去。
在巷子里跑没多远,那名卖货郎停了下来,一道高木墙封死了前方的道路。当兰德也停下来的时候,帕登转身面对着他,警觉地弯下身子,一步步后退,同时还挥舞着肮脏的双手,仿佛要抵挡兰德。他的外衣上有不止一道的裂口,斗篷更是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
“帕登先生?”兰德犹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是我,伊蒙村的兰德·亚瑟。我们全都以为兽魔人把你掳走了。”
帕登依然蜷缩着身子,用力挥舞双手,朝巷子口踉跄地跑了几步,但他并没有试图从兰德身边越过去,还在距离兰德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不要!”他用刺耳的声音喊道,他不停地歪着头,仿佛是要看清兰德背后街上的一切状况。“不要提起……”他的声音变成一阵沙哑的耳语。他将头转开,用闪烁不定的目光瞥着兰德,“……它们,这个城镇有白袍众。”
“他们没理由打扰我们,”兰德说,“和我去牡鹿和狮子旅店吧!我和朋友们住在那里。他们你都认识,他们会很高兴看见你的。我们全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死了?”卖货郎愤怒地喝道,“不会是帕登·范。帕登·范知道在何处跳起,在何处落地。”他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衫,仿佛它们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