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艾莱斯给佩林的全部解释,无论佩林问多少次都是这样。他就这样悠闲度日,和林聊天,吃东西,用帽子遮住眼睛打盹,拒绝讨论离开的问题。某个东西让他留下来,某个东西告诉他这非常重要,要离开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吃些馅饼,小子,不要自寻烦恼。吃些炖菜,放松。
佩林无法让自己放松。到了晚上,他在彩色马车之间踱着步,满心忧虑。除他之外,似乎再没有任何人为任何事担忧,这让他更感到心烦意乱。图亚桑们载歌载舞,在篝火旁烹饪并享用各种食物——水果、干果、浆果、蔬菜——图亚桑不吃肉食。他们花时间在数不清的家务事上,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需要烦恼的事情。孩子们四处奔跑玩耍,在马车间捉迷藏,爬上营地周围的大树,欢笑着与大狗们在地上打滚。世界上根本没有需要烦恼的事情,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
看着他们,佩林始终想着要离开。走吧,不要将那些猎杀者引到他们这里。他们收容我们,善待我们,我们却只能以危险回报他们,至少他们有理由保持心情欢快。没有人在追杀他们,但我们……
这段时间里,佩林很难和艾雯说上一句话。她或者是和霭拉聊天,当两个女人以那种姿态凑在一起时,肯定是不欢迎任何男士介入的;或者是和亚蓝跳舞,图亚桑总是用长笛、小提琴和鼓演奏出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舞曲,或者是用嘹亮的旅族三重唱伴舞。那种歌曲无论轻快还是舒缓,都很嘹亮。旅族会唱许多歌曲,其中有些歌佩林在家乡时就知道,但旅族给这些歌取了不同的名字。“草原上的三个女孩”就被旅民称作“跳舞的美少女”。他们还说“北方的风”应该被叫作“大雨落下”,在另一些地方这首歌被称作“贝林的撤退”。佩林有次不小心问“匠民拿走我的锅”这首歌被他们叫做什么,他们全都大笑起来。他们知道这首歌,不过这首歌在旅族中的名字是“掷出羽毛”。
佩林能够明白在匠民的歌声中那种想跳舞的冲动。在伊蒙村,佩林顶多只是一名合格的舞手,但这些歌曲总是牵动着他的双脚。佩林从没跳过这么多舞,如此尽兴,而且跳得这么好。他如同被催眠了一样,他的心脏也在随着鼓点的节律一同跳动。
直到和旅族共度的第二个晚上,佩林才第一次看见女人们伴着慢歌跳舞。那时篝火烧得不高,夜幕已经低垂在马车周围。一名鼓手敲出一段缓慢的节奏,其他鼓手也跟随着,最后,营地里所有的鼓都敲出同样的慢拍。一时间,营地中除了鼓声之外不再有任何声音。一名穿着红裙的女孩在火光中摇曳身姿,慢慢展开她的头巾,一串串珠子从她的头发上垂挂下来,脚上的鞋子被她踢到一旁。一支长笛开始吹出轻柔悠扬的乐曲,那女孩随之翩翩起舞,她张开手臂,将头巾在背后展开,她的臀部摇曳出波浪般的曲线,一双秀足随着鼓点跃动。女孩的黑眸凝视着佩林,她的微笑如同她的舞蹈一样柔缓。她转了一个小圈,又回头朝佩林抛来一个微笑。
佩林费力地吞了口口水。他感觉脸上发热,但并不是篝火烘烤的结果。又一名女孩加入了舞蹈。她们头巾的流苏伴随着鼓点和臀部缓慢的摇摆而颤动着。她们在向佩林微笑,佩林只是沙哑地清了清嗓子,他害怕去看旁边的人,他的脸像甜菜一样红,任何没有在观赏舞蹈的人都在笑他,他能肯定这一点。
他尽量装作随意的样子,从原木上滑了下来,仿佛是想坐得舒服些,但他在这个过程中小心地让视线离开了篝火和跳舞的女孩。伊蒙村可没有这种舞蹈,即使是节日中和女孩们在绿坪上共舞也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在他只希望风能更大一些,吹凉他的脸。
舞蹈的女孩又进入了他的视线,只是现在她们变成了三个人。一名女孩狡黠地向他眨眨眼,而他只是慌张地朝四下乱看。光明啊,佩林心想,我现在该做什么?兰德会怎么做?他才是了解女孩的人。
跳舞的女孩轻声笑着,她们甩起肩头的长发,小珠子相互碰撞,叮当作响。佩林觉得自己的脸就要烧起来了。这时,一名年龄稍长的女子加入女孩之中,仿佛是要向她们示范该怎么跳得更好。佩林呻吟一声,放弃般地闭上眼睛。即使不看她们,她们仍然用笑声逗弄着他,她们仍然在他的眼前盘旋。汗水从佩林的额头上渗出来,他真希望冷风能更强一些。
根据林的说法,女孩们并不经常跳这个舞,成年女子就更少会这样跳了。而根据艾莱斯的说法,正是因为佩林的面红耳赤,所以她们在那以后的每一个晚上都会跳这个舞。
“我必须为此感谢你。”艾莱斯对佩林说,他的声音镇定而严肃,“可能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但是到了我这个岁数,想要让骨头暖和起来就不可能只靠一堆火了。”佩林紧皱眉头。转身走开的艾莱斯的背影隐隐透露出一种讯息,说明他虽然板着脸,但肯定把大笑全都藏在肚子里。
佩林很快就知道不能躲避那些跳舞的女人们,虽然她们的媚眼和笑容仍然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如果是一个女孩的话也许还不错,但是同时有五、六个人,每个人都那样看着他……他一直都没能让自己的脸不变红。
艾雯也开始学习这个舞蹈。那两名首先在佩林面前跳起这个舞的女孩成了她的教师,她们为她打拍子,让她迈着那种摇曳的舞步,又借给她头巾,让她学会怎样在背后让头巾颤动起来。佩林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本来想说些什么,然后决定还是继续保持缄默会更明智些。当女孩们加上摇摆臀部的动作时,艾雯笑了起来,三个女孩很快就笑成了一堆。但艾雯坚持练习下去,她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双颊出现两块红晕。
亚蓝一直在看着舞蹈的艾雯,目光中充满激情和渴望。这名英俊的年轻图亚桑送给艾雯一串蓝色的项链,艾雯一直戴在脖子上。霭拉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外孙对艾雯有兴趣时,曾经以微笑待之,而现在她脸上更多的则是忧虑地皱眉。佩林决定紧盯住年轻的亚蓝。
曾有一次,佩林终于有了和艾雯独处的机会。他们站在一辆漆成绿色和黄色的马车旁边,他对艾雯说:“你在这里很高兴,对不对?”
“为什么不高兴?”艾雯边说边玩弄着脖子周围的蓝色项链,“我们用不着整天凄凄惨惨的,就像你那样。我们难道不该有一些让自己高兴的机会吗?”
亚蓝站在不远的地方,他从没远离过艾雯,现在他将双臂抱在胸前,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半像是故作骄矜,半像是有意挑衅。佩林压低了声音:“我还以为你想去塔瓦隆,你在这里可没办法成为一名两仪师。”
艾雯扬起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成为一名两仪师。”她的嗓音显得过分甜美。
“该死的,你相信我们在这里会安全吗?这些人和我们在一起会安全吗?隐妖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我们。”
艾雯的手握紧项链,微微地颤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不管我们是今天离开,还是下星期离开,这就是我现在相信的。享受生活吧,佩林。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艾雯哀伤地用手指抚过他的脸颊。亚蓝向她伸出手,她朝他跑了过去,而一阵笑声已经从她口中跃出。当他们向小提琴乐声传来的地方跑去时,亚蓝回头抛给佩林一个得意的微笑,仿佛是在说,她不是你的,她将是我的了。
我们全都在匠民的魔法中陷得太深了,佩林心想。艾莱斯是对的,他们不必费力让你皈依叶之道,它会慢慢渗入你的心灵。
霭拉看了一眼在风中瑟缩的佩林,立刻从马车里拿出一件厚羊毛披风。在眼睛里充满各种鲜艳的黄色与红色时,佩林很高兴看到这件披风是暗绿色的,他将披风裹在肩头,惊讶地发现它竟然能完全裹住他的身子。霭拉有些拘谨地说:“它本来能更合适的。”她瞥了一眼佩林腰间的斧头。当她再次望向佩林时,哀伤的眼神盖过了笑意:“它本来能更合适的。”
所有匠民都是这样,他们永远都在微笑着,永远都会毫不犹豫地邀请你和他们一起喝一杯、听听音乐,但他们永远都会看那把斧头一眼。佩林能感觉到他们的想法。一件暴力的工具,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施暴。这是叶之道。
有时候,佩林真想朝他们大喊:世界上有兽魔人,还有隐妖。有人会砍断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暗帝并没有消失。巴尔阿煞蒙眼中的火焰会将叶之道烧光。他执意继续带着这把斧头,即使在冷风中,他也会将斗篷敞开,露出半月形的斧刃。艾莱斯不时会以探询的眼神看着这件沉重的武器,并朝佩林笑一笑,那双黄眼睛似乎能解读他的思想。这几乎让佩林用斗篷将斧头盖住,几乎。
如果说图亚桑的营地让佩林感到持续的气恼,至少现在他的梦恢复正常了。有时候,佩林会浑身冷汗地惊醒。在他的梦中,兽魔人和隐妖杀进了营地,彩色的马车在扔出的火把中变成一个个火堆。人们倒在血泊中。男人、女人和小孩在镰剑的挥砍下奔逃、尖叫、死亡,却不做任何抵抗。每一夜,佩林都会在睡梦中猛然坐起,喘息着,伸手抓住斧柄,才意识到马车并没有燃烧起来,营地里也没有兽形的怪物对着破碎的尸体咆哮。不过这些都只是正常的噩梦,这反而让佩林感到安慰。如果暗帝真要出现在他的梦中,就应该出现在这些噩梦里,但暗帝已经不复存在了。没有巴尔阿煞蒙,只是普通的噩梦。
但佩林清醒时一直能感觉到那些狼,它们一直和车队保持着距离。佩林能清楚地感觉到它们的位置,感觉到它们对于保卫图亚桑的狗的蔑视——这些聒噪的畜生已经忘记尖牙是做什么用的,忘记热血的滋味。它们也许能吓跑人类,但在狼群面前,它们只会趴在地上偷偷溜走。每一天,佩林的这种感觉都会更加敏锐,更加清晰。
每个日落,斑纹都会变得更加不耐烦。艾莱斯想要带这些人类到南方去,那么这就是一件值得做的事。但如果一定要这么做,那就应该全力去做,而不是这样慢吞吞地前进。狼应该在旷野中自在地游荡,斑纹也不喜欢离开狼群这么久。焦躁的火焰也在风的心中燃烧着。这里可以猎食的动物实在是少得可怜,而它不愿只是以田鼠维生。田鼠只能作为幼兽练习捕食的对象,作为老者的食物。它应该做的是拉倒一头鹿,或者咬断野牛的腿。有时候,风会认为燃烧是正确的,人类的麻烦应该让人类自己去解决。但在斑纹身边,它会谨慎地保留这种想法。在飞跳面前,它更是不敢对这种想法有所流露。飞跳是一名浑身伤疤的灰色斗士,因为多年的知识积累而变得冷静如冰,岁月从它身上剥夺了许多,却给了它一份狡诈,足以补偿它损失的一切。它并不在乎人类,但斑纹要这么做,飞跳会与它一同驻足,一同奔跑。无论是狼还是人,公牛还是棕熊,任何敢于挑战斑纹的生物都会发现飞跳的利齿正等着将它们送入永远的长眠。这就是飞跳生命的全部意义。这让风时刻保持着小心。斑纹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两个的想法。
所有这些都清晰地显示在佩林的脑海里。他只能迫切地渴望着凯姆林,渴望着沐瑞和塔瓦隆。即使他在那里找不到答案,他也可以结束这一切。艾莱斯看着他,他相信这个黄眼睛的人知道他的想法。但愿这一切能有个了结!
这一次佩林的梦,最开始是令人高兴的。他在奥波特·卢汉的餐桌旁,打磨着斧刃。卢汉大妈从不让任何打铁工作,甚至是与此相关的工作进入到她的房子里;卢汉师傅甚至不得不在屋外打磨匕首。但她现在只是烹调着菜肴,没有对佩林手中的斧头说一个字。她甚至完全没有责问怎么会有一匹狼从房子里走出来,盘卧在佩林和通往院子的门口之间。佩林继续打磨斧刃,该是用到它的时候了,就快了。
那匹狼突然站起身,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吼声,颈后的毛发竖了起来。巴尔阿煞蒙从院子里迈步走进厨房。卢汉大妈仍然在煮菜。
佩林站起身,提起了斧头,但巴尔阿煞蒙对他的武器视而不见,他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匹狼,火焰在他的眼窝中跳动。“这就是你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好吧,我以前对付过这东西许多次了。”
他弯起一根指头。狼怒嚎着,火焰从它的眼、耳和口中喷发出来,撕破它的皮毛喷发出来,血肉和毛发烧焦的气味充满了厨房。奥波特·卢汉掀起锅盖,用一柄木勺搅拌着锅中的炖菜。
佩林丢下斧头,向前扑去,竭力想要用双手拍熄狼身上的火焰。狼在他的手掌间塌成一堆灰烬。佩林盯着这堆火灰散落在卢汉大妈厨房里干净的地面上,也向后退去,他希望能抹去手掌上的油脂和黑灰,但想到要把它们抹在衣服上,又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抓起斧头,紧握住斧柄,直到指节都痛了。
“离开我!”他喊道。卢汉大妈在锅边上敲了敲勺子,重新盖上锅盖,低声嘟囔了些什么。
“你逃不掉的,”巴尔阿煞蒙说,“在我面前,你无处可藏。如果你是他,那你就是我的。”从他脸上喷发出来的热量逼得佩林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卢汉大妈打开烤箱,检查里面的面包。“世界之眼会吞没你,”巴尔阿煞蒙说,“我已将你标记为我的!”他抬起紧握的双手,仿佛要抛出什么东西。当他张开手指时,一只乌鸦扑到佩林的脸上。
佩林尖叫着,乌鸦黑色的喙啄穿了他的左眼……
……他猛地坐起身,手捂在脸上。周围环绕着旅族的马车。他缓缓放下双手。没有疼痛,没有血,但他还记得,记得那被刺穿的痛苦。
他颤抖着。突然间,藉助黎明前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艾莱斯正蹲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仿佛要将他摇醒。在马车外面的树林里,狼在嚎叫,三匹狼发出同样的厉嚎。佩林分享着它们的感觉。火焰,痛苦,火焰,恨,恨!杀戮!
“是的,”艾莱斯轻声说,“是时候了,起来,男孩,该是我们走的时候了。”
佩林从毯子里爬起来。他还在为行李打包时,林从马车里走出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