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义兄长,他又惊又怒却阻拦不及。见赵威又要伤及无辜,他再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出手将赵威制住。
赵威方才没有立即补上几刀,现在后悔不及,哀求道:“大侠,饶了小人这一遭。小人再也不敢了。”
天赐冷笑道:“还会有下次吗?方才一时不忍,没有取你性命。料不到你恩将仇报,更有甚者,杀害结义兄长,天理难容。”赵威依旧哀号不止,只盼天赐会再饶他一次。天赐暗骂无耻,冷冷道:“看在韩大哥面上,我给你一个痛快。象你这路货色,该死一万次。算你拣了个便宜。”一刀割断赵威的咽喉,哀号声嘎然而止。看着赵威的尸身仰面摔倒,颈中鲜血汩汩流出,天赐心中只觉无比痛快,并无半分怜悯之意。
走到韩龙的尸体前,天赐俯下身去。只见韩龙面如死灰,双目兀自圆睁,似在怒视着茫茫苍穹。天赐万分伤痛,轻声道:“韩大哥,你死不瞑目是不是?小弟已经为你报仇,你该合眼了。”替韩龙轻轻合上双目,心想:“他兄弟二人论武功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混混,坐井观天,妄自尊大,自称双侠,说来十分好笑。但这韩龙今日所言所行,实不愧一个侠字。武功高低,已经微不足道了。”又想:“那双刀赵威算得上世间第一等歹毒之人,我今日险些为他所害。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江湖鬼蜮,人心不可测。切不可对敌人心存慈念。”
想起赵威之言,韩龙家中似乎尚有妻子儿女。韩龙一死,她们如何过活?天赐从赵威的怀中翻出那两锭大金,又取出几张银票,一道塞入韩龙怀中。他认为过一会儿县里的差役来察验死者遗物,自然会将这些财物如数归还死者家属。却没想到这些财物一旦落入贪婪成性的差役之手,无异于羊入虎口,怎么可能再送给旁人。
办妥了这些事,天赐站起身,注目地上的韩龙,心中无限感慨,长叹道:“韩大哥,咱们萍水相逢,你却为小弟而死。恨小弟无能,不能为你收敛尸身,照顾家中妻小。大哥侠肝义胆,苍天有眼,自会保佑大哥家小平安。”回头看着茶棚中的老者,心中闪过一丝毒念,随即又暗暗自责道:“李天赐,你这样做与那禽兽不如的赵威又有什么分别。拼着泄露行藏,也不能伤害一个无辜老者。”将铁弓收入行囊,上马离去。那老者兀自呆立在棚中,浑不知片刻之间两次逃过杀身之祸。
天赐强忍胸口的疼痛,策马疾驰,逃离是非之地。向南跑出数十里,到达栖霞山脚下,已经是酉末戌初时分,天色漆黑。他循着灯火找到了一个破落的小山村。村中只有五七间茅屋,土坯的墙壁,茅草扎制的门窗,低矮残破,看了真令人心酸。
天赐在一间茅屋前停住脚步,朗声道:“屋里有人吗?过路人求宿,请主人行个方便。”只见这茅屋的草门用麻绳扎在门框上,所谓门框也只是一根七扭八歪的树枝。天赐不由得想起书中所言“瓮牖绳枢”四个字,暗道:“往日我读书至此,每每不解。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焉知世上有此等贫苦之人。”心中酸楚难言,几乎为之落泪。
门开了,一为老者当门而立,颤抖的声音道:“小伙子,进来吧。你要求宿应该去县城,或者去马良集,怎么跑到咱这穷山村来了。”
天赐栓好马匹,跨进屋门,说道:“多谢老伯。小可心急赶路,错过了宿站,中途又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就闯到这里来了。打扰老伯,心实不安。”
屋里燃着一段松明。昏黄的火光之下,天赐看清这老者的面貌,心中又是一酸。只见他一头蓬乱的头发,两腮干瘪,双目无神,容色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不知打了多少的补丁,又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洗过,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手黝黑如墨,五指屈曲,有如鸡爪。身子佝偻着,干咳不止。再看屋中的陈设,一方桌一长凳,别无它物。北首是一个土炕,炕上是两条破烂的棉絮。灶台生着火,铁锅里热气腾腾,大约是老者正在做晚饭。
老者干咳两声,问道:“小伙子,累了吧?老汉正忙着呢,没空招呼你。自己上炕歇着,不用客气。”天赐道声谢,坐在炕沿上,将包裹往上一扔,问道:“老丈贵姓?”老者一边向灶中添柴,一边答道:“我姓李,山野人没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叫我李老六。”
天赐喜道:“李老伯,小可也姓李。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您老不见外就称小可一声侄儿好了。”李老六嘿嘿笑道:“老汉我可不敢高攀。咱们虽然同是姓李,可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我只是山里的一个穷老汉,没这个福分。”天赐一惊,说道:“李老伯,小可也是农家子弟。”李老六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老汉我虽然老眼昏花,可也不是瞎子。你那匹马,那马上的鞍具,哪个农家子弟买得起?再看你的脸,白白嫩嫩象个大姑娘。这双手更不是干粗活的样子。哼!吃饱了没事干,跑到城外来鬼混,消遣老汉我。”
天赐大为惭愧。他自以为乔装改扮之后便能躲过追踪,不想改得不伦不类,连一个乡野老者也骗不过。他长叹一声,说道:“并非小可有心欺骗老伯。实不相瞒,小可确实是出身富贵之门。可如今家破人亡,孤身流落在外。往日的荣华富贵已是过眼云烟,提起令人伤感。”
李老六有几分恍然,上下打量天赐,很是同情,说道:“小伙子,别伤心。这年头家破人亡的还少吗?拿老汉我来说,半截入土的人了,临死不还不知有没有人给我送葬呢。”
天赐叹道:“乱世难为人,是贫是富没什么两样。老伯,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李老六苦苦一笑。说是笑,可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说道:“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家里太穷,养不活他。今春出外谋生去了,这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也许是在外面过得快活,不想再回来。也许是混得不如意,没脸回来。也许已经饿死在路边,在也回不来了。”
天赐道:“小可一路过来,见田里的庄稼还算茁壮。这一带人丁又稀少,怎么会连一个人也养活不起?”
李老六话题一开滔滔不绝,愤愤道:“老汉我有十来亩地,如果赶上好年成,打下十几石粮食,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可是架不住捐呀税呀,租呀赋呀,压得你喘不过气。如果仅仅是朝廷常例的捐税也就算了。每年还要翻出许多新花样。生儿养女要收钱,婚丧嫁娶要收钱,就连老汉吃饭穿衣也要收钱,叫什么灶口税制衣税,听也没听说过。老汉我就这十几石粮食,能榨出多少油水?养了皇帝养官吏,养了官吏还要养兵勇,养了兵勇还要养乡里的差役豪霸,养人不算还要给朝廷养马。老汉我连吃饭都吃不饱,拿什么来养马?”
李老六所说的养马是指朝廷的马政。朝廷养马有官马民马之分。民马就是将马匹散于民间,或十户或五户负责养一匹,将来充做军用。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捐税徭役。马政与盐政一样,是朝廷命脉,沿袭已久,天赐深知其弊。听这李老六亲口道出苦经,他心中感慨万千。想要安慰李老六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老六揭开热气腾腾的铁锅,端出一碗红薯,又盛了一碗菜汤,说道:“小伙子,饿了吧?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吃些吧!”
只见碗中的红薯只有三只,比指头也大不了多少,不够李老六一人塞牙缝的。那菜汤清可见底,没有半点油星。天赐暗暗叫苦,客气道:“老伯,我不饿,您老自用吧!”李老六嘿嘿一笑,抓起一只红薯塞到天赐手里,说道:“小伙子,别客气。老汉我虽穷,一只红薯还请得起。”
天赐无法推托。这也许是他平生头一回吃红薯,细细品尝,味道倒也香甜,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李老六又送上第二只,天赐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说道:“谢谢老伯,小侄已经饱了,再喝碗汤就行了。”端起桌上的菜汤就喝。李老六咕哝道:“公子哥就是公子哥,饭吃得这样少。也许只有鸡鸭鱼肉才合胃口。”抓起红薯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咂着菜汤,好似味道十分鲜美。
天赐汤一入口,忍不住暗暗皱眉。汤中野菜又苦又涩不用说,汤里似乎没有放盐,淡而无味。他勉强将汤喝完,问道:“老伯,您这汤里为什么不放盐?”李老六瞪眼道:“放盐?你知这盐有多稀罕?老汉我已经有一个多月不知盐是什么滋味了。”天赐诧道:“您有一个多月没吃盐?这怎么可能?”李老六冷笑道:“要吃盐也可以,拿粮食去换。一斤盐要好几斗米。老汉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粮食去换盐?你出身大户人家,自然不明白咱穷人的苦处。”
天赐道:“老伯,据我所知,朝廷在各地盐场都设有盐运使,专门负责向各州县运盐。盐晒制甚易,咱们山东自春秋年间便盛产海盐。此地距盐场路途又不算遥远,怎么盐会如此昂贵?”
李老六道:“你不提这盐运使还好,你一提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以为这盐运使是负责运盐的吗?错了,这盐运使是负责刮地皮的。每年朝廷要收多少盐税?又有哪个盐运使不大肆搜刮?千里为官只为财。海盐从盐场运到这里不知要经过多少层盘剥,每个经手的官吏都要中饱私囊。在加上各地盐商大户屯积居奇,大发横财。这些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出在我们这些穷苦人身上。”
天赐哑口无言,半晌方道:“老伯知道的不少吗?”李老六道:“这些事老汉我本来不知道,是邻村的刘老三说的。他常在外面跑,见过世面,懂得也多。比不得老汉我,被人榨干了骨髓,还不知是谁榨的。听说刘老三还参加了一个什么帮会,现在神气得很,连地方上的里正乡绅也不买账。捐税徭役自然全免了。”
天赐道:“好家伙!什么帮会居然敢同官府作对?”李老六道:“咱们这儿帮会多如牛毛。反正是大家结成一伙,抗拒官府的欺压。管他什么名目。”天赐问道:“这些帮会都是干什么的?难道官府就不加过问吗?”李老六道:“这些帮会小的结伙抗捐抗税,闹大了就拉到山里落草。小的官府管不胜管,大的官府想管也管不了。”长叹一声,又道:“可是家业太大难免良莠不齐。一些人借帮会的势力无恶不作,奸淫抢掠,横行乡里,勾结官府,欺压百姓。到头来苦的还是咱们这些无财无势的穷汉子。”
天赐大起同情之心,暗道:“苛政猛于虎。朝廷视天下百姓如草芥,丧尽民心,怨情汹汹,天下丧乱并非无因。新皇如果不知存恤,听之任之,长此以往,难保不生大乱,祸及其身。”又想:“他听信谗言,害得父亲含冤而死,害得我沦落天涯,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我为什么还要替他担心?”
当天夜里天赐与李老六一同在土炕上过夜,两条薄薄的棉絮李老六偏偏要让一条给天赐。他偌大的年纪,怎耐得住深秋的夜凉?天赐力辞不受。李老六裹着棉絮哆哆嗦嗦睡去了。天赐起身打坐练功直至夜深。
翌日天赐起身告辞,取出二十两纹银相赠。不料这李老六人穷志不短,坚决不收,说道:“老汉我天生的穷命,你这二十两银子救得了我一年两年,救不了我一生一世。孩子,还是收起来吧!你出身富贵之家,不知世事的艰辛,有钱时大手大脚,没钱时就知道苦处了。你出门在外,时时少不得银钱。老汉我在本乡本土,怎么都好混。”
天赐只得作罢,离开这贫穷的小山村。他心中百念杂陈,暗道:“天下穷苦人何止千千万万,我纵然散尽金银能救几个。世上不平事数不胜数,我纵有三头六臂又能管得了几桩?李天赐啊李天赐,你一定要记住,不能凭金银救一人两人,要凭胸中所学救天下人。”
天赐顺着山间小路向南疾行,翻过栖霞山,直奔大河岸边。他畏惧官兵盘查,不敢从官渡过河,沿着大堤向西行,盼望能找到一只民船。昨日的经验告诉他,这一身装束十分扎眼,很容易被人识破。何况他身上没有路引,过河时查验路引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此时的河水,大汛已过,水面宽不过一二十丈。岸边露出一大片淤泥,那是大汛时从上游卷带下来的泥沙,沉积在此。人马走到上面必然会陷下去,附近自然不会有船只。天赐远远地沿河堤而行。走出几里路,只见前面横着一道水湾,不知为何无淤泥沉积,河水直抵堤下。岸边泊着一叶小舟,上边躺着一个粗壮汉子,脸上遮了一顶大草帽,正在假寐。
天赐大喜,叫道:“船家,能否行个方便?”那汉子懒洋洋地摘下草帽,坐起身抬头望着堤上,问道:“朋友是要过河吗?为什么不走官渡?”只见这汉子神情剽悍,一部络腮胡子根根似戟,脸膛被太阳晒做了古铜色。身着粗布裤褂,裤脚挽到膝上,前襟敞开,露出黑毵毵的胸毛,不惧深秋的寒冷。天赐知他必是常年在此操舟,风吹雨打练就了一付健壮的体格,也不以为异。说道:“官渡人太多,在下不耐久等。请船家渡在下过河,需多少船资尽管开口。”
船家斜眼打量天赐,又扫视他身后的乌骓马,眼珠一转,说道:“咱们这儿的规矩,渡一人过河要十两银子。这匹马如果也要过河,还要再付十两银子。”
天赐吃了一惊。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寻常农家劳作一辈子也未必能赚到二十两银子。这船家狮子大开口,天赐初入江湖,也明白他是在讹人。微微一笑,问道:“这是谁定的规矩?太狠了吧?”
那船家冷笑道:“这是我定的规矩,二十两足色纹银,一个铜钱也不能少。你如果嫌太狠,向西十里便是官渡,在官渡渡河一人一马要不了一两银子。嘿嘿!只怕你不敢去。”
这船家眼睛好毒,大约是看破了天赐的身份,漫天要价,不怕他不给。想来他常年操此营生,专挣黑钱。天赐有求于人,这钱不付也得付,说道:“船家,咱们讲定了。二十两银子,一文也不会少给你。快渡我过河。”
船家古古怪怪地一笑,说道:“上船吧!”天赐牵马下堤,跃上小船,脚下重了些,震得小船摇晃不止。船家惊叫道:“当心!不要命了吗?如果搭船的客人都象你这般冒失,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