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飞马而至,俯身提起獐子,心想:“一头獐子是少了点。不过只要不垫底,抢不得头筹也没关系。让王兄得意一次好了。”抬头看看天色,正午已至,便策马下山。
天赐盘算得不错,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众学友在河边聚首,大家各自献上猎物,无不满载而归,只有天赐猎获最少。众学友暗自诧异,王致远心花怒放。天赐自认晦气,没奈何动手拾柴生火,洗剥野兔山鸡,穿在树枝上烧得滋滋流油,香气四溢。众人取出酒囊,围在火边痛饮。
王致远半囊酒下肚,老毛病又犯了,扯开嗓门大放厥词:“我说理老弟,你今天是烧过香拜过佛,心存慈悲,不忍杀生。还是撞上了狐仙,迷恋美色,追踪而去。以致忘了正事,收获如此之少。”
天赐解释道:“王兄扯到哪里去了。我早晨答应妹妹,捉一头小鹿回去。因此只顾寻鹿,让你侥幸站了上风。”
王致远呵呵笑道:“看不出来,你平日在外逞强争胜,向不服人。没想到回到家里却怕了妹妹,事事不敢违拗。丢尽了咱们男人的脸面。”
天赐当即还以颜色,笑道:“做哥哥的对妹妹自然要倍加爱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可不象王兄,在家中只会做床头跪。在咱们面前是只老虎,一见到嫂子就变成了病猫。却不知是谁丢尽了男人的脸面。”
众人放声大笑。王致远引火烧身,哑口无言。众学友中他年龄最长,也只有他娶了妻子,自然时常成为同伴揶揄的对象。天赐也已经年满二十,按理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但李大人一直没有为他说亲,似乎另有打算。天赐醉心于文事武功,也从未动过念头。
这一餐闹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多不胜酒力,躺倒在河边休息。天赐因下午有事,饮的最少,早早向众学友告辞,先自进山去了。讲好傍晚各自回城,不必等他。
上午没有猎到鹿,天赐下午便不再走老路。策马只管向西奔驰,兜了一个大圈子进山。皇天不负苦心人。寻觅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猎物。那是一母一幼两头野鹿,毛色纯褐发亮,撒满白色的斑纹,十分漂亮。天赐不敢惊动,悄悄掩近。两头鹿机警异常,远在数十步之外就听到了声音,迅速惊起,向林中奔去。
天赐策马紧追不舍。矫健的母鹿早就跑得远了,幼鹿身小力弱落在后面。天赐要捉活的,不敢用箭。可是山中树木茂密,乌骓马虽然神骏却奔驰不开。幼鹿又十分灵活,东冲西蹿,一时竟追赶不上。天赐也不着急,同幼鹿比耐力,紧紧盯在后面,只待幼鹿气力用尽,自然手到擒来。
这一追一逃,跑出了二三十里路。幼鹿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时机成熟,天赐紧催坐骑,飞奔而至,探出身体,抓住后颈,将幼鹿提起,横放在鞍桥上。幼鹿汗水淋淋,四蹄不住挣动,肌肉突突乱跳。天赐取出绳索,将四蹄牢牢捆住。他骑术精湛,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觉得如何疲惫。
捉到幼鹿,对妹妹有了交待,可以回去了。方才只顾追赶幼鹿,没有留意到路径,不知身在何处,只得慢慢地觅路出山。
山脚下府城通往济宁州的大官道蜿蜒而过。官道上缓缓驶来一驾华丽的马车。车前车后各有四骑健马,马上骑者都是仆人装束。宽敞的车厢精雕彩绘,天蓝色的车帷绣着百鸟,垂着流苏,叮咚作响,声音悦耳。帷幔低垂,香风四溢。不知是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女眷驾车出游。
马车在山间行驶,路边是茂密的树林。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空而过,两侧树林中冲出十余骑健马,拦住去路。马上骑者劲装疾服,黑巾蒙面,手中钢刀寒光映日,砭人肌骨。当先一大汉狂叫道:“沂蒙山的英雄好汉在此开山立柜。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放尔等一条生路。”
众仆人大惊失色。这条路一向太平,从未听说有强盗出没。路过府城时也没有请人护送,不料竟发生了意外。一名仆人策马而出,喝道:“瞎了眼的狗强盗!胆敢拦劫官家车辆,不怕掉脑袋吗?”
那为首的大汉狂笑道:“老子不怕掉脑袋。你怕不怕?”又叫道:“弟兄们,把这些狗腿子全给我宰了。”
众贼人催马舞刀,一拥而上。众仆人也拔刀迎敌。论人数论身手,众仆人都不是强盗的对手,一交锋便纷纷中刀落马。兵刃相交声,贼人狂呼声,绝望的惨叫声,女人的惊呼声,不绝于耳。这些贼人下手真狠,不多时八名仆人悉数毙命,身首异处。驾车的车夫也被一刀砍去了半个脑袋,血淋淋的尸体扑倒在车辕上。八匹健马失去了主人,落荒而去。
众贼人不理会逃散的马匹,踏着尸体一窝蜂拥到马车前。一贼人伸刀撩起车帷。只见车内有一老二少三名女子,体似筛糠,惊作一团。一少年女子紧偎在中年女子怀中,另一少年女子侧身相护,面色惨白,惊恐万状。
看清楚那两名少年女子的面貌,众贼人三魂六魄飞去了大半。一贼人叫道:“好漂亮的小妞儿!老子平生头回得见。他奶奶的!这趟买卖没有白做。”那贼首更是心痒难搔,馋涎欲滴。色迷迷盯着依偎在中年女子怀中那少女,说道:“这妞儿我要了。那小丫鬟弟兄们拿去快活。”
众贼大喜,三女大惊。那中年妇人忙将少女护到身后,颤声道:“你们不能对小姐无礼。”
那贼首瞪眼怒道:“你这老婆子好生罗嗦!把她给我砍了,咱对老婆子没有兴趣。拉倒外面动手,千万别吓坏了我的小宝贝儿。”一贼人提刀而出,跃上车辕去拉扯那中年妇人。中年妇人面如土色,两名少女放声大哭,抱住她不放手。
恰在此时,只听远处有人喝道:“大胆贼人,吃我一箭!”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从山坡上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位雄壮的年轻人,神威凛凛,左手挽长弓,右手持利箭。怒喝声中利箭破空而至,正贯入车辕上那贼人的后心,透胸而过。那贼人当即毙命,尸体翻落在车前。
众贼人大惊失色,催马散开,大声吆喝。那贼首怒喝道:“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竟敢坏太爷的好事。做了他,给老四报仇。”人丛中冲出几名悍贼,拍马舞刀,向来人抢去。
来人正是天赐。他在山中捉获猎物,觅路回城,一上官道正撞上贼人行凶伤人这一幕。当即怒火填膺,箭毙一贼,飞马前来抢救。面对来势汹汹的悍贼,天赐毫无惧色,厉声喝道:“快快下马受缚,饶尔等不死。”众贼岂甘罢手,驱马飞驰如故。天赐怒火更盛,拉满强弓,又是一箭射去,正中当先那贼人的咽喉。尸体翻落,脚却仍旧挂在马蹬中。坐马不知主人已死,拖着尸体落荒而去。众贼人悍不畏死,继续向上冲杀。天赐箭无虚发,又有四名贼人中箭落马。
天赐平生头一回杀人。初时激于义愤,并未多想。这时连毙数人,不免心中恻然,手足有些发软。众贼人惊于天赐的箭法,也逡巡不敢进。那贼首大叫道:“愣着干什么?不干掉这小子,大家都活不成。”一马当先,直奔天赐。
危急关头,天赐不再迟疑,张弓搭箭,射向那贼首的咽喉。他杀心已去,这一箭劲道大减。那贼首身手十分了得,眼明身快,向前一俯,利箭擦头顶飞过。一箭走空,天赐大急,伸手摸向箭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箭枝已经用尽了!
那贼首大喜过望,狂奔而至,劈面就是一刀。天赐这次出门虽带了一口长剑,却只是一件装饰品,不甚乘手。身陷危境,他暗自叫苦,慌忙间带马闪避,那贼首一刀落空,坐骑跑得正欢,擦身而过,直冲出十余丈开外。得此余暇,天赐拔剑出鞘。一剑在手,心下大定。
那贼首带马而回,二马盘旋,斗在一处。天赐不惧对手力猛,却怕对手刀沉。他手中的长剑只是一件饰物,重量不过两斤,岂敢硬接硬架,左闪右避,颇为狼狈。又有四名悍贼相继驰到。那贼首大叫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众贼人一齐动手,刀影漫天,攻势如潮。天赐以一敌五,左支右绌,破绽百出。哧的一声,一刀划肩而过,在左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入肉不深却鲜血淋漓,半身浴血,十分可怖。
忽然,马车的方向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呼,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听一声娇叱:“贼子,看剑!”一道红影凌空飞至,象一只展翅大鹏。剑光如匹练,划空而过,不闻金铁相交之声,五名贼人同声惨叫,落马而死。那道红影并不落地,继续向前飞,稳稳地落在疾驰的坐马上。好玄妙的身法!好神奇的剑术!天赐庆幸之余,悚然动容。
一声长嘶,那骑士勒马而回。只见那骑士竟是一位年轻女郎,纯白的绢帕包头,红扑扑的脸蛋吹弹得破,眉若春山,目似秋水。虽然未施脂粉,却是天然的颜色。天赐不觉看呆了,暗道:“若不见她方才出手,真难想象这样一位弱质女子竟会是剑术高手,取敌性命如探囊取物一般。”
女儿家面嫩,这女子被一位陌生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难免有几分羞意。嫣然一笑,声似银铃,说道:“车中女眷是公子的同伴吗?你伤的不轻,还不快去包扎一下。”说罢掉转马头,轻敲马蹬,绝尘而去。天赐正想解释他也不识得车中女眷,过去搭话不甚方便,想请这位红衣女子善后。不料未及开口,伊人已经远去,只余下一串轻笑声在耳边回荡,良久不绝。
天赐怅然若失,暗想:“我今天是怎么了?盯着人家大姑娘,失魂落魄,连个谢字都忘了说。失礼之极。”又想:“这女子是何方人氏?不知将来是否有缘再见。”随即又暗暗自责:“她是何方人氏与我何干?见到了又能如何?李天赐啊李天赐,你可万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亵渎了这位好姑娘。”猛地摇摇头,压下心中的绮念。口中却情不自禁喃喃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从痴迷中清醒过来,天赐又去看地上那五名贼人的尸体。只见每具尸体的咽喉上都有一个窄窄的伤口,出剑之快之准,令人心惊。天赐倒吸一口冷气,心想:“此女武功胜我百倍。爹爹之言诚不我欺。江湖之上能人辈出,我只是个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可怜亦复可笑。”天赐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武功尚不入流,却并不因此而灰心,反而坚定了信念。只要继续下苦功,那位红衣侠女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
天赐伸剑挑开那贼首的蒙面巾,只见他面貌熟稔,正是昨日在茶楼上口出不逊的四人之一。天赐暗想:“我就猜那四个贼子不是好路数,原来是一伙强盗。”心中未免有几分同情。他们有这等好身手,若不是投身为盗,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转而又想起车上的三名女子,救人救到底,不能一走了之。当下牵马走过去,朗声道:“诸位夫人小姐。贼人已除,你们不必害怕。”
车中的三名女子不知危险已过,相拥而泣,瑟瑟发抖。那中年妇人紧闭双目,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听到车外有人发话,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撩开帷幔,从缝隙向外窥视。看到半身浴血的天赐,吓得她又把帷幔放下,结结巴巴地问道:“是壮士救了我们吗?”
天赐赧然道:“我是救人不成反被人救,不提也罢。请问夫人欲往何处,有什么困难需用小可帮忙吗?”
那中年妇人终于壮着胆子撩起帷幔,探出头来,说道:“我家小姐姓吴,家在海州。此行是入京探望老爷。原打算到济宁州换船,不想中途遇上了这件祸事,几名家人惨遭毒手。若非壮士及时搭救,小姐几乎名节不保。”听她的语气是一名仆妇。再看车中,一个脸蛋圆圆的小侍女,惊容方定,泪迹未干。那位小姐身形苗条,白纱的长裙,淡绿色的短袄。螓首低垂,看不清相貌。
天赐道:“未能及时援救,小可也十分遗憾。贵同伴的尸体小可会设法托人安葬,日后再迁回故乡。倒是这位车夫……,也罢,小可便勉为其难,充一回车夫好了。”
主仆三人十分感激。那位吴小姐依旧螓首低垂,轻声道:“多谢壮士盛情,贱妾不敢劳动大驾。”
天赐笑道:“不劳动小可,难道小姐亲自驾车去济宁州吗?小可虽是头一回驾车,至少要比小姐强些。”吴小姐道;“委屈了壮士,贱妾十分不安。”天赐笑道:“委屈谈不上。秦时的五大夫之官事实上就是车夫,可见执鞭之士并非低人一等,也是能做官的。我今日便过一次官瘾,若是不中规矩,诸位请勿见笑。”
三女不禁莞尔。吴小姐笑道:“孔老夫子尚且甘为执鞭之士。我们都是孔门嫡系传人,步他老人家后尘,有何不可。”孔子曾有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吴小姐引用的正是这一典故,可见她并非凡俗女子,至少熟读过《四书》。
天赐笑道:“没想到小可居然能媲美于先贤,妙之极矣!”将乌骓马栓在车后,跳到车夫的位子上,扬鞭启程。天赐虽然从未驾过马车,但平日里看的多了,马匹又十分驯服,操纵起来倒也得心应手,有板有眼。
吴小姐道:“贱妾真是失礼之极,还未请教壮士尊姓大名。”天赐随口答道:“我叫李天赐。就在这兖州城中居住。今日出城打猎,不想巧遇小姐。”吴小姐道:“原来壮士姓李。贵地知府大人李公,李壮士是否相识?”
天赐笑道:“那是家父,焉能不识。小姐远在海州,难道也曾听到过家父的名号吗?”
吴小姐惊喜地“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李大人就是令尊,失敬失敬!令尊的大名传遍天下,别说是近在咫尺的海州,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天赐大为惊奇。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名声怎么可能如此响亮。问道:“小姐不是在恭维小可吧?”
吴小姐道:“贱妾说的是实情。令尊大人刚正不阿,屡次上表弹劾朝中权奸,不避斧钺鼎镬,不计生死荣辱。此事天下共知,海内同钦。公子太谦了。”
天赐淡然道:“身为臣子,理当以身许国,不存私念。这本是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心中却十分喜慰,暗想:“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爹爹弹劾诸奸,虽未成功,天下人却看得明明白白。”
吴小姐为天赐所救,本已心存感激。这时听说他是赫赫有名的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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