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尉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懵了,候押司不愿意押纲那县里上哪再找出第二个人来?沈丘是陈州几县中唯一没有出过纲运差错的县,历任的主簿和县尉都因为纲粮的事情受到了朝廷的嘉奖,如果在自己手里出了差错,那朝廷会怎么看?
好说歹说了半天,候押司也坚决不同意去押纲。无奈何,魏县尉又传户监过来说话。户监拿出一份半月前候押司申请的将安家重立户主的文书交给他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退下了。
这份文书他早就知道,可是一直押着没有处理。李户长是他当了县尉后唯一笼络到的户吏,向他说了不少沈丘吏员之间的秘密,他不想为了安家失去这个‘贴心人’。
难道,候押司是为了这个在和自己生气?魏县尉笑笑,颇觉得候押司有些小孩子脾气。便又传了他过来,称安家只剩下一双小儿女,李户长虽然人粗鄙些,倒还是一个可用之人,不如就让他就近照顾安家小儿女的日常起居,也免得安举人的后代最后落得一个片瓦皆无的地步。他暗示可以在其他方面对候押司进行补偿,比如每年一次的清量土地,今年候押司可以做一半的主。比如你看哪家不顺眼,可以多量一些,哪家顺眼就可以少量些。
魏县尉说的口干舌燥,数次露出招览的意思,候押司却笑而不语既不解释也不申辩,只是恭恭敬敬地将苦涯先生写的希望安家重新立户主的甘结递到了书案上。
魏县尉一下子愣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安举人生前是苦涯先生的得意弟子,苦涯先生又是弦歌书院的文学,论品级比他高出一个头去。他的弟子去世,自己理应照顾安举人遗留下来的一双儿女,甚至还要去郑府中看望,安抚一下痛失爱徒的苦涯先生。可是他没有,不仅没去探望,却任由着李户长欺凌安家,这岂不是在说自己根本就没将苦涯先生看在眼中!
原以为安家没有了安举人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鱼虾,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只剩下一对孤儿的安家,身后站着苦涯先生。
他记不得后来是怎样和候押司说话的,只记得自己恍恍惚惚的签了一份新户籍后,就坐在退思堂中直到日影西斜。
“我糊涂啊!”良久后,一声惨嗥从退思堂中传来,吓得来请丈夫吃夕食的县尉娘子失手打翻了茶碗。
思绪转过来之后,魏县尉发现自己的仪仗队伍已经到了沙湾村的村口。他不敢托大,急忙从车子里下来步行往安家书屋那里而去。
这时,安家书屋家热闹已近尾声,安木和谢先等人已经陪着苦涯先生和张文学几人进到书屋参观。书屋外面,谢先带来的几个书博士立起了书案,兜售他们带来的书籍和纸墨,这些书籍并不单单只是声律启蒙,还有四书五经和各类经义,以及前朝王李杜白等人的诗集。
而另一些人则是带来了几幅书画拓片或是自己写的书法互做交易,一时之间,书屋前还价声此起彼伏,如同集市。
所以,魏县尉来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发觉,直到魏县尉身边的差役唱了一声喏,众人才纷纷施礼。可是许多人却皱着眉头,紧盯着魏县尉身上那一身官袍。等他进屋拜见苦涯先生时,窃窃私语。
苦涯先生端坐在书屋里的高椅上,正在听大郎在背诵声律启蒙。看到魏县尉进来后,瞥了一眼书屋外的仪仗,又看了看身穿青色曲领大袖,头戴幞头,腰束七銙鍮石革带,脚登乌皮靴的魏县尉,再看了看满屋簪花扑粉的少年郎们,眼角抽搐了一下。
扶着安木和大郎的手从高椅上下来,抚了抚身上的绿衫常服,施了个全礼,“敢问县宰可是来沙湾公干?”
魏县尉被这一礼施得脸色尴尬,悔恨不迭,实在不该穿着官服动用仪仗前来,好像是故意来耍威风似的。急忙回了全礼,又和张文学三人见礼。脑子里在快速的想着该如何把今日的失礼给圆回去。
突然,看到了屋外笼着袖子正挨个沿着书摊观看的候押司,面上一喜。
“学生今日是来给安家送过户文书的!”魏县尉笑吟吟的把目光落到大郎身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些,“前天,候押司向学生提起安家直到今日还未曾将户籍过到天瑞贤侄身上。学生就想呀,这候押司着实不会办事!安举人乃是我沈丘大才,况且又作了声律启蒙一书,这安家的事情是一等一的大事。学生便立刻将户主过到了天瑞坚侄的身上,想着能尽快将文学送到天瑞坚侄手中,便动了县衙的仪仗……哎呀,着实不知先生和几位仁兄在此处聚会呀……真是罪过、罪过!”说着,便使了个眼色给站在门外的长随,长随心领神会,急忙跑到候押司面前向他要过户文书。
“呵呵呵,难为县宰有心了!”苦涯先生抚掌而笑,“正巧,今日安家的书屋开业,县宰来的正是时候!且来看看老朽这一笔如何?”说着便把魏县尉往自己送来的‘惜学书屋’的匾前领,只字不提安家的过户文书。
旁边,张文学和洪助教马山长对视一眼,俩人悄悄在袖子里拱了拱手,微微低下了头!张文学一脸喜色的扭过身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苦涯先生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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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结:给官府的一种画押字据,多为保证某事,如果不能履行诺言,甘愿接受处罚。类似于连保之类的东西!
第47章牛事
“我方才听闻,你那县衙门口枷了几个教民,但不知是怎么回事?”苦涯先生领着魏县尉在书屋里转了一圈后,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魏县尉不以为然的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听学生一一道来。”
“昨日学生查到有几个教民,杀了两头耕牛,便派捕役过去抓人。他们却请出一位老师父来求学生,说是没得饭吃,杀几头牛充充饥。”说到这里,魏县尉略顿了顿,等待旁人过来接话。
果不其然,张文学便将话接了起来,“国朝有令,禁止宰杀壮年耕牛,这些回子们离了牛羊又活不了,每月偷宰的不知凡几。因着他们私宰耕牛一事,也不知我们这些人为他们担了多少干系。”
“正是,静斋兄言之有理!”魏县尉抚掌,“那老师父涕泪横流,说什么断顿了没有饭吃,求我略略松宽些,说瞒上不瞒下,这事只需瞒着圣人一人既可,又给抬来了五十斤牛肉摆在大堂中。”
苦涯先生听到这里,也不接话,只是呵呵地笑。倒是张文学几人适时露出紧张的神色,旁边那些书生们神色怪异地看着魏县尉,然后低下头鱼贯的往外走。有些事情可以听,有些事情不能听,不仅不能听还得躲得远远,免得将来惹祸上身。
等到出了书屋,书生和书博士们默契的收拾了书案上的东西,把书案往远处挪了挪,到了安全地带后,才开始窃窃私语。县里人人都知道魏县尉拿大枷枷了几个回子,不许吃饭睡觉,日夜派人在旁边看守。有老成持重的就私下讲,若是此事处理不好,八成是要出大乱子的……
只是这话,却没有一个人和魏县尉讲过,县里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倒像是齐心协力的要看魏县尉出一次大丑不可。
书屋里的魏县尉年轻气盛,见到屋里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大为得意,将声音略略抬高,言道:“现今奉旨禁宰耕牛,各地官员自然上行下效,令行禁止!学生是断断不敢违反。所以听了这事之后,气得浑身发抖,将那刁钻的老师父赶出大堂。又将抓来的几个私宰耕牛的教民先打了三十大板,再取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让他们站在县衙外,几时想明白了几时再松枷。又写了一张告示,写明他们所犯何事,以儆效尤。”
一席话说完,安木听得目瞪口呆,她虽然知道古代不轮哪个朝代对耕牛都是严禁宰杀的,可是这位魏县尉因为别人杀了几头耕牛,就把人枷在了县衙门外,这也实在是太过份了吧。
然而,张文学几人却是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交口称赞。只有苦涯先生几不可见的摇摇头,再细看时却发现他是一脸赞同的神色,令安木只觉得是看花了眼。
魏县尉得了夸奖,更是得意非凡,接着往下讲,“学生身负皇恩,岂能为了那五十斤牛肉忘了节气?定要一丝不苟,替圣人好好治理沈丘。”
张文学赞道:“县宰厚道,此事若换了别人来做,定是要将杀牛的回子们判上几年刑!哪里像县宰这样仁厚,只叫人枷上几天了事。此事若叫上司访知,升迁就在指日!”说着便一躬到地,恭喜魏县尉。
洪助教和马山长也紧跟着躬身施礼,奉承的魏县尉红光满面,好不得意。苦涯先生微微笑了笑,扭过头只管和大郎说话,并不掺合。
须臾,张文学使了一个眼色,洪助教和马山长会意,要请魏县尉留下墨宝,魏县尉推辞不过,便兴致勃勃的跟着二人往屋外走,寻了一个笔墨摊子去写字。
“先生,学生只怕过不得几日,那回子们会闹将起来!到时可做何法?”张文学恭恭敬敬的叉手施礼。
苦涯先生面无表情,抬眼看了看身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张文学,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张文学却如同得了纶音一般喜形于色,几乎要手舞足蹈,看得安木怔了半晌,不知他们在暗地里打甚么哑迷。
张文学看了看被苦涯先生牵在手中的大郎,笑道:“我这侄儿今年才三岁,没想到竟是能出口成诵,令人相爱的紧。就是缺个启蒙的人,不知先生心中可有人选?”
苦涯先生听到是这件事,脸上露出笑容,道:“怎么,静斋可有推荐吗?”
“推荐二字不敢当,学生给先生提一个人,是我家五哥,名诚。”张文学听到苦涯先生唤自己的字,只觉得浑身的毛孔无比舒坦,态度更加恭敬了,“学生在家排行老二,五哥和学生一母同胞,原本是在应天书院里进学,考了六年没考中便想出外游学涨涨见识。因学生在这里为官,前几日来投。人耿直了些,学问也是一般,只是胜在有个衡心,诗词经赋倒是记得全。”
“张诚?”苦涯先生思索了一番后恍然道,“莫非是景德元年解试时咏出雨落天娇句的汝南张致和?”
“先生好记性,正是其人。”
“学问是有的就是人还年少些,如此少年理应进学,岂可屈尊做我家大郎的蒙师?不成,不成!”苦涯先生叹息了一声后,连连摇头。
张文学听到‘我家大郎’这句,心中暗喜,觉得今日投的宝全应验了。叉手道:“致和不过是胡乱上了几年学罢,学生幼年贫困,家父便是给人坐馆供我们兄弟几人读书,学生也是坐过馆的!他就哪里不行了?更何况若是让致和知道是写出声律启蒙的克明兄之子,怕是要立刻住到安家非教我贤侄不可呢。”
一番话说得苦涯先生哈哈大笑,一连说了三声好,笑毕后言道:“既是这样,就算他来弦歌书院游学吧!但不知他可带来了户籍文书不曾?若是带了,你明日只管领了人去陈州,老朽将他落在弦歌书院里。”
张文学大喜,推金山倒玉柱拜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他虽然是在县学做文学的,可是若想将自己的亲兄弟落到府学里还需要运作一番,花钱倒是小事,最主要是没有这个门路。苦苦思索几日,不得其法,今日看到大郎天天跟着姊姊读书,一时间福至心灵提了句,没想到竟然将兄弟给直接送到弦歌书院里了。莫要小看这个弦歌书院,弦歌书院可是四大书院之首。出来的学子,不论在哪里游学都会被视为上宾。
更何况陈州乃大州,每年录取解试名额比其他的州都要多三四人,如果兄弟能在弦歌书院读书,三年后就可以直接在陈州参加解试了,这样一来,录取的机率更加大了。
张文学又奉承了几句后,便见到洪助教和马山长簇拥着魏县尉大笑着走进书屋来。到得屋内,洪助教取出一幅大字请苦涯先生观看,安木也跟着伸过头去看,只见上面写着‘修身齐家治国’六个大字。
笔力端正,雄厚有劲,竟是端端方方的楷书。张文学微怔了怔,拿眼往洪助教俩人身上看去,却见二人低眉肃目,正在认真的品读魏县尉的书法,他随即偷偷看了苦涯先生一眼。
苦涯先生不置可否,淡淡的夸奖几句,倒是又将魏县尉夸的面红耳赤起来。
又停了小半个时辰,魏县尉便提出告辞,紧跟着张文学三人也随着一起走了。书屋里只剩下苦涯先生和安木姊弟。
安木喜孜孜地指着魏县尉的楷书,问道:“大父,这个要裱起来挂在书屋里吗?”后世来的她,对楷书再熟悉不过,最喜欢这种方方正正的字体,见到魏县尉的书法便生出了十分的喜爱。
苦涯先生看着欢喜的安木,莫名的怔忡了下,最后才笑道:“你既是喜欢,便拿去裱糊吧……”说完,又捻着颌下一缕髭须停顿了下,方又开口,“魏县尉的字嘛,极好!极好!如此好的字,不可草率,必是要寻一个大匠,细细的裱将起来。万不可让人随意糟蹋了。大父认识一个专会裱字画的鬼手,不如交给大父吧。等过一两个月将这字细细的裱好,大父再给你送来。”
安木听了这话,心中的一根弦被拨动了下,猛的抬起头来。刚想要说话,却见到谢先满头大汗的从书屋外跑进来,一边跑一边说道:“老师,卖光了,克明兄的书全卖光了。一百本,一本也不剩……”走到放有魏县尉书法的书案前,突的停住脚步,一脸的嫌弃。
“这是哪个不知好歹的混帐写得?”谢先怒火中烧,一把将纸抓到手中揉成一团,“老师生平最不喜欢楷书,几年前曾当众说过,习楷书者外方内圆,多出奸佞小人,世间书法唯以飞白为尊。今日是哪个混帐如此没眼力?”
安木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先将魏县尉的字揉成一团,犹自觉得不解恨,又扔到脚下,狠狠地踩了几脚。
回过头,看到苦涯先生冲她眨了几下眼睛,将手摊开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你瞧,原本大父还想着帮你裱好再送来,可惜却被这个混帐小子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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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了,天呢!上帝一定是在惩罚我早上买早点时穿的太薄了!
第48章下雨
就这样,惜学书屋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安家的书籍非常多,藏书分为官刻、私刻、坊刻三种,分门别类的放在不同书架中。据李进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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