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不孝顺的人,还有必要活在世间吗?”
张致和说了这话,将熟睡的大郎从地上抱起,看着大郎脸上的两道泪痕轻轻叹了口气。大郎似乎惊了一下,睁开眼无声的喊了声老师,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老师……”安木抬起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力气似乎用光了,张了张嘴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也怪我,平日只顾得教你们学问,却忘了教你们做人的道理。”张致和低声自责。“今日的事情你好好想想,父母之恩,高于天地。养你哺你,你才能立与世间。若是没有父母哪会有你?我知你可能是怨恨父母早早的离世,留下你和大郎孤苦无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苦涯先生为何如此帮你?不就是因为你父亲生前是他的学生?村民为何帮你,不是因为看你可怜,而是看在去世的安举人份上。若是你父不曾在前面为你们踏出这一条道路,你们又怎能荫得他的阴惠,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我又怎可能来做你们的老师?”
张致和说到这里,低声叹了口气,“纵是你才华满腹,能写出锦绣文章。没有了名声将来又能怎样?纵是你天纵之才,有帮扶国策之计,别人却认定了你是一个不孝之人。你也只能空有一身文武艺。却无处投奔。你年纪还小。不懂事我不怪你。可是经此一事后,若是还再犯,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离你而去。我可不愿教一个不孝之人,以后你也莫说是被我启蒙的。”
“老师。”安木听了这话,失声痛哭。
“好好想想,人的一生没有不犯错的,有些错可以犯,有些错却不能犯。有些错是可以改正,有些一旦犯了就是一辈子。”张致和说了这话,将大郎轻轻的放在毡毯上面。
“老师也有错,就陪着你坐上一夜吧!”
天空中,弯月似乎听懂了张致和的话。羞涩的躲到了云层之后,过了一会露出了半张脸静静地看着安木。稀稀落落的星光,洒在了安木的肩头,如同在无声的控诉。
我错了吗?安木无声的问自己。
是的,我真错了。我对安举和举人娘子根本没有父母之间的情谊。我想的父母是我前世的父母。他们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心中挥之不去,哪怕是午夜梦回时,梦到他们也会醒来。安举人和举人娘子对我来讲就是一个陌生人。我怎能对一个陌生人日日痛哭和思念呢?我装不出来,纵是装也装不像。
没有爱,何来思?没有养,何来恩?
我怎能装出一副孝顺的模样?我的孝,多想留给我自己的父母!安木痛苦的闭上眼睛,泪下如雨。
张致和叹了口气,微微的阖上眼,唱道:“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一曲《招魂》被张致和唱的荡气回肠,却又黯然神伤。
安木怔怔地听着,忘了流泪忘了思考,脑子里追随着诗人的一生,看着他年幼时秉赋清廉的德行,献身于道义。最终却愁懑山泽,魂魄放佚,最后无可奈何的投身汩罗。这难道不是在说安举人吗?他空有一身学问,就连苦涯先生也说自愧不如,可是最终什么下场?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样的人物,自己为什么不尊敬他呢?
“老师,我错了!”安木匍匐到地,嘶哑着声音说道。
张致和微微颌首,却没有说话,依旧闭着眼唱起了《九歌》。安木静静地听着,渐渐觉得精神恍惚,睡意袭上心头,就这样跪坐着睡着了。良久后,张致和停下吟唱,将安木接到了怀里,怔怔的瞧了许久。
月色迷离,照在他的脸上,隐隐泛起了一串亮光。
“我可怜的孩子!但愿你不要像我……”张致和将脸紧紧的贴在安木脸上。
“爸!妈!”安木嘴里轻轻的嘟囔着,将身子往张致和怀里拱了拱。张致和的身子一震,随即又搂紧了安木。
天还未亮,安木和大郎便被张致和拍醒。他大约是一夜没睡,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看到俩人醒了,说道:“去跪好,莫要让人看到,一会吕氏会来给你们送饭。吃完了之后若是有力气,继续背孝经。可懂?”
安木和大郎低声说了声是。
过了一会,便看到远处亮起了一盏灯笼。吕氏提着食盒,挑着灯笼,慢慢的走了过来。
“吃些东西吧!”吕氏遮遮掩掩的低下头,快速的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到了毡毯上,便拿盒盖挡住了脸。
张致和冷哼一声,听到他的哼声。吕氏显得更慌乱了,往后退了好几步。却不小心被身后的土坷拉绊了一脚,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下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脸。
“婶婶?你的脸?”安木直起身子,往吕氏那里看去。
吕氏慌的直摆手,又拿食盒盖遮住脸,嘴里快速的说道:“天太黑,走的快磕着了,你们吃,你们吃,我去旁边等着。一会过来拿。”说完了这话也不等安木回话就迅速的跑到一旁躲了起来。
张致和一语双关。哂笑道:“早知有今日之祸。何必昨日如此糊涂?”
安木低下头咳嗽了几声,先盛了汤端给了张致和,又给大郎盛了一碗,然后才端端正正的跪坐着端起了自己的碗。
吕氏躲在一棵树后。萎萎缩缩的望这里探头望,看到安木三人都端起了饭碗,这才松了口气。然后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骂了句叫你没长心眼,随即哎哟了一声。
安木动了动,刚想站起来,张致和却咳嗽了一下,只好再规规矩矩的坐好。
“食不言,寝不语!进食……”
一连三日。安木和大郎都是在坟前渡过的,白天背诵孝经,直到嗓子嘶哑,到了晚上张致和便来陪。李进有时会远远的看着他们,然后再阴沉着脸回到家里逮着吕氏痛打一顿。
三日后。几个书生来到坟前,请安木和大郎回家去休息。安木和大郎得了张致和嘱咐,死活不肯离开父母坟前,直说自己有罪。几位书生极力劝说,安木依旧不肯离开,最后足足跪了四天四夜晕倒在坟前才被几个早上来找他们的书生抬回了家去。
安木和大郎昏迷了两天一夜才醒来,醒来时看到了张致和、苦涯先生、候押司还有家里的李进吕氏等人,就连那个时不时来打秋风的古娘子也出现在她的眼帘中。
“大父!”安木的手伸向了苦涯先生。
苦涯先生原本坐在榻前,闻言紧紧的握住,柔声道:“你醒了?这几天担心死我了。”
安木低泣道:“儿错了……”
“你这孩子,心思太重了,”苦涯先生笑了笑,脸上的粉扑欶欶的往下掉,声音既温柔又坚定,“原本就和你没多大关系。你一个六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是致和太过小心了。”
“是儿错了,儿不该心中没有父母忘了行孝道。”安木感激的看着张致和,“若不是老师教,儿以后就变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知道错了就好,”苦涯先生欣慰的笑道,“这世上岂有不犯错的人?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以后再不犯就是。不必记在心上,谁不是从鲁莽少年过来的?”
安木费劲的点点头,看着满屋子关切自己的人,第一次感觉离这个朝代如此贴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愿意溶入到这里;第一次感觉到这里是自己的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这里有了依恋……
过了一会,苦涯先生让众人退下,让他们再多休息休息。
芸娘站在正院,看到母亲从后罩房里出来,迎了上去。扶着母亲的胳膊低声问道:“娘,她好了没有?”
古娘子点点头,扭了扭脖子,“这几天可累坏我了,天天在榻边侍候她。就是你病了我也没有如此下工夫侍候过你呢。”
“她待我们无情无义,娘干嘛对她这么好?这两天我和庆哥自己呆在家里睡觉,夜里怕死了。”芸娘撒娇似的摇着古娘子的胳膊。
古娘子往四周看了看,万幸安家没有仆人,没人听见女儿说的话,忍不住松了口气,点了点芸娘的额头,“以后不许再胡说,你在外面只许说安家的好话,懂了不?”
“知道啦!”芸娘皱了皱鼻头。
☆、第70章能改
安木身体好了之后,就沉寂了许久,再也不敢象以前那样忘形。每日早晚去安举人坟前哭泣,有时中午也会过去一趟。张致和说的对,世间人做事要懂得遮掩二字。若是你不懂得遮掩,那最终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
所以,安木在歇尽全力的遮掩自己。她每日在家中认真读书,除了上坟外就不出门,根本不知道李户长被人打的奄奄一息,下不了床榻。
几天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人,将李户长围在家里,乒乒乓乓的打了一顿,家里的东西能砸的砸了,能拿走的拿走了。李户长五十多岁的人了,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捶打,当即一病不起。
李怀东去官府中报官,拖了三四天县里才来了一群捕役和步快,围着现场转了一圈,说了句待查就要走。李怀东便塞了两吊钱,马捕头笑眯眯的将钱塞进了怀里,然后招了招手说声多谢就领着手下的人扬长而去,将他直接闪在那里。
走不了多远,就到了安家。马捕头领着手下直接进门,进去之后和李进谈了许久才离开。走之前,将那两吊钱以看病人的名义送给了李进。
回去的路上,有捕役问道:“头儿,怎么今天转性了?往外面出钱了?”
马捕头呸了那人一口,“怪不得你当不了头儿,你那眼只会出气?你就没看看安家现在如日中天,他家的先生是张主簿的亲兄弟。他们又是候押司认的义孙,以后安家怕是要抖起来喽。”
“头儿,”另一个捕役也跟着插嘴,“那张文学变成了张主簿,和安家交情匪浅,咱们是得敬着安家。可万一因为安家的关系,候押司倒到了主簿那一头,那以后咱们兄弟岂不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你要甚好日子?”马捕头哂笑,往那捕役肩膀上捶了一拳,“神仙们打架。咱们这些小鬼离的远些就好。咱们给朝廷白白地服役,一年到头连一文钱也不给发。不管是谁得势,都得让咱吃饭。不让咱吃饭,哼哼!不管他是谁,也说不过这个理去。”
“那依头儿说,候押司将来是向着咱们还是向着张主簿?”
“管他向着谁?”马捕头嘿然一笑,“重要的是,得让兄弟们有一口饭吃。”
“头儿说的对!”几个捕役嘻嘻哈哈地奉承马捕头。
安木下了学,听到李进说了马捕头来的事情,想了想后道:“想必是魏县尉就要动身走了吧?”
“听他话里的意思。倒像是这两天的事情。”李进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次和上次来咱家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原来是张文学要正式上任了啊?”
“是啊,”安木的目光往私塾院子里看了看,“好不容易安静几日。又要起风波了。”
“和咱家没关系吧!”李进挠了挠头,“他们折腾他们的,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纵是候押司顶不住了,大不了装病回家养病就好,何必想这么多?再说了,张文学……呃,张主簿,他纵是再折腾也不能把手往咱们这里伸。他也不想想这个主簿是怎么得来的?若是没有苦涯先生?哼哼!”
安木听了这话,哑然失笑。“李进叔说的对,咱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马上就要进入盛夏了,又到了收获的季节,你看看家里的几亩地有没有需要安排的?”又说了一会话后,李进就将话题转到了田税上面。
“咱们家只需要交一半的税收。往年一亩地收一石,现在是两亩地收半石,今年只需要交八十石既可。剩下的桑税可以用圣人赐下来的绢帛顶上去。这样下来多少能省些钱。”安木考虑了一下后说道。
“拿圣人赐的绢帛去顶税,这合适吗?”李进担忧的问道。
安木笑道:“有什么不合适?家里开销这么大,好不容易有了五十贯收入,结果还不到一个月就花的只剩三十多贯。”说着她往古娘子住的方向呶了呶嘴,“个个都是不省心的,只知道出不知道进。前一段说是要在绣坊里接绣活……唉……”
“别提接绣活,”李进提起这事就是一脑门官司,“好不容易带着他们去沈丘找了几个绣坊,结果送过去的绣品简直不能入眼。还说什么在刺绣一道上精通?帮着他们送绣品时,那绣坊掌柜的说得话快把我臊死了。从那以后,再找其他地方问,都是直摇头。你说说,这不是坑我吗?”
“算了,算了,”安木微微叹口气,“以后再有其他的活计,再想着他们好了。”
“怎么想?”李进越说越生气,声音微微抬高,“咱们家也艰难啊!不还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这世上没有谁欠着谁。怎么他们来投奔咱们,倒弄的他们跟主人我们跟客人似的。三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花的,居然就花出去两三贯!两三贯够咱们一家人吃好几个月呢。”
“他们钱花光了,怎么办?就涎着脸过来蹭吃蹭喝的!我们能将他们赶跑?”
“要不然,就在村子里给他们买几亩地,请个人帮他们租住。这样的话,也省得事事来烦我们?”安木考虑了一下后说道。
“这倒可行!”李进快速的算了一下,“现在一亩地二百来文,两贯能买十亩地。如果把花的钱拿去买地,好歹等到秋收时也能有个收入。”
安木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地价这么便宜?要不然咱们也趁着机会买点?”现在买了地,过个几十年后就会涨价,等到仁宗初期,地价已经涨到了五百至七百文,再往后几年,两三贯也是卖得。除去每年需要交的税外,打下一些粮食还可以换成钱。说来说去,买地做投资倒真是稳赚不赔。
李进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死死的忍住了。过了一会笑道:“买啥地啊,咱家又不缺这个,一百多亩足够你和大郎嚼用了。再说了买地的钱从哪里来?你和大郎一年年的慢慢长大,总得开始存钱吧?过个几年,你们就要出服,到那时衣裳首饰里里外外都需要换新的,这没有个几百上千贯根本就不行,我看啊,这钱还是别花,存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