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了檀口,静静地看着他踏进厨房,一如百年来的每一日,为他自己料理膳食。
沮丧的无力感溢满心头,几乎要将她溺毙,唇畔再也强牵不起任何一抹笑。这种独脚戏好累人……不,是好累“鸟”,累到她想就此放弃,就此顺了他的心意,如他所愿地离开他……
若他能直言斥喝她滚,兴许她会释怀,会全然绝望,也会毫不留恋地走,只是他的态度不愠不怒、不冷不热,让她捧着荏弱的心,甘愿就这么拖在他身边……即使换不到一个轻笑。
如果她此时掉头就走,离开卧雪山,松了一口气的人可能不仅是她吧?
不不不,不能有这种丧气的念头,否则她的心情只会更加黯淡的——她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属鼓舞自己这项本领最高强!
鸰儿拎起碍手碍脚的过长裙摆,飞奔到厨房,挨在白发男人身旁,心情转好地继续吱吱喳喳。
“哇!你的刀法真好,切得又好快,我该向你讨教两招才是。”
唰的一声,菜落锅内,激起一阵热烟。
他动作俐落地翻炒,另只手还能继续处理下一道菜。鸰儿只能跟在一旁又是惊呼又是叫好的。
半刻左右,一桌子的热菜热汤已布妥,鸰儿没等他招呼,迳自挑了他身旁的位置坐定。
“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她朝其中一道色泽青翠的菜肴下箸,“哎呀呀!你、你……”她又习惯性地咬着下唇,贝齿连带紧扣在木箸上。他炒菜炒得这么好吃,难怪对她所做的每道菜都兴致缺缺!这男人……是在打击她的自信心吗?
白发男人见她咬着箸,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模样。他炒的菜有难吃到让那熟悉的笑颜消失在她脸上?
“既然难吃就别吃。”他淡然道。
“不难吃、不难吃!我愣住是因为我没料到你炒的菜这么好吃!”为了证明她所言属实,她还猛塞了好几口菜。
他只是轻挑了挑眉,没再开口。
“你今天出去了一整天,是上哪去了?”鸰儿同一句话问了足足三次,仍不见他回答,她继续朝第四回迈进。
不知是她的毅力感动了他,还是他被问烦了,白发男子终于开口。
“出去走走。”答得敷衍。
从早晨走到傍晚,这段散步路途可真遥远。
“那下回也带我一块去,可好?”
他没明白拒绝,只不过冷情的脸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好。
“我的要求过分了?”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半敛眼睫,似笑非笑,“不过分,与你三番两次强留在这里相较,一点也不过分。”
鸰儿瞬间望见一道无形巨雷轰劈在她脑门上,耳内隆隆作响——
“做什么拐着弯骂人……”她含糊嘟囔,悄悄展睫偷觎正在喝汤的他。
他白的很匀称,自头到脚全像是雪堆出来的,不见一丝杂色,拥有雪般的素净,也拥有雪般的冰冷,不只是映在俊颜上的表情,连说话的口气也一样。
他那较寻常人还要白皙的肌肤,恐怕也是冷的吧?
好想偷摸摸看……
只可惜她有色无胆,只能要要嘴皮子。
“我留在这里,全是因为你。”若非他,她何需在百年前的大雪中上山,只为寻他?若非为了寻他,她又怎会伤了羽翼而坠落雪地?
而他,却已记不得苦苦追寻着他的她了。
“报恩吗?只要你离开这里,还我全然清静,就是还了我的恩情。”他以为她说的是他在雪地中捡回恢复原形的她一事。
“才不是报恩!是……”
“我与你,除了恩情之外,什么也没有。”水波不兴的淡色瞳子因长睫遮掩而笼上浅浅的灰暗。
“用不着你提醒我!”
“但我若不提醒你,你似乎给忘了。”忘了这儿是谁的住所、忘了她只是只打扰别人安宁几近一百年的“鸟”。
“我才不会忘记是你将我自风雪中救回,为我包扎伤口,还让我在这儿养伤。”
“我若知道救回来的伤禽是只死缠烂打的精怪,我不会救。”白发男人说得轻缓,却也显得更加无情,逸出好听嗓音的唇畔不见任何扬弧,在在彰显著他的漠然。
“凤淮,你——”她气得嚷出了白发男人的全名。
“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离开?”他抬首,双瞳直盯着她。
面对他直接的询问,鸰儿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我们相处了一百年,没有感情也有交情,你……你就非得这般绝情吗?”
她早知道,总有一天,这句无情的话语一定会出自他的口中,她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岂料真正听到的瞬间,却是这般难忍。
“百年来,你应该够了解我了。”情之于他,只不过是虚渺而可笑的字眼,他从不奢望也不眷恋,更不愿花费心思去碰触。
“不,我不了解!我不了解你为什么总是将我的努力视为累赘?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清灵的脸蛋染上轻忧。
“什么也不算。”他答得诚实,也因诚实而更显残酷。
鸰儿怔了怔。是呀……什么也不算,她早知道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自己在他心目中只是个什么也不算的存在……
“我想……是我选择错误了……我不该……不该这般傻、不该这般坚持、不该——”她陡地捂住逸出破碎字眼的菱唇,不许它泄漏太多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墨黑长睫掩上眸间的苦楚,心底无形伤口所汩流的血水,幻化成眼眶的晶泪,背叛了她的倔强强忍。
她好茫然、好无助……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但是,没有人告诉过她,万一化为禽鸟却没有比翼双飞的另一半,该怎么办?万一萌为枝哑,却寻不到共效连理的另一方,又该如何是好?
无法问出口的话,就让眼泪洗去吧……
第二章
鸰儿终是厚颜地留了下来,硬留在他身边。
对于她从咬得死白的唇瓣间迸出“我不走”的坚决字眼,凤淮的反应是一贯的默然,之后便什么也不再多说,连个轻哼也不愿赏给她。
翌日,凤淮再见到她,她仍是捧着最甜最腻的笑颜,软软地朝他道早安,殷勤地又是递茶又是递饭,好似昨夜的一切只是场不真实的梦境。
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凤淮不懂,真的不懂,他的冷淡态度已然说明了他的决绝及疏离,她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后,重燃信心,不屈不挠地与他周旋抗衡。
他对她的恩情,渺小到压根犯不着她赔上百年的青春,窝在这鸟不生蛋的卧雪山上等结冰、盼冻毙。
还是……爱?
她那双每每望见他便点燃璀璨光辉的星眸,就是爱?
她那总是漾着他不明所以的笑靥中所代表的,就是爱?
凤淮望着镜中白发淡然的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他?
爱上一个人,又是何种心思、何种滋味?
爱上一个人,就得如此委曲求全、尝尽冷暖?
爱上一个人,就要这般死缠烂打、掏心挖肺?
若是如此,他不懂,也不要,更不屑。
镜中映照出他右臂上的氤氲烟剑,好似燃起冰焰般地窜流着浓烟,比起平日的轻浅波绪,今日算得上是反常了。
白烟所形成的云蟒,圈圈收紧,却不会让身为主人的他感到任何痛楚及不适。
“白虹剑,你今日怎么如此紊乱?”凤淮低语。
沉吟片刻,他才缓缓悟通……不,不是白虹剑紊乱,能影响白虹如斯的,只有以心喂养着剑的剑主,也就是他,凤淮。
镜面映照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应该说,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出潜伏在自己沉静淡然的皮相下所隐蔽的心思,而白虹剑却察觉了!
“你现在是反照着我的心绪?”他轻声询问,白虹剑瞬间喷吐出更多的白雾,几乎要模糊了坐在镜前的身影。
“只可惜,我不懂什么世间之情,更不懂你因何反常。你名为‘蚀心剑’,可是在无心无情的我身上,你究竟蚀噬了什么?”他不识七情、不明六欲,这样的他,为何能成为蚀心剑的宿主?
白虹剑在凤淮臂上的行云流水之势渐趋平缓,因白烟而朦胧的身影又恢复了清晰,经过烟云洗链,凤淮的容颜更加冰冽。
剑永远不会回答他,他的困疑只会让自己陷入迷惑深渊,更加摸不清、理不透。
朝前方平举右臂,绕旋在臂上的云烟开始往掌心浮移,笔直的白袅烟剑逐渐成形,在他掌间的白虹徒具宝剑形体,却无锋利剑身。
“还是……”凤淮半眯起眸,浅浅的长睫掩去同样浅色的瞳,“她开始扰乱我了?”
不该如此,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扰乱他无波无痕的心湖,因为他的心——是死的。
心死,所以再无法感受加诸在他身上的情感,无法感受、无法体会,自然也无法给予回应。
这样的他,不只是外貌冰冷似雪,连内在也如出一辙。
这样的他,不需要任何感情,更不要任何人对他的眷恋及期盼——
“你为什么要这般强逼自己?”
午憩时分,凤淮主动走到鸰儿身后,以淡漠的口吻提出心底困疑。
鸰儿猛回头,因一时惊讶于他主动开口,她的神态有些憨、有些傻,握在手里的湿抹布甚至不小心搁在粉颊边而不自觉。
“你在同我说话?”她小心求证。
凤淮微颔首。这屋里……不,该说这整座卧雪山上只有她与他,他不是与她说话还能和谁说?
“这是你头一回主动找我闲聊耶!”鸰儿脸上写满大惊小怪的欣喜,“你先坐着,我、我去泡茶,再拿些茶点来配,咱们……咱们慢慢聊!”
她压根没听清楚凤淮的问句,一味喜孜孜地展开忙碌,从木柜中取出茶具、烧热水、拎瓜子和糕点。
凤淮看着她的举动,微微蹙起眉。他只是想问她,为什么要逼迫自己像只可怜兮兮的弃犬,摇尾乞怜地硬留在他身边,她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忙东忙西?
“来,喝茶。”她笑得好似经历天大喜事一股,嘴儿合也合不拢。
凤淮先是迟疑,最后才缓缓接过被香茗温热得近乎烫手的茶杯。
“你要跟我聊什么?”她拉拢裙摆,落坐在他左手边,眉儿眼儿全是满满笑意。
凤淮知道,一旦他想问的话离口,她脸上的笑靥便会全数染上忧郁,明亮的星儿双瞳也会殡落所有喜悦光辉……他知道的,因为百年来,这是他们之间不断重复上演的相处过程。
“你为什么要这般强逼自己?”他启齿,重复之前的问句。
“强逼自己?我强逼自己什么了?”她不解。
“留在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面对这般的我,你觉得开心吗?”他不拐弯抹角,以最平淡沉稳的口吻说道,也以最凛冽的眼神看着花颜上瞬间凋零的笑容。
鸰儿察觉他语气中的冷淡,小嘴一抿,“为什么要这么问?”
“被人忽视、被人冷落的滋味,你甘之如饴?”凤淮轻啜香茗,氤氲的香气拂过他的脸颊,最终与他的白发融为同色缥缈。
“天底下没有人会因为被忽视、被冷落而甘之如饴的!”鸰儿低叫,更何况是被自己所在意的人漠视!
“若非甘之如饴,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迫使你去接受这一切?”凤淮没有任何嘲讽之意,而是真的不明白。悬宕在心里的疑问,不舒服得令他想探得一个正解。
鸰儿噘噘嘴,犯起小人嘀咕:“说了你又不会懂……”
她不是甘之如饴,面对冷漠和无视,她心里也会难过沮丧,只是她更相信,只要不放弃,有朝一日她绝对能收得成果——这是她用以说服自己支持到今时今日的唯一信念。
然而,望进凤淮的淡眸,鸰儿的信心有丝动摇了。
她真的没有把握能让自己融入凤淮那双冰凝的眼,成为其中停驻的专注。
一百年,是一段长到足以几番轮回、人事全非的岁月,而她与他,却仍停在原点,进不得也退不了……
她还要再花多少个一百年,才有可能让眼前不懂情为何物的男人改变?
“如果……硬要说个原因,兴许是我傻吧。”鸰儿苦苦一笑。
但这个答覆非但不能解除凤淮心中的困疑,反而又添了数分不解。
“傻,只有这原因?”
“还有执着吧。”既然他嫌理由不够充足,再添一个也无妨。
又傻又执着的她呵……
“执着至此,何苦?”
“执着不苦,苦的是我所执着的人,是个情痴。”情感上的白痴!鸰儿毫不给面子地在背后补上这句。
凤淮放下茗杯,静默良久。
“你所执着的人,是我?”他没抬眸看她,仅轻轻问道。
鸰儿暗自吸了口凉气。在她追逐他百年之后,他竟然问出这句教人咬牙切齿的话——且慢,鸰儿呀鸰儿,先别自怨自艾,好歹他还会问“你所执着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所执着的人,是谁?”,虽然仅有一字之差,对两人而言却是一大跃进,她该高兴的!
鸰儿思绪一转,心情也随之转好,唇畔又漾起甜笑,“对,是你。”
“为何是我?”凤淮问。
“为何不能是你?”她反问。
两个问题,对彼此而言都是难以回答,换来两人片刻沉默。这个无声的片刻,很难熬,也似乎就要无止无尽地延续下去……
“我永远也不会懂你的执着,你只是在白费工夫。”凤淮率先打破沉默。
“早知道你会说这种话,我还宁愿继续和你无声的互看下去咧。”鸰儿咕哝着,偷偷瞄了他一眼,确定他没听到这句嘀咕,她才大胆地抬起头回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是因为……你真的那么厌恶我?厌恶到连一丝机会都不愿给我?”
哎呀呀,她又问了蠢话,这回他一定会很残忍地接一句“对,我厌恶你”,呜……
凤淮扬扬薄唇,“厌恶?我也不懂何谓厌恶。”
鸰儿蹙着双眉,漂亮的小巧脸蛋上流露着同情与不舍交杂的神色。“你……你连‘厌恶’这等情绪都没有?”
他没点头,仅是默认。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鸰儿想伸手握住他的手,却晚了一步——因为他端起了杯子。
“变?我一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