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点头,仅是默认。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鸰儿想伸手握住他的手,却晚了一步——因为他端起了杯子。
“变?我一直是如此,从没变过。”
“才不是!你以前——”鸰儿在凤淮的注视下,手忙脚乱地拐了个弯,“哎呀呀,我的意思是说,你以前救我回来时,一定是懂情懂义之人,否则你怎会放下身段将我给带了回来?”
“我带你回来,是因为当时坠落雪地的你,紧紧咬住我的衣摆不放。”他淡淡提醒。
鸰儿当然记得,当时的他压根没有弯腰查看的念头,仍是一迳前行,也害咬着衣摆并且陷入半昏迷的她,被迫拖行了好长一段路,所幸那年也是满山积雪,她才不至于在粗地上磨掉一层鸟皮。
“话虽如此,好歹后来你也为我的伤翼上药,还收留我——”一个晚上。鸰儿将这四字低怨含在嘴里,意思意思地咀嚼两下,没敢真的说出口。“等等,你现在要说的话先缓着点。”她捂住双耳,“你可以说了。”
“一步错,步步错。”
凤淮语毕,鸰儿见他的双唇没再动,才放下平贴在耳上的柔荑。想也知道,他方才说的那句话绝对不是什么好字眼,不听也罢,省得她还得花工夫缝补再度破碎一回的芳心。
鸰儿继续说道:“所以说,我不信你已经全然绝了情,世间没有哪一个人能断绝七情六欲,你只是……迟钝了点,一百年不够打动你,那就给我两百年,三百年,我有自信能改变你,只要你能够接纳我,别赶我走……”
“再长的光阴都一样,你只是在浪费时间。”凤淮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改变,一贯俊美,也一样的淡然。
“不会是浪费时间!我才不会输给你的迟钝!”她大声宣告。
凤淮听到她刻意加重“迟钝”两字,浅白的眉峰微挑。
“你不会输给我的迟钝,然而,你胜得过蚀心之剑?”他问得轻浅,近乎自语,鸰儿却听得一字不漏。
“蚀心之剑?”她喃喃重复,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啥好剑。“那是什么?”
“三国吴王所珍藏的六把名剑,辗转千年,剑已非剑,拥有蚀心噬魂之说。”
“剑已非剑……”
“我所拥有的是——”凤淮将右臂轻搁在桌前,“白虹剑。”
鸰儿四处张望,想搜寻他所说的白虹剑踪影,顿了顿,她蓦然一叫:“等、等等!白虹剑不就是你在好些年前——”
她愣愣地顺着凤淮的目光望去,视线胶着在他右臂上好似拥有生命般的诡异烟云,看着它慢慢圈流、慢慢凝结、慢慢成形……
鸰儿捂嘴惊叫,另只手微颤地指着他臂膀上的云蛇。
“白虹剑怎么变成这副鸟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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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剑怎么变成这副鸟样子?!
乍听之下,这句话再正常不过,但对于首次听闻白虹之名的鸰儿而言,这句话,漏洞百出——
白虹剑由凡俗钢炼之剑幻化为烟剑,是在七百年前,他尚未救她之时的事。而这百年来,他从不曾向她提及任何关于白虹剑之事,她不应当用如此惊骇及熟稔的口吻说出这句怪异的话。
除非,她曾见过白虹剑——在白虹还未变为幻剑之前。
可能吗?不可能吧。
他在卧雪山上独自修炼已近千年,拥有近乎仙佛之质,却因无仙佛之情而坠魔道——他无心无情,如何普度众生,广爱万民?善心、邪心他皆无:怜悯、憎恶他亦不具,这样的他,选择了仙与魔之外的另条道路,让自己清心寡欲地流放到白皑山间,独享着属于他的一切。
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太少,少到他毋需任何思索回忆,便能清楚点出那些曾有心停驻在身畔的人……
因为千年以来,只有她驻足停留,而且耐心可嘉。
所以他能够万分确定,在一百年之前,他的身边并未有她的存在。
那么,她又是从何得知白虹剑的原本面貌?
白虹剑自淬炼成剑起,便与他形影不离,无论是最早之前的精雕钢剑,抑或是褪去凡尘剑身而化为烟云之剑,因为他的前世便是铸出六把蚀心之剑的剑匠,更是收藏六把宝剑的吴王嫡亲,所以她若曾与白虹剑有所接触,他绝不可能不知情。
想再追问鸰儿,她反倒是躲起他来。
一连两日,她总在屋外徘徊,每每与他打个照面便跑得比谁都快,好似早猜到他想询问那时她脱口而出的话。
此刻,窝在树梢的鸰儿恢复成粉嫩嫩的鸟儿,藉着一身羽毛抵挡天寒,小脑袋瓜子埋在羽翼之下,整个小巧鸟躯不住地打着寒颤。
凤淮来到树下,淡瞥了她一眼。
竟为了躲他,甘愿露宿枝哑?
鸰儿以为凤淮没瞧见她,眯起圆滚晶亮的鸟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凤淮握住烟剑一端,在房舍与厅堂间的小小空地练起剑来。
与其说是练剑,倒不如说是舞烟。
他掌间一道剑形烟霾,白亮渺弥,随着他轻顺的肢体而进流丝缕残云,原先浑身就已白的好似成佛成仙,此刻的氤氲剑气让他更接近出尘云仙的境界。
“那种烟剑能砍着什么吗?”鸰儿在树梢上自语,“白虹剑怎么会变成这模样?虽然那六把剑中,白虹并不是最锋利的一把,但好歹也称得上削铁如泥,现在恐怕连株草也斩不断咧。”
不过……说真格的,舞着烟剑的凤淮真好看,脱尘离俗,一头浅白的发色与手上的剑配合得恰到好处,人剑合一,都是净洁得不染瑜瑕。
鸰儿看得好痴迷。
可是这样的凤淮,却也更给她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好似苍穹之上的袅袅白云,即使她恢复成羽禽,振翼高飞仍难上青霄,难触及他。
唉……好空虚。
她已经无法再藉由这般远远观赏着他而感到满足,她不是只只要能见着他的身影便开心不已的鸟儿,她更希望凤淮能给予她回应,就算是抹浅到近乎无色的笑靥都好。
唉,这场百年幻梦到底还要作多久?
鸰儿站在高处树梢,拂来的寒风沁入软羽,让她差点冻成冰鸟。不行不行,得想办法暖暖身子才有体力继续窝在这里觑瞧着他——
鸰儿娇嗓一开,缓缓逸出清脆莺鸣,唱出属于她的情歌。
冷得直打颤的啾吟声随着透亮的瞬吭而逐渐转软,原先窝在翼下的脑袋瓜子也探出暖羽,引吭高歌。
即使她知道,凤淮听不懂婉转鸟语中所包含的深刻情意,她兀自坚持将说不出口的情话藉此传达。
了晓甜鸣,交织成动人曲调,以风声为琴、以雪声为笙,和着她的浓情,一声声流转回荡。
树梢下,背对着她的浅白身影,舞弄烟剑的手势顿了顿,但仅只眨眼瞬间,迅速得连凤淮自己都未曾察觉。
翻手扬剑,搭配着鸰儿的歌声,他再度练起一套剑法。
天际薄雪似梅瓣飘降,弥漫在两人周身是冷凝的低温,然而两人却不觉寒冷,只有温暖的鸰啼,缭绕。
下瞰的视线与上仰的目光交会瞬间,毋需任何言语,鸰儿看到凤淮轻舒双臂,那空荡的臂弯,是引诱她的最甜美果实。
她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盼到了凤淮愿意展臂接纳她吗?还是她的情歌成功地打动了他冰封的心?
“凤淮——”最灿烂的笑靥,浮现。
梢上的粉鸰尽展羽翼,迎着风,无惧树木高度地朝下跃去,扑向她心心念念的怀抱——
第三章
呜呜,她是世上头一只由树梢上摔成重伤的笨鸟了……
“你好坏,眼睁睁看我从树上跳下来,竟然不接住我……哎呀呀,好疼噢。”所幸满地积遍厚雪,否则她这一摔,恐怕又得重新轮回等投胎了。
“我不知道你连命都不要,从恁般高树跃下。”凤淮淡瞥着她,俊颜上不见任何疚意,“你是只鸟,竟会哀啼哀到摔下树,这是该你受的教训。”
“为什么你说着笑话,脸上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变化?”鸰儿楚楚可怜地衔着布巾,包裹着摔伤的脚踝,空出一小部分的嘴来数落他。
“我不说笑。”凤淮漠然不动。
粉唇抿紧了会儿,才再问道:“那你当时做什么把双臂张开?!”他难道不知晓她冀盼投入他怀里多久了?故意要这贱招来害她飞蛾——不,是飞鸟扑火吗?
“那是剑法招式。”他正准备收剑调息,却见她兴高采烈地“摔”下树。
“你好过分!”鸰儿辞穷,好半晌只能挤出这句话。
凤淮仅是回她一个似笑非笑的清冽扬弧。
连续三个“蠢”字进出小巧牙关,鸰儿暗骂自己的愚笨!
难不成你还巴望着他会展臂将你拥入怀中,好生疼借吗?!人家只是在舞剑,只是碰巧那招剑式的动作是大鹏展翅,你美的咧!还以为他是在呼唤你奔进他的臂弯间浓情蜜意?蠢蠢蠢,蠢死了!
凤淮觑着她那粉艳双唇不停地开开合合,逸出无声的字句,那双忙碌的柔荑已经快将她的脚踝包得和她脑袋一般大。
“下回别再做这种玩命之举。”凤淮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拦下那双缠得不亦乐乎的小手,将布巾卸下。
鸰儿看着他轻缓地为她圈裹着伤处,两眶火辣辣的泪珠开始泛滥。
他好温柔,虽然神情冷漠,却又好温柔噢……讨厌讨厌,满眶的泪水阻碍到她凝颅他的目光了!鸰儿胡乱抹着眼泪,想要将他现下的举止牢烙在心。
“凤淮……”鸰儿扑进他的怀里,见他萌生挣扎之意,连忙收紧藕臂不容他退缩,“你人真好……”她轻轻在他心窝磨蹭两下,粉颊透着羞赧及心满意足的红霞,这是她首度如此大胆示爱。
“放开手,一个姑娘做出此举,你羞也不羞?”凤淮的嗓音没任何改变。
“我不放,就是不放!”螓首微仰,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张泛着涩红的脸,不料凤淮白皙的肌肤上仍是雪般寒意。
唰的一声,凤淮发出一道气芒,暂时撤收鸰儿的法力,让她原有的嫩姑娘形态全数褪去,恢复成禽鸟,扣在他腰间的纤臂自然也化为短短羽翼,让他成功脱离她的钳制。
凤淮为她包裹的伤巾成了一圈圈比鸟躯还大的圆形布团,鸰儿呜鸣两声,见凤淮无动于衷,她垂头丧气。
“别随意碰触我。”冰玉般的眼眸敛去所有暖意,或者该说,那双晶莹的眼,从不曾停驻过温暖。
小气鬼!鸰儿拍打着羽翼,吱喳乱叫,跛着细瘦的伤腿在木椅上蹦蹦跳跳地抗议。
凤淮没再看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小巧的鸰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企图再以可怜的甜嗓轻鸣唤回他的脚步,奈何她魂牵梦萦的洁白身影仍没有丝毫迟疑地消失在门扉之后。
果然不能操之过急,鸰儿呀鸰儿,一百年你都忍了,怎么这回定力如此之差呢?
一定是因为凤淮那时的神情太诱人,浅浅的额际散发闪耀着白亮微光,浓长的睫半掩着澄澈的瞳,那副模样,让她不由自主地起了色心……
只可惜她贴在他胸口才短短须臾便教人给打回了原形,下回她若再犯,恐怕就会给轰出家门了。
鸰儿傻呼呼地娇笑,没关系,今天这记身体接触,足足能让她再满足回味个一百年,也更成为她继续坚持的动力!
“以往,都是你这般欺负我,就爱瞧我红着脸斥责你的踰矩,定是因为那时我总是推拒,现世报才要让我也尝尝这种被人拒绝的滋味……”娇小精致的鸟娃娃窝坐在藤椅上,黑翦的圆瞳陷入那段紧锁在心底深处的记忆。
为了守着这段回忆,她甘愿受尽冷漠,只有在独自舔舐心伤之际,她才会容许自己沉沦在那段岁月的包围中……
婉转低吟的鸟语,带着甜甜的娇憨,“可我当初的表情,才没你这般冷酷、这般伤人哩,每每还不都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让你给占了便宜……”
水灿的眼染上薄薄雾气,朦胧了眼底的笑。
“可是……你忘了这一切,只有我,还好傻好傻地搁在心上……”
即使颤音哽咽,逸出檀口的,仍是非人的哀哀啼吟。
WWWWWWWWWWWWWWWWWWWWWWW
时近子时,月浅星稀的深夜。
哀凄凄的鸟鸣,在空荡静穆的卧雪山上更显清晰了亮。
凤淮尚未入睡,不只是因为屋外那一声声好似哭泣的嘶啼鸟声,更因心头难以摸透的紊乱思绪。
他披上白色外褂,缓缓来到窗边,屋外一株枯树,上头伫着扰人清梦的鸟儿——鸰儿。
枯树、孤鸟,衬着黑夜间一轮缺月,看来孤单得好清寥。
凤淮双臂环胸,白虹烟云如影随形。他的眼,合也不合地浅望着雪霁窗外,脑中想的是赏月景,视线之中却怎么也存在着一抹孤寂鸟影,迫使他不得不“顺便”将她收纳在眼底。
今夜的她,有些反常。
他记得她总是爱笑的,无论他对她的态度多冷淡,她仍是笑着的,即使偶有失落的阴霾染上她的眉宇,往往也在下一刻,她就会再度牵起甜笑,好似她是不轻易被打败的一方。
而今,她在展现着她的懦弱。
淡瞳不由自主地从缺月上全然移转到枯枝孤鸟。
白亮发丝所衬托的清俊脸庞,恬淡无欲,白烟轻扫的眉,浅浅的;凝水晶莹的瞳,淡淡的,只有手臂上的白虹烟剑不经意地流露着他的心思。
目光越是专注,臂上的烟剑便开始不听使唤,悖逆了他向来的无波无绪,凤淮并末分心在白虹剑上,任其由一缕轻烟转为熊熊烟焱,拂得他披散的白发及衣裳翩然若飞。
他站在窗边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会继续冷眼旁观着梢上啼鸣的她,然而,他却在下一瞬间移动步履,推开了房门——
“你还要啼叫多久?”
清泠的问句,成功阻止了梢上孤鸟的泣血夜啼。
夜幕的闇黑,几乎要吞噬掉鸰儿娇小的禽鸟原形,她静默了会儿,选择继续嘶鸣着他所不懂的语言。
“你的声音都叫哑了,够了。”凤淮不着痕迹地蹙起眉。
鸰儿却一改以往地耍起任性,越叫越是大声。
凤淮不发一语,微仰着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梢上的鸰儿自是难以忽视来自于他的冷冽目光,终于,她还是乖乖闭上了嘴,等待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