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笑道:“且不忙说我们怎么在这里,敢问公主本是在哪里?”
“我……我明明记得我在上苑,就在桂园西边的解语亭啊。”
“然后呢?”
“然后……像是……像是有一阵木樨香飘过来,后来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药了。这种迷药会乱人心智,使人放纵于情感,喜怒哀乐都不能自抑。久之会心神大乱,形同疯癫。”东方轻声道。
承锦听他说“放纵于情感”,恍惚记得在解语亭的事,脸色有些发红:“我……我都说了些什么?”
东方注视她良久,忽然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锦仍是半撑在床头,脸色绯红,置若罔闻,只盯着他问:“我都说什么了?”东方看她样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语亭里说到承铎时,神情温柔凄楚,东方如何不解得。心中虽然震惊,只是转念想:她那个五哥原本太过出色。她又是年轻女孩子,心性未定,未必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今日受那迷药一激,难免太过,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难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将她引到这心思上,倒成了一桩心病了。
东方便蹲下身,握了她手,正色道:“你说的没有什么不好。世上的人护爱彼此,原是很难得的真切,并不与其他任何事相关。我也有一个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公主若肯屈尊纡贵,我还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说得十分诚恳。
承锦觉得他掌心的温热传到她手上,也勉力笑了一笑,道:“是,上次见过的。”
东方笑着点点头:“不错。公主今天想是运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药,好在并无大碍,幸而又碰巧让我遇见了,不然站在那凉亭里只怕着了凉了。”
又,碰巧……承锦觉得这人真是可恶极了,他无论说着多么正经的话,肚子里都必定在讥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无力还手。承锦此时也顾不得体统,早就丢脸到家了,手肘一软倒在枕上,拉过被子蒙了头,凄然道:“摇弦,送他出去。”
东方莞尔一笑,转身往殿外去了。摇弦跟着过去,一转出门就不见了东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妈呀,他是人是鬼呀!
*
东方回到西街的院子里,天边已渐渐亮了,明姬也还没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里渐渐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语亭,正巧承锦也在那里,便对承锦下了迷药,让她绊住自己正好脱身。只是他为什么要来窥视这新搬来的院子呢?那种迷药能短时致人心智迷乱,东方倒从未听说过。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时,东方便出门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镜的茅舍门前,太阳已渐渐起来,一个小孩正把一捆捆的书解开来摊在院子里晒。他隔着竹篱笆看见东方,雀跃地跳起来叫道:“先生!”一路奔出来拉了东方的手。
正是那个回京路上捡来的钉子。东方笑着拉了他进院里,问他:“师傅早起了吧?”
“起了,在后院晨修。”
东方道:“我找他有点事儿,回头再跟你说话。”
他穿过屋侧径直到了后院,水镜闭目坐在金银花架下的蒲团上,见东方过来,吐纳换气,望着他道:“什么事?”东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盘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见一件奇事想要请教。师傅可知道有什么迷药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难抑,继而形同疯癫的?”
“迷药?”水镜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云游,知道高昌国皇室之中有一种药,可使人在两年内渐渐心智迷乱,纵情极欲。但是无人知道这药是怎么炼制的,竟能让一粒丸药的药性在两年内慢慢释出。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这炼药之法。”
“高昌皇族要这样的药来做什么?”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内有许多罕见的珍奇药材,高昌人都善于使药。在他们那里,巫师既是医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医,他们一族是这世上最高明的药术师,能炼出匪夷所思的药来。世上最精深的药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经在高昌漫游近两年,仅仅是一两页残片都能让人受益匪浅。”
水镜说着的时候,神色流露出一种真正的赞扬和兴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侧转了身对东方道:“我只见识过一回皇家的真药。那是一种用来赐死贵族的丸药,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寻常鸩毒让人面目可怖。你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个死人。然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中原极不起眼的蛇舌草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东方听了也奇道:“蛇舌草性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热。只是致命剧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诸多药理玄妙难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镜喟叹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尔汗灭国屠城,这些秘药是否就流入民间了?”东方问。
水镜摇头道:“不。索落尔汗极恨高昌王,穷尽国力也要屠灭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争天下时,曾派使向高昌借兵;后来高昌王被索落尔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儿送给当今皇上为妃。只是还没来得及,就国破身死了。”
东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与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儿?”
“我在高昌时,这位公主年纪尚小,却深得高昌王宠爱,视若掌上明珠。高昌王知道索落尔不会放过他一族,便想给爱女寻个去处罢了。果然高昌城破之后,皇族一百八十三人被尽皆斩首。而破城前夜,整个高昌皇宫被高昌王付之一炬。那些自古流传的药方与炼制之术都湮灭在了火里。”水镜叹息道。
“如此说来,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知道了么?”
“那也未必,索落尔自破高昌后,心性大变,喜怒不能自抑,渐渐癫狂疯魔,成了有名的暴君。三年后被自己臣下割下头颅送给了胡狄。他这样子恰像是中了高昌皇族那种丧乱心智的迷药了。因为有传言说,他杀了所有高昌皇室,却偏留下了高昌王最钟爱的小女儿日夕蹂躏。那女孩当时不过十一、二岁,落在那般一个疯子手里,只怕是生不如死,大约也早被折磨死了。现下看来,这世上是没有人知道那迷药怎生炼制了。”
东方忽然问:“当初先帝向高昌借兵时,是派谁去议的?”
水镜摇头:“这个么,我却不知道。”
东方辞别出来时,钉子在外面守着晒书。东方过去拍拍他,问:“你在这里还好么?”
钉子道:“不好。”
东方便与他坐下,问:“怎么不好?吃不好还是住不好。”
钉子摇头道:“这些都好。然而我过去没有吃的,没有住的,人却自由自在。现下有了吃住,却觉得很无味。先生,难道我真是个挨冻受饿的命,消受不起好吃好穿?”
东方微笑道:“我看不是。你是个不肯安于平常的命,将来说不定能做大事。”
钉子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劲头,扳了东方胳膊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呢?”
“你无论做什么大事,现下便要学起。当你处在什么境地,便从什么境地学习。等到机会到来,才有足够的学识去抓住它。空等是等不来做大事的那一天的。”东方拾起一本书,是《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东方便递给他道:“这一册书是讲史学地理的,姑且不论你看不看得懂,你把它看一遍。看完来西街绸缎庄对面的院子找我,院子里有株樱花树的就是。我奖你东西。”
钉子听说有奖,接了书道:“我看完就去找你。”
东方站起来,拂了拂衣衫,仍是那惯常的微笑,带着几分懒散:“你可别骗我说看过一遍了,那个我是辨得出来的。”
东方出了城南药院,却不回去,又径直赶到文渊阁,上南阁子去查本朝的《实录》。翻到当年先帝向高昌借兵之事时,那上面霍然写着:“宣德十三年,萧云山使高昌,巧陈利弊,得兵二万,太祖因之解霍县之围。”
第二十二章 赌棋
承铎离京已有十日。东方料他已抵燕州,就向户部递了折子,要求早朝廷议。承铄准了,允他五月十四上朝议事。可议什么事呢?以东方的差使,这议的便是军粮。然而朝中有萧云山掣肘,谅东方一个小小的五品常侍能弄得来多少军粮。于是,五月十四这天,多数人本着看东方笑话的初衷一起来上朝了。
承锦知道今天廷会,东方要遭非难。前几次都是自己出窘,看他碰一回壁也是非常令人快意的。于是承锦也早早起来,跑到文渊阁坐着。听到那边叫起早朝了,她才悄悄溜进了立政殿偏厅。穿过后廊时,遇见守殿的内廷太监。承锦冲他摆摆手,那太监此时也不敢出声,只得看着她躲到了銮座后面的千里江山屏风图左侧。
承锦从那屏风的木雕缝隙望去,左文右武站了满满一殿,却看不见东方。承锦不敢多看,缩回屏风后听着。果然萧云山便率先站出来说话了,只听他咳嗽一声道:“皇上,老臣听闻东方常侍今天要廷议军粮之事,只是怎么不见他人呢?”
他话音刚落,便有些窃笑声。只因东方站在那最末,便有一个文官回身扯了扯东方,示意他站出去。东方扫了他一眼,却站着不动。承铄这才开口道:“传散骑常侍东方互上前来。”执事宫监高声转述了一遍。待他话音稳稳落定,东方才不徐不急地越众而出,趋至庭首,拜见了承铄,转身又对萧云山行了礼。
那起文臣武将原是打量他是个山野村夫,不知礼仪,成心要整他出丑。不想他这样沉稳,大家倒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承铄便对东方道:“你前时既递了折子廷议,有什么可议之处,今日便说来听听。”
“是。”东方十分直白地说了,“下臣请以国库之粮,全数发往燕州,以应五王御胡。”他这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嗡地一声议论起来。萧云山愤然道:“你果然无知而无畏!自古以来岂有将国库之粮,全数用于征战的。这般见地也敢站在朝廷上出言,真不知道五王究竟看中了你哪一点?”
“回大人,下臣能站在这里乃是皇上的旨意。如今伐胡已到了紧要之时,正可毕其功于一役。再过两三月,夏粮便可全征,国库也必不会虚置。”东方不紧不慢地说。
“国库只有二百七十三万石粮,分储各州。就以这个数,勉强可以用到年底。如今也只好从幽州、青州调出二十万石发往燕州。”萧云山也抛出底案。
承铄沉吟道:“二十万石是不是太少了点?”
萧云山道:“目下只有这个数,其余粮食应留库应急。”
承铄又道:“其实东方常侍说的也有道理,秋后便有新粮入库,先支出一部分也未尝不可。各位爱卿的意思呢?”
接下来从各部尚书起,争论得一塌糊涂。有竭力支持萧云山的,也有揣摩皇上的意思,以为他支持承铎的。东方冷眼看着,或多或少,这军粮总没有达到他希望的数。最后由户部尚书折中,认为不宜太多不宜太少,应该发往燕州四十万石军粮。
这个方案渐渐得到了响应,只是萧云山几人坚持不允,据理力争。东方看看差不多了,瞅了空忽然道:“皇上,各位大人,如此争论也不是个办法。下臣不揣冒昧,倒有一法可以定下此论。”
承铄道:“什么办法?”
“听说萧大人是国手,下臣不才,也粗知弈理,今日愿以手谈定国策。下臣若侥幸赢了,请皇上全发国库之粮;下臣若是输了,知政有责,筹粮不力,愿请一死!”东方说完,大殿上都安静了下来,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萧云山道:“荒唐!你命值几何,敢拿国事儿戏!”
东方笑:“如此争论不休,而战事已急,如何才是办法?下臣私心仰慕相国大人精纶绝技,固有一死,也惟愿得教。”
承铄沉吟:“这……,这输赢都未免过激了。不如这样,朕许下六十万石作赌资。萧爱卿胜,则六十万石归库;东方常侍胜,则六十万石粮食发作军资。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更好,万一下臣棋力与国相大人相当,一局定输赢未免不公道了。臣恳请皇上容臣每次输一半,输尽便死。”东方转头对萧云山笑道,“六十万石是大数,有萧相国在,想亦不至都作了军粮。”
他说的是恭维话,听在萧云山耳朵里却是另一个味。萧云山年轻时便以棋艺成名,曾经三局完败他国国手,一时传为美谈。到如今威望越高,棋艺越精。他本对自己棋艺就颇自负,数十年无人敢如此挑衅,今见东方这等态度,立时应允道:“如此可依东方常侍之言,若是老夫输他一局,可全发国库之粮;若是他输光了军粮,便可一死塞责。”
东方欣然道:“好!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云。还请皇上与诸位同僚做个见证。”说罢,拱手示意。
承铄笑语道:“二位卿家倒是好兴致,如此朕也做一回看客,研一研弈理了。”
萧云山盯着东方道:“年轻人,老夫今日便教教你如何谦逊。”
早有内廷侍卫抬上棋坪棋子,东方便自觉坐了白子,向萧云山道:“请。”萧云山“啪”地一声将一枚黑子拍在一角。
承锦躲在那屏风后,看不见战况,只听见落子声,心里暗暗着急:他真是年轻狷狂,不知道朝廷的深浅。这输赢到最后也要皇兄一言定下。就算他胜了,皇兄也绝不可能把库存公粮全都发作军资,充其量多给些罢了。他若输了,必死无疑。如今容下二人对弈,分明是要借机看他死啊!
因为承铄走下了銮座到了棋坪旁,承锦便又凑在屏风雕花处往外看了看。见萧云山眉头微锁,似乎在苦想。那个人却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万恶表情,落子无声。承锦再是想看他碰壁,也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
这一局下了大半个时辰,下完太监数了子。萧云山赢了两子,心中十分诧异。东方倒是气定神闲,看着自己粮草去了三十万石。
承铄笑道:“不想国手今日也遇着对手了。”
两人各拾棋子,重又开局。这次落子极快,不过一柱香工夫,萧云山便赢了,他不知东方何意。眼看着又去了十五万石,东方还是不急。下到第三局时,萧云山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黑子一落,突然道:“你方才说输尽便死?”
东方点头:“是!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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