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宁静一眼就看穿唐君毅的异样,一摸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有点发烧,立刻急得要他到房间躺下。
他乖乖听话,到了房间,韩宁静帮他准备冷毛巾、准备热茶,然后急得在床边快要跳脚。
他微笑,“我没有这么严重。”
“如果不好好调理,会变得更严重的。不行!”韩宁静想到一个方法,“我帮你煮姜茶,可是……我不会!妈妈跟奶奶都不在,怎么办?”
她在那边着急的走来走去,他知道她心急,但是他必须说,如果她再继续走下去,那他的病情会更加加重,头也会更晕。“宁静,过来这边坐着好吗?”
韩宁静乖乖听话,坐在床沿,突然间她就这样看着他,她凝视着他,这才发现,他变了好多,变得好成熟,浓密的眉毛,如同刀削一般的脸颊。
突然她拉开棉被,唐君毅讶异,看着她像是审视一样将他从头看到脚,看到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宁静,你在干嘛?”
把棉被盖上,韩宁静很不可思议的说着,“奇怪?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的啊?”
唐君毅失笑,不知这话该怎么说,怕一说就变成是在上健康教育课,这一刻还得从男性青春期开始说起。
她还在碎碎念,抱怨着男女的生理差异,抱怨女人就算再努力,最后在生理上还是输给男人,不过同时她也偷笑说,上回练习跆拳道时,她又把何首乌给过肩摔,摔得他鼻青脸肿。
唐君毅静静看着她,听她说着,听着她那清脆悦耳的笑声,心里感觉到异常的平静。这么多年了,他知道他跟她其实一直都不是男女朋友,可是却享有彼此最密切的陪伴与关心,他想要永远保留这份关心,永远拥有,名正言顺的拥有。
韩宁静傻傻的看着他,“好快,我们都长这么大了,以前我还说要永远保护你呢!好丢脸喔……”
“那现在呢?你还愿意保护我吗?”
这个韩宁静倒是很肯定,“当然啊!我会继续保护你的。”
“可是,你要怎么继续保护我?”
“你就搬回来住,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就可以继续保护你了啊!”
“搬回来住?永远在一起?”
“对啊!”
“你的意思是,像夫妻那样吗?”
“啊?”
她那一刻的表情,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后来红透了脸颊,他本来也怕她说不,但是他从她那闪亮的双眼里得到了答案。
这大概成为他们夫妻之间的最大谜团——究竟是谁向谁求婚的?反正就是莫名其妙的说定了,就说好要在一起了,机会难得,那就在一起吧……
所以他很珍惜现在的幸福,小心翼翼的保有,深怕损了一丝一毫,他不愿意任何事情来介入,包括自己过去的一切。
因为这幸福太难得,任何幸福都很难得,尤其是对他这种人—曾经这么孤独的活着,所以格外珍惜在手中的幸福。
他绝不许任何事情来干扰,更不准别人来影响他跟宁静的幸福。为了这难得的幸福,值得他付出一切作为代价。
这是唐君毅的信念,因此他那天接到那通近乎求救的电话时,他会这样断然的拒绝,不顾对方的恳求。
他早就说服了自己,说服自己不能接受,要求自己必须彻底抛弃过去的一切,这样才能牢牢掌握住眼前的幸福。
可是唐君毅发现自己在发抖,握着手中那份报纸,他在发抖,想起过去,他全身不住打颤,心里更是隐隐作痛。
那是一份上星期的报纸,斗大的标题诉说着一个悲剧般的故事。墨黑的铅字,每一个字都这样沉沉的压在他的心里。
不敌胃癌病魔,魏氏集团董事长去世
魏氏第二代独子去世,掀起继承大战,警方调查黑帮运毒案,恐生波澜
唐君毅又把报导报纸再看了一遍,从头到尾,一字不漏,这一个星期以来,这样的动作他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坐在教职员休息室,下午五点,学校已经放学,但隐约还可以听见校园内因社团活动而出现的喧哗声,可以听见篮球场的运球声,不过教职员休息室内已经是安安静静,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叹口气,将报纸收回抽屉,不想再看,看也无用,他已经做出决定,绝对不受影响,无论如何,也不让这件事影响到他现在的生活。
尽管他知道,宁静跟何守武最近在调查的黑帮运毒案可能跟魏氏企业有关,这些早在报纸揭露之前他就知道了,当然,宁静不可能告诉他,他是从何守武那里侧面得知。
但不管如何,他姓唐,不姓魏,魏家的事情跟他无关……
拿出学生的作文簿,决定转移目标,开始批改学生的作文。他是个老师,不应该想别的事情,应该专注在他所从事的教育工作上。
可是一翻开作文簿,就好像注定好的一样,第一本竟然是魏宗尧的,他叹口气,看着他的作文内容,原先希望能赶快忘记的事又回到了脑袋里。
宗尧还只是个孩子,不知道是否能承受这么大的打击,那孩子已经请假一个星期了……
看着作文内容,这篇作文是要大家写出自己的志向,唐君毅专心的阅读魏宗尧的作文……
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能干嘛,现在撑不撑得过去都不知道了,爸爸病得好重,爷爷又老了,我能怎么辨?天知道,现在的我没有志向,只要能撑过去,就是我最大的志向……
短短几行字,宗尧这孩子就当作交差了,不明就里的老师说不定还会把他找过来骂一顿,可是唐君毅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不可能狠下心去骂他,甚至还有一点心疼他。
其实,宗尧现在的状况,真的就很像当初的他——年纪轻轻的孩子面对丧亲之痛,那种茫然自是不在话下。
看着那短短几行文不成文的作文,唐君毅又想起了前天晚上在家里,晚上十点多,接到的那通电话。
当时他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的灯在看书,床头电话突然响起,他一开始还不清楚是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打电话来,一接通这才知道,是宗尧打来的……
“老师……”
“宗尧?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
“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这么晚了,在家里就赶快睡觉啊!”
“……”
“宗尧?”
“老师,我老爸死了啦……”
“……”
“晚上才走的……老师……”
“你爷爷人呢?”
“爷爷去医院,家里只有我。”
“唉……”
“老师……”此刻的他,完全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第一时间,他只想到要向老师求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唐君毅让他感觉特别亲切吧!
“……”
“我要怎么办啊?他们都叫我要坚强,妈的,我只是个高中生耶!我哪有办法……”说着说着,他就这样哭了出来。
“……”唐君毅还是沉默无语,只是静静聆听。
“老爸被胃癌折磨了好久,其实……这样也好啦……只是,我怎么这么倒楣啊!国小五年级妈妈死了,现在爸爸也死了,这是什么世界啊?”
“……”
“老师,我以后要怎么办?”
“……”
“我该怎么办……”
“……”
“怎么办……”
那孩子一连问了好几声他该怎么办,更让唐君毅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只有十三、四岁的自己,失去了父母,当时的他比宗尧更小。
他也不断问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但是他知道,其实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不想被命运击倒,只能努力站稳脚步。
他相信,宗尧这么聪明,一定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他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要默默聆听就好。
那一通电话,魏宗尧边哭边说,直到在话筒旁睡着,唐君毅都没有挂断电话,只是默默听着,听着他如同孩子一般的哭泣,听着他故作坚强的话语,然后默默听着,此时此刻,不说任何一句无用的安慰话语,只做个忠实的倾听者。
这一通电话让唐君毅一直难忘,这几天,每当他静下来时,不由自主的就会去想,愈想也跟着愈心痛。
可是,他能怎么样?他无能为力。
拿起红笔,想在作文簿上写字,却发现自己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写不出来,更觉得写什么都不对。
于是他阖上了作文簿,靠在椅子上平抚情绪,他努力深呼吸,努力忘记这一切让他烦恼的事情。
当他张开眼睛时,他已经收拾好情绪,准备投入自己的工作,可是就在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
剠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好不容易专注的情绪,唐君毅皱着眉头,竟然产生了一丝犹豫,对于该不该接电话产生了犹豫。
经过一番挣扎,他接起电话。“喂,我是唐君毅。”
“君毅。”
是他,又是他,再一次,唐君毅的心又被打乱了。“有什么事吗?”
“君毅,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谈。”
“我以为那天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君毅,拜托,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出来一下,王叔拜托你。”
唐君毅叹气,“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旁边的小公园里。”
“等我,我马上过去。”唐君毅挂断电话,整理情绪,然后站起身,拿起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
走了五分钟的路,唐君毅走到了约定好的那个小公园,放眼望去,可以看见有个中年男人就坐在椅子上。
唐君毅在心里叹息,走上前去,在那个中年男人的身旁坐下,但两人中间还空了一个位子。“王叔,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个中年男人,也就是唐君毅口中的王叔、他看着唐君毅,心里一阵感叹,
“好多年没见,你真的长大不少。”
前几天,他只是以电话联络唐君毅,没有看到他本人。
虽然唐君毅的求学时代,王叔曾经见过他几次,并且给了他许多经济上的帮助,但是唐君毅出社会后这几年,比较没有机会见面。
苦笑,“都经过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不长大,在宗尧眼里,说不定我还是个只会碎碎念的大人。”
王叔也是一笑,“你为什么不让宗尧知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唐君毅看了他一眼,“『他』会准吗?而且今天你来见我,『他』知道吗?”
王叔叹息,“当然会,君毅,再怎么样,你还是老太爷的外孙。”而且,这段时间他联络唐君毅,甚至包括今天来见他,都是出自老太爷的授意,可以说,老太爷也把希望寄托在君毅身上。
唐君毅摇头,“当年他把我母亲赶出门,不给我父母一点帮助,让我母亲因为操劳过度,肝癌过世;我的父亲为了养我,也因为意外而死亡,他真的有把我当成是他的外孙?”
王叔看着他,“你恨他吗?”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说没有是骗人的,但是我现在过得很幸福,这样就够了,我不想再回头看。”
王叔叹息,他知道不能怪唐君毅,这孩子已经够难得了,他努力不出恶言,修养极佳,是个很难得的孩子。“君毅,我知道你一定不能接受,可是王叔还是要说,当年你母亲离开魏家,不愿意接受老太爷的安排嫁给别人,所以她才能获得幸福,跟你父亲在一起。
“可是老太爷却失去了女儿,你也许可以说他是自找的,但是失去女儿的痛苦已经算是惩罚了吧?”
唐君毅听着他这样说,看着他,王叔的每一句话都进入他的脑袋,他还真不能否认,也无从否认。
母亲是堂堂魏氏集团的千金,却愿意嫁给连高中都没毕业的父亲,夫妻俩一起努力,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全家挤在一张床上的快乐景象,记得母亲总是辛勤的工作,照顾着父亲和他。
母亲是如此深爱着父亲,彻底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跟父亲在一起,或许正如王叔说的,母亲是幸福的吧!“那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已经结婚了,我很幸福,一切都过去了。”
王叔一双锐眼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既然如此,那天我在电话中说的,你有考虑看看吗?”
摇头,“不用考虑,我没有意愿,我也没有能力。”
“不说别的,难道你甘愿在这边做老师做一辈子吗?”
“做老师有什么不好?稳定中求发展,作育英才。”
王叔叹息,“好吧!王叔老实说,王叔这一趟来,就是希望能够说服你回到魏氏集团帮忙。”
整个魏氏集团已经因为董事长胃癌去世,陷入一团混乱;老太爷交棒很久了,年纪又高,不太可能回锅;宗尧年纪太小,现在整个接班情势就处于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状况。
况且现在正值魏氏集团的多事之秋,听说警方正在调查一桩黑帮的毒品走私案,而这里面有许多线索都指向整起案件与魏氏集团有关,可见集团内出了害群之马。
目前还不知道究竟只是单纯的管理阶级出现老鼠屎,还是根本就有人在董事会操控,这一切都需要调查。
就在这个危急的时刻,董事长病倒了,老太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深怕宗尧这魏家唯一的根苗会出差错,前阵子才会决定请警方出面保护。
“你知道,老太爷年纪大了,宗尧年纪太小,现在魏氏集团真的可说是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君毅,王叔诚恳的拜托你回来帮帮魏氏集团,拜托你……”
“王叔,”唐君毅打断他的话,“我说过了,我没有能力,我对企业经营一窍不通……”
“你有能力,君毅,我观察过你,你很冷静、很沉着,我从小看你到大,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个性,这样就够了……”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有跟君毅的父母保持联系,无奈他只是魏氏的底下人,老太爷铁了心,他也无能为力帮助唐家。
“但是我没有意愿,我并不想改变我现在的生活。”他大声说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不容任何混淆,这就是他的想法,更是他的信念。
“君毅……”
“王叔,我已经结婚了,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家庭,这些我不可能完全不考虑;我的妻子,我妻子的母亲、奶奶,我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