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群好事者当然是寸步不离钟无依,即时尾随。
忐忑不安等待中的严子越缓缓抬起头,看到钟无依捧着花出现在自己眼前,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弛下来,眉毛上弯,双目含喜。
他的喜悦感染了钟无依,想到两个处于水深火热状态中的冤家对头可以握手言和,平静的太平洋泛起点点涟漪。她轻轻地抿起嘴角,一朵浅浅淡淡的笑容飞上脸庞,声音不再刻板:“其实我喜欢向日葵。”
这个笑容不仅震呆了严子越,连旁边看戏的一干人等亦目瞪口呆。钟无依的漂亮举世公认,远近闻名,是个怎么争辩都不可更改的事实。但是,她平日一直冷冷淡淡,漂亮的脸规矩刻板,就像画龙没有点上眼睛,了无生气,没有灵魂。
现在,这个笑容点缀,仿如流水淙淙,滋润整张面孔。鲜活,灵动,周身上下平添了一股无语言说的魅力,令人无法将眼睛移开。
闪亮如钻石。
“你笑了。”严子越喃喃地说,一副见到稀世珍宝的模样。
钟无依伸出右手,手心微倾,“你好,我是钟无依,仁心医院急诊室高级医师。”
严子越回过神,轻轻地握住钟无依的手,没有初始的冰冷,只是凉沁,“你好,我是严子越,西区警署重案组组长。”
很舒服。
仅仅是一秒。钟无依抽出自己的手,说道:“对不起,我要上班了。”
严子越回她一个笑容,“我也是。”
“那我们改天再见。”
“再见。”
钟无依捧着那束栀子花,立在急诊室门口目送严子越离开,右手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不肯消失。
隋唐凑上来,心有不甘道:“师妹,你竟然对他笑,不对我笑。要知道,我认识你快十年啦。你没听过陈奕迅那首十年吗?多么深厚的感情!子越这小子真是狡猾,竟然用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一年,钟无依十八岁,以优异成绩考进医学院,第一次在师父带领下进入实验室便认识了隋唐。高她四级正在读研究所的师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万众瞩目,想不叫人注意都难。
像个兄长一般,细致关心。
钟无依的目光仍然直视前方。是严子越离开的方向。
隋唐更加不满道:“师妹,我只有叫你分一点点目光给别人。可是,你现在眼里只有严子越,没有我啦。”
“师兄,还有一年才够十年。”钟无依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急诊室,边走边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如此熟悉的一句话。隋唐猛然意识到这是十年中的一句歌词,心头一震。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还可以问候,那就是还会有联系。
隋唐看着走入急诊室的钟无依,挺直的背上黑色的长发垂落,美丽且骄傲。他的心暖暖的,一股热流静静流过。
他的师妹,他当作妹妹的钟无依,不是毫无感情。她清楚地记得他们认识的时间,明白地告诉他,十年之后,还可以问候。
第二日清早,钟无依收到两束向日葵。一束是严子越送的。另一束当然是隋唐送的,并随花附上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上书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钟无依看着办公桌上的三束花,一束栀子,两束向日葵,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的办公室一向简单,除工作必需品外再无其他,所以那个叫做花瓶的东西一向没有立身之地。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她皱着眉头,盯着桌上一字排开的花,无计可施。
“好一幅美人蹙眉图!”欣欣人未至声先到,清灵的声音响彻走廊,传至钟无依的办公室。
钟无依慌忙将花推到办公桌一端,摊开病历,做认真工作状。
这一切尽落欣欣眼底。但,她聪明地没有说破,将怀中所抱的花瓶放到办公桌上,开口道:“钟医生,送你一只花瓶,加送半瓶清水。鲜花易谢,需要小心照料。”
钟无依的嘴角弯了弯,说:“谢谢你,欣欣。”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到花朵烂掉,鲜花慢慢凋落才是正常的。”欣欣一边说一边帮钟无依将花束插进花瓶,细心搭配,“漂亮吗?”
案头这一瓶花生机勃勃。钟无依点点头,“嗯,很漂亮。”
“那我先去工作了。”欣欣开心地笑了,轻快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她回过头,别有深意地说:“钟医生,如果在清水里加一点盐,鲜花会开得更久。”如果再多笑一点,你会更漂亮。
钟无依伸手摸了摸向日葵的狭长花瓣,陷入沉思。
那些栀子花,花香怡人。那些向日葵,越开越艳。一连好多天,它们眉眼带笑,装点着钟无依清冷的办公室,也装点着她淡如白开水的忙碌日子。偶尔抬头看看它们,不由自主便会想到严子越,想到他的笑脸,想到他卡片上的话。
日子过得越久,那些记忆越清晰,仿佛镌刻在心里一般,历久弥新。
挂钟的时针指向六点,预示着钟无依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给急诊室仍在做清点工作的三人留一声再见,钟无依回自己的办公室换衣服准备下班。
走出医院大门,迎面吹来凉爽的风。她伸手将吹到眼前的发理顺,一抬眼,看到夕阳西下的美丽景致。一轮橙红色的夕阳慢慢下沉,西天的彩霞洒满深蓝色的天空,无边静谧。
走到十字路口,她停了下来,思索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左边是回公寓的方向,右边是去百货商场的道路。前几天欣欣送给她一个花瓶,虽然说了谢谢,但是她心有不安,总觉得应该要回送一些什么才会心安理得。想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决定去百货商场为欣欣选一份礼物。
接受别人的一份礼物,就要在某个时候回送一份。来而不往非礼也。只要不接受,便不需要回送。这是钟无依坚持的信条以及内心无比坚定的信念。
生命便是这个样子。
一直拒绝,久而久之,自己便会拥有简单安静的生活。不用费尽心思猜测别人的想法,不用顾及别人是开心还是烦恼,不用担心别人是安全还是危险,一颗心,只为自己跳动。这样的生活,不会有开心,但是也不会有伤心。
钟无依行走在装饰豪华的百货商场,看着柜台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无从下手。此时,她才知道一个无意识不小心地接受给自己带来多么大的烦恼。她对欣欣一无所知,年龄啦,爱好啦,兴趣啦,统统是空白。最后,在导购小姐的帮助下,花了两个小时,她选定了一方湖蓝色的丝巾。选好礼物,她去了一层大型超级市场,只用半个小时就把自己平日所需物品购齐了。心中不由感慨,选礼物真是一件耗费巨大的工程啊。
走出百货大楼,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提着两袋物品准备过马路回寓所。交通灯是红色,车辆川流不息。她无意识地看着车辆与人群,静静地等待红灯转绿。
突然,马路对面传来一声略带惊喜的叫声,陌生,洪亮,浑厚:“喂,钟无依,钟无依!”
这是谁?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钟无依睁着两只大眼睛,来回梭巡,寻找声音的来源。隔着十几米宽的马路,隔着络绎不绝的车辆,她看到了那个带着满腔喜悦呼唤自己的人。
是严子越。
只见他挥舞着右臂,用力地摇晃,像个孩子一样的兴奋。明亮的眼睛闪现着耀人的光芒,几乎要把夜空照亮。
钟无依没有办法不笑,只好听随自己的脸部肌肉自己运作。她点点头,腾出右手,冲他回应。
绿灯来了。在车辆停止的一刹那,严子越迈开大步,向着钟无依走来,似乎是迫不及待。
那个笑容太吸引他,他无法抗拒地走向她。
他与她在人行横道中间相遇,很难得的相遇。除了抢劫现场,除了医院,第一次相遇在远离生死的场所,难得轻松。
严子越伸手去拿钟无依手上的购物袋,笑着说:“我帮你拿吧。”
钟无依的手不由自主向后移开,婉拒道:“谢谢,我自己可以。”
“喂,钟无依,你怎么这样?”严子越的口气重了起来,“女人提东西,你让我这个大男人的脸往哪里搁!”
钟无依不甘示弱地回道:“你的脸往哪里搁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看这架势,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依然十足啊。什么白色栀子花,什么金黄色向日葵,作用也不过持续一两天,而且作用发挥还需要一个前提——永不见面!
“喂,你——”严子越简直无语。
钟无依的视线越过严子越的肩膀,问:“你是不是开着车?”
“对。”严子越心中纳闷,不明白钟无依怎么突然转了这么一个话题,“怎么了?”
“你是不是把车停在马路边?”
“对啊。”
“我看到巡警正在给你的车抄罚单。”钟无依平铺直叙,声音不起波澜。
然后,西区百货商场大楼前正在行走的人群全部停下来,纷纷对一个拔腿狂奔的人行以注目礼。
仅仅因为一声声势巨大冲破云霄绵延不绝于耳的——
“啊——”
第6章(1)
即使严子越的气势如长虹恢弘,即使严子越的百米冲刺堪比飞豹,等他到达车前,一张罚单已经安安静静躺在挡风玻璃上。正随风摇曳,似乎在大肆嘲笑他——执法人员知法犯法,情何以堪啊。
他拿起罚单,随手递给跟上来的钟无依,心里想着开个玩笑,嘴巴却一本正经道:“你帮我付。”
直来直去、不懂与人迂回玩笑的钟无依哪里知道他在恶作剧,真以为他要自己付钱呢。她有些不服气,问道:“为什么?”呵,真是容易上钩。严子越忍住笑,口气颇严肃:“如果你不和我争到底是谁该提东西,那么我们就能赶在巡警开罚单之前回到这里。所以,责任在你,你应该付钱。”
“如果你不遇见我,东西肯定是我自己提。为什么遇到你就要给你提呢?”钟无依问道,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现在的女人出去吃个饭都要男人帮着拉椅子,美其名曰什么绅士风度。好巧不巧的,他严子越就是受这种女士是上帝男士是奴仆的绅士教育长大的,女人买东西要帮忙提,女人要逛街一定全程陪伴,天热要买冷饮,天冷要脱外套,时刻准备着贡献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大小姐偏偏不吃这一套,信奉男女全部是体力劳动者,谁买的谁提!
见她一副正在等答案的样子,严子越就要气死了。哎,平日争吵,一时半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这次涉及两个人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信条!他不能一下子抛弃自己二十九年来所受的教育,以钟无依的傲风傲骨,让她一下子抛却自己坚守的信念无异于要她的命!严子越用眼睛余光瞄到开罚单的巡警慢悠悠地溜达过来,不再争辩,开口道:“快点上车!巡警过来啦!”
这次钟无依非常合作,一听巡警二字,马上就跳上了车,动作奇快无比。
严子越发动车子,问清地址,一边打方向盘转弯,一边说道:“嗨,你可真不给我面子。我堂堂一个重案组组长你不怕,竟然怕一个开罚单的小巡警!”
“我不是怕。是你停车的地方不对。”钟无依解释道。
严子越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钟无依,心里感叹世事的奇妙,两个见面就吵的冤家对头竟然同坐在一辆车里。
“你仔细想想,我为什么把车停在不对的地方呢?好,我好人做到底,告诉你答案。因为,我看到了你,想要和你打招呼才会停车。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今天这张罚单也应该由你付。”
钟无依想起自己办公桌上开得正灿烂的花朵,心念一动,伸出手,冲着严子越说:“拿来。”
这次轮到严子越呆了,“什么?”
“罚单。”钟无依的手保持平伸状态。
“哈哈哈!”严子越大笑出声,笑得眼泪就快出来了,“钟无依,你真好玩。我只是在与你开玩笑啊。”
钟无依很快收回手,脸色沉下来,口气中有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请你把车停在路边。我要下车。”
严子越尚不知大难即将临头,口气依然轻巧:“你就是太认真了,所以把自己搞得很累,连带你身边的人也跟着累。”
本是就事论事的一句话到了钟无依那里变成了指责。她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下定义,不喜欢评价别人,也不喜欢别人评价自己。脸色越发难看,口气则严厉起来:“请你停车。”
严子越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激怒了钟无依,她那张脸好比六月在飞霜,冷热难调。他依言将车停靠在路边,叹口气,开口问:“钟无依,我们不是一辈子都要用纸笔对话吧?”
钟无依没有出声,手中的购物袋越攥越紧。
严子越继续说:“不喜欢我开的玩笑,是不是?无依,如果我下次再做了什么事情是你不喜欢的,你应该说,严子越,我不喜欢你这样做,而不是自己生气,然后不理我。你不说,我永远不会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就不能成为好朋友。我真心地想与你成为好朋友。”
钟无依平静下来,不明白为什么与严子越有关的事情自己就特别容易变得不冷静。她想了想,鼓足勇气道:“我也是想与你做朋友的,所以才向你拿罚单。”
严子越愣住,“做朋友和拿罚单有什么联系?”
“做朋友要礼尚往来,要接受,也要付出。你上次送我向日葵,我没有送礼物给你,帮你付罚单也是应该的呀。”
严子越觉得自己的心痛痛的,为这个叫做钟无依的单纯女子而心疼。他人给自己一点点温暖,只要自己接受,就一定要找个时机回报。否则就不会接受,宁肯一个人。
“无依,你听我说。我们是朋友,我对你好,我送你东西,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友谊不是用等价交换维持的,不是说我送你一束五百块钱的花,你就回送我一份五百块钱的礼物。就像刚才,我想帮你提东西,不是想你感激我,也不是说你是女人需要照顾。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吃苦。你明白吗?”
钟无依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