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尉迟家还算丰厚的产业,大都由老大、老二接掌,只有小小的四、五问书坊,落到了老三手中。
生活几乎全沉浸在围棋世界的尉迟儒闻,并不认为两个兄长以大欺小,他什么也没说地从偌大的尉迟主府搬了出来,只挑了江氏母子两个老仆跟过来。
由此,一主三仆安闲地生活在这京郊一隅,虽没大富大贵,但有那五问书坊的支撑,日子过得倒也宽裕。
“三公子,主府送了信来。”敲一敲书房的门,江大推门而人,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家主子气哼哼地坐在椅上,而可怜的阿棋则乖乖站在他身前捧书苦命地渎著。
他视若无睹地绕过门边的小丫头,恭身将薄薄的一封家信递给公子。
“江叔,你去歇著吧!”抽出信纸飞快地浏览一遍,尉迟闻儒有些落寞。
“三公子,信上说什么?”江大甚是关切。
“再过几日便是我父母的忌日,大哥要我别忘了回府上香。”每年也只有此时,兄长们才会忆起还有一个亲弟,也只有这时,他才会回府一趟。
“哦,三公子,别太伤心,我先下去了。”江大躬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一时,安静的书房只余一坐一站的两人。
“又快睡著了?偷什么懒,快给我继续背这小册子!”没好气地睨那个趁机偷懒的小女子一眼,尉迟闯儒又快被气得冒烟。
“尉迟——”阿棋皱一皱圆脸,想装一装可怜,“我念了大半天,脑子早乱了,让我歇一下啦!”
“没读完十遍以前,休想喘一口气!”他才没什么仁慈之心用在她身上。
“求求你啦,三公子,我口都快乾裂了。”
“少装可怜!”他才不上当。
“只休息一刻钟也不成?”她锲而不舍。
“不——成。”他瞥也不瞥她一眼。
“尉迟!”她恼。
“干嘛?”他闲闲地翻动书册。
“我又没惹你,你干嘛老同我过不去?”一定是因为看她不顺眼。
“我哪里同你过不去?”他闲闲一哼。
“我就是一个白痴!我就是学不会如何下棋!你想寻一个精通棋艺的棋童,尽管再去寻好了!何必非要拿我这个白痴来充棋童?”她也是有脾气的。
“我喜欢,不成吗?”每次她想逃过背诵棋术,总会自贬外加激他一番,这把戏早已不再新鲜了。
“可我不喜欢!”小小的身子挺得直直的。
“不喜欢又怎样?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他轻轻弹一弹指,毫不在意她的火气。
“是,您是主子,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丫头,小命全凭主子说了算!奴婢算什么东西!?”她真有些恼了。
“知道还吼什么?读你的书去!”他继续酬他的书,头也不抬。
十年了吧?跟这小棋童相处了十年,她的心思、她的奸猾、她的伶牙俐齿、她的性情、她的喜好,他早已知了个九成九。
“三公子——”
“少烦我。”看吧,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了。
“三公子——”
“闭上你的嘴。”就知她不是真恼。
可当真没了她的噪音,他倒抬起了头。不看便罢,一看,细长的凤眼一下子瞠成了豹眼。
“阿棋,你干什么?”他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飞快地冲了过去,“你皮痒是不是?”大手猛地抢过自己亲手书写的“围棋十八阵”,险些被她气死!
她……她胆敢撕毁他呕心沥血写成的大作!
“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读下去了!”阿棋有些挑衅地扬起圆脸。
“不想读不读就好了,你干嘛要撕书?”一颗心险些被气炸。
“我不撕书,你肯让我停止受折磨呀?”就说最后一招最有用的。
“你这个小奸女!”尉迟闻儒恨恨地咬牙,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心知阿棋只是想气他而已,并不会真的撕书。但,自己偏上了当,真是心有不甘。
“谢三公子夸奖。”她见好就收,立刻笑咪咪地躬身敬礼。
“夸奖?”他歹毒地狰狞一笑,“好吧,既然你奸计得逞,又骗了我一回——我送你一份奖品!”
“只要让我好好睡一觉就成啦!”自从被塞了那讨厌的围棋小册子,她便一直处于受折磨状态,席不安枕,无法合眼休息一刻——被他烦的啦!
“这么简单?”他慢慢地在她身前站定,低头睨著仅到他胸前的一尾睡虫,细长的凤眼中波光流转,看不出一丝心绪。
“暄样就很好啦!”她唯一的爱好便是睡觉啦!
“不想要点别的?”垂落身侧的双掌忍不住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有些发痒。
“不用不用,我很知足的!”圆圆的脸开满了笑花,衬得原本平凡的容颜霎时亮了起来。
“我却怕这样太委屈你了。”虚活了十九年啊!竟又粗心地被小他两岁的小女子给骗了!
“怎么会呢?”不由得吞一吞口水,头皮微微麻了起来。
呃,尉迟今日有点不一样……
“不会吗?咦?阿棋,你抖什么?”细长的凤眼漫不经心地眨了眨。
“没、没抖呀!”
“哦,那是我眼花了。”尉迟闻儒不在意地耸耸肩,俊朗的面庞上也堆满了笑意,“阿棋,你陪在我身边也有十年了吧?”由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乞儿,慢慢长成了伶牙俐齿的大姑娘。
“是啊!十年了。”她圆圆的脸用力挤出欣喜的笑来。
“我还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景。”
细长的风眼似沉浸在回忆之中,双手却慢慢地截住了某人的退路,让她动也动不了。
“那时,你小小的个子只到我肩头,瘦骨嶙峋的,突兀的脸上只显出一双圆圆的眸子。啧。怎么瘦成那副样子呢?”却偏又带著一股谁也不服的韧劲。
“是、是吗?我一点也记不起了。”她再努力地呵呵笑。
“唉,可看看现在——”他摇头叹息地一笑,似是含著万般无奈,“啧,脸是圆圆的,眼是圆圆的,身子也快成小圆球啦!真是女大十八变哪!”
十年懒睡下来,不高的个子依然不高,骨瘦如柴的纤细身子却起了变化,变得逐渐有了少女的曲线,变得圆润可爱起来。
“呵呵——”圆圆的脸依旧用力地笑、笑、笑。
“咦?阿棋,你干嘛笑得这般难看?”细长的凤眼渐渐睁大。
“是、是吗?”她依旧笑。
“是啊!你的圆眼在笑、嘴在笑,圆圆的脸也在笑——可我怎么越看越。像是在哭呢?”
“怎、怎么会呢?”她的鼻子却真的有了点酸酸的感觉。
“还有哦,”风眼一眨不眨地凝住似笑似哭的圆脸,“我记得阿棋的嘴很厉害的,从来是得理不铙人,伶牙俐齿得很,对不对?”
“是、是吗?”圆圆的黑眸里,渐渐挤上了一层水雾。
“当然是了。”凤眼不高兴地眯一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有了一个念头。”
“什、什么念头?”她上仰的头,好麻好麻。
“就是——”凤眼缓慢、极度缓慢地移近了圆圆的眼,“我好想尝一尝总气得我火冒三丈的这张红唇,是什么滋味!”
而后,炙热的薄唇轻轻含住了她的凉唇——
第二章
“棋姑娘?”
笑咪咪的书坊小厮轻轻唤。
无语。
“棋姑娘?”又在打瞌睡吗?
依然无语。
“棋姑娘?”抬头望望天,今日好不容易那颗太阳总算显了尊容,天气是暖和的,但还不到中午啊!怎么又在打瞌睡呢?
“棋姑娘——”他小小声地拉长了细音,“三公子来啦!”
“啊?呃一!”半眯的杏眼立刻瞪得滴溜溜的圆,“哪里?哪里——”
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躲一躲?
“棋姑娘,醒啦?”笑咪咪的小厮手脚俐落地奉上一杯热茶,“其他三位帐房先生到啦!”他面不改色地改口。
“三、三位帐房先生?”她轻吁一口气,接著又懒洋洋地趴到柜台上,杏眸又渐渐眯起来。
“棋姑娘?”笑咪咪的小厮有点笑不出来了。
“好了,我这就去。”有气无力地拍拍小厮的肩,她又站直了身子,伸手捞过热茶,仰头灌了下去,将杯子塞给笑咪咪的小厮后,举步走往书坊内的帐房。
临进门,她回头笑咪咪地道:“小三,如果下次你胆敢再骗我,我扣你一个月的工钱。”
“啊?棋姑娘,不要啦!”笑咪咪的小三再也笑不出来,“我要存老婆本哩!”
“那就少用三公子来吓我!”咬牙哼一哼,扭过头,气呼呼地走进聚满了人的小帐房。
“棋姑娘。”一样的,五位帐房先生笑咪咪地唤她。
“各位先生好。”她也笑咪咪地躬一躬身,“阿棋耽误大家的时间了,对不住。”
“哪里的话。”帐房先生们笑咪咪地一起摇摇头。
“赵先生,齐先生,刘先生,张先生,王先生,各位坐呀!”她笑咪咪地二点名。
“棋姑娘也坐。”此地书坊的帐房王先生负起地主之谊,笑咪咪地请各位入座。
围著红通通的炉火,老少六人挤坐一圈,捧著热呼呼的香茗,个个俱是一脸的笑咪咪。
没办法,尉迟书坊的坊规之一便是以笑待人,给上门的顾客以亲切的笑容,加上周到的服务,这样才容易招揽生意嘛!
“棋姑娘,”昌黎先生集昨日已全部临摹雕成刻板,就等印制成册,您看如何印制?“年已花甲的王先生告诉在座诸人一个好消息。
“啊,这么快!?”
“效果如何?”
众人一下子喜笑颜开,开始七嘴八舌。
一年!尉迟书坊用了一年的时间,终将完成一项经营大计!
去年年末,尉迟闻儒从一位棋友手中,购得一本唐时手抄本,乃唐大家韩愈的“韩文公文集”,其中不仅收录大部分诗文,更有不为人知的数十首仿古诗体,诗中处处显露出一代文宗的峥嵘本色,而最最珍贵的是,此文集乃韩愈亲手所书!
为此,尉迟书坊众人兴奋了许久,最终决定邀请书法高手,一字一字地按文临摹,再刻成雕版,准备印制成书,以期在书市中占挤一席之地。
此次聚会,众人便专为此事而来。
“王先生,您亲自看过摹本了,可与韩公亲书一致?”阿棋直问重点。
“我仔细审视过,与韩公书法相较,不论字形字势,简直一般无二,世间少见!”王先生抑制不住一脸的激动。
“那就好!”众位先生也忍不住拍手庆贺。
“那,咱们首印多少本?”王先生请大伙拿主意。
现今国泰民安,社会风气渐以读书之人为主导,读者多,需求量自然也大,因此印书、书籍买卖生意兴隆,大小书肆挤满了城镇,同行竞争越形激烈。
小小的尉迟书坊原本以书籍买卖为营生,但势小力单,已渐渐有被其他不仅买卖书籍、更拥有印刷坊的书坊击倒之势。
所以,若想在书市占有一席之地,只有往印刷方向发展。
但因苦于没有财力,所以尉迟书坊一直仍在书籍买卖上苦苦支撑,现在好不容易寻得了一发展契机,自然要紧紧抓住。
“依我看,咱们先印他个一万册!”年轻气盛的齐先生握握拳,“不鸣则已。一鸣便要惊人!”
“对,一鸣便要惊人!”张先生也拍手。
“但若卖不出去,岂不亏本?”趟先生摇头。
“要不先印一百册试一试?”王先生综合众人意见,小心提议。
“咱们还是听棋姑娘的意见看看。”刘先生是五位帐房先生中最年长的一位,也算是五人的头头。
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尉迟书坊工作,堪称为书坊中的元老。几年前书坊转到尉迟闻儒手中,也全靠他全权打理。不然,依尉迟闻儒沉浸于围棋,不懂经商之道,五问小书坊早支撑不下去了。
“对,还是请棋姑娘拿个主意。”众人纷纷点头,眼中全是热切的期盼以及赞许。
阿棋虽不精于围棋,但在经商上却有着不小的天分,几年来,尉迟闻儒对书坊不闻不问,书坊的经营渐渐由她主掌,加上刘先生等人的细心调数,她年纪虽小,倒也可称为经营高手了。
“那我说几句,请几位先生提提建议。”阿棋笑咪咪地轻啜一口香茗,慢慢讲出心中思量已久的计画——“咱们此次印刷,乃平生第一次,就如齐先生所言,不呜则已,一鸣便要惊人!既然花费了无数心血,那自然要取得成功,要让咱们大明朝的读书人,都知道咱们京城尉迟书坊。”
尉迟书坊虽在京城小有名气,但出了京城,知晓尉迟书坊的人却少之又少,远不及其他书坊。
“棋姑娘言之有理。”王先生点点头。
“所以,咱们这次既要成名,又要获得大笔利润。”为了仿印“吕黎先生集”,她几乎将一年来五问书坊所有的资金都投了进去,也算是背水一战,若不幸亏了本,哈哈,书坊怕也撑不下去了。
“但这谈何容易?”刘先生捋一捋长须,脸上的笑有点勉强了。
“是啊!咱们已花费了将近一千两银子,再也拿不出多少钱来投入印刷了。”王先生也皱了眉头。
尉迟书坊规模并不大,每月营利也不过几十两白银而已,一千两银子,真的已算是天价了。
“印制成册所需的纸线油墨花用虽不算太多,但将书册运往各处书坊寄卖,这一笔开销怕少不了。”路费、寄卖费用以及书坊代卖的抽成,处处要用到银子。要扬名,并非易事。
“棋姑娘,快讲你的计画呀!”众人有些心急,都想听听这位小姑娘的主意。
“诸位先生,阿棋是这样想的。”她一笑,慢慢而详细地娓娓道来——“书印刷要用不同等级的纸张,但都要以上等宣纸为限,最高等级的丝宣印制二十五册,制成上品的珍藏本;略低一级的棉宣印刷五百册,制成普通的珍藏本;再用上品宣纸印刷两干册,制成人人购得起的普通集子。
说白了,便是用同一雕版,使用不同等级的材料,采用不同的集册手法,制成价格等级不一的书册,贫富兼俱,面面俱全。
“好主意!”刘先生先抚掌而笑,赞叹地点一点头,“如此一来,同样的刻版,却会有不同的成册样式,版本既统一而又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