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娘重要,无邪也重要,他从没想要放弃过哪一个,娘别逼他选啊……
“文大娘……”芳姨看了不舍,而文大娘早就泪流满面。
她这个儿子竟是如此痴傻,日后,只怕他要为那阴无邪受苦受累了。
“你起来吧!娘不逼你了。”文大娘上前去扶儿子起身,一面素白的帕子擦去儿子额前的血印子。
“娘不是容不下阴无邪,而是怕那孩子从小生在官宦之家,脾气执拗,你要是真娶了她,日后会受罪。”
文大娘依稀记得十年前,阴无邪才是个六岁的娃儿,便折腾得天养天天不睡觉,也要为她编鸟呀花什么的。
从那时起,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明白,她这个儿子这辈子注定要为阴无邪受苦了。
“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娘的用心良苦?”
“娘的用心孩儿懂,只是……为了无邪,再多的苦,孩儿都甘心领受。”
甘心领受是吗?
“傻孩子,娘就是怕了你的这句甘心领受呀!”那意味着不管阴无邪如何对待天养,他都只有认了的份。
只是,天养是她的儿呀!这教她怎么甘心哪?
“娘……”
“算了,娘知道你要说什么,娘不会再劝你放弃阴无邪。”她连脱离母子关系的手段都用上了,天养依旧不放弃,文大娘便明白她若再逼下去,只怕阴无邪还没逼死天养,天养便让她这个娘给折腾得不成人形。
“别管娘的想法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娘支持你。只是,你这一去,归期不定,自个儿在外不比在家里,你得处处小心,照顾自己的身体。”
“那无邪那……”得到母亲的谅解,天养心里头念着的依旧是无邪的安危。
“娘会去看她,你快去吧!”文大娘送儿子送到门口。只见天养跃上马背,一路往南行去。
那样执着的身影,义无反顾的表情——文大娘当下明白,儿子这辈子,整个人、整颗心是全系在阴无邪身上了。
愿老天爷保佑阴家一家平安无事,否则的话,文大娘不敢想象失去阴无邪,她那个傻儿子将要如何折腾自己?
天养乘着快马一路南下,遇到城镇便下马,挨家挨户地问,问看看哪里有状师,看看人家是否愿意为阴家打官司?
他一路赶路,未曾歇息地找门路,深怕迟了一刻,阴家就没得救了。
然而,才短短的三天,从京里传来的消息,说是阴家定罪了。
定罪了!
那仿佛是将天养判了死刑,有那么一瞬间,他僵化成石人,木然地站在原处,听着以讹传讹的噩耗。
是以讹传讹吧?!事实上,根本就没那回事吧?
天养拼命的安慰自己,不愿相信阴家被定罪的事实,然而,那消息却像一块阴影,盘据在他内心深处,不肯散去。
要是阴家真被定了罪,那无邪怎么办?
天养放心不下,又策马往回程奔去。这一回又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当他回到家中已是半夜三更。
他没敢吵醒熟睡的娘,倒是奔去阴家过了一夜。
阴家早让官府里的人给查封了,天养爬墙,越过墙面,到了阴家内宅。
被搜家过的阴府呈现一片凄冷的光景,空洞的大宅没有丝毫的人气,无邪要是看到这般景象,想必要揪心泣血地难过了……
天养待在阴家,天际方白时,他才离开。
他一回家,芳姨、大叔连同他娘,早已在厅堂等着他。
“你娘昨儿个夜里听到马蹄声,知道你回来了,没想到她才走出房门,你便离开。这一夜,你去了哪?”芳姨问。
“去阴家。”天养也不隐瞒自己的去处。
“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去阴家?现在阴家是处是非地,去了,你不怕让人以为你是阴家的谁,也抓你去判罪……”芳姨喋喋不休地,还想念一念天养。
文大娘却摇头,要芳姨别说了。
“这孩子要是听得进去咱们苦口婆心的话,那几天前,他也不会什么都不顾地要离家,去为阴家洗刷冤屈。”
文大娘上前,就着门前的光亮,看着儿子。
他眼窝深陷,胡须横生,像是几日没有好眠。
文大娘感叹着道:“才几日不见,你就瘦成这个样子,快去洗把脸、剃一剃胡子。”
“娘……”天养不想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他想见无邪。
“娘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要见无邪,你总得一身清爽的去见她,你总不想让她看到你这么落拓是吧?”
“娘知道无邪在哪?!”
“知道。”
“无邪没事了?”天养眼底藏不住喜悦的晶亮,一双眼眸已不似刚刚的灰暗、混浊,而变得神采奕奕的,像是整个人、整个魂全回归本体。
文大娘没回答儿子这个问题,径是催着天养去洗脸。
天养走了,芳姨这才转头问文大娘,“大娘真要让天养去见无邪?!咱们不瞒着他吗?”
“那孩子整颗心全在无邪的身上,咱们想瞒也瞒不住,不如先跟他说了,让他去见无邪,也好让他趁早死了心。”
“要是天养见了无邪,却还不死心呢?那咱们真要让天养那孩子一辈子守着一个官妓过一辈子吗?”
官妓!
是的,阴家被定了罪,几百口人中除了年轻的姑娘家留在京里当官妓外,其余的全发配边疆流放。
第四章
官妓!
怎么会是官妓?
天养一听到无邪被论罪,从一个官家大小姐被贬为官妓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官窑。
“这位爷,才大白天的,咱们姑娘还在歇着呢!怎么见客呢?”年轻的鸨娘以为天养是猴急,大白天的就上窑馆来寻花问柳。
“这位嬷嬷,我是来找人的。”
“这位官人真是爱说笑呢!上咱们这的,哪位官人不是要来找人的呢?”鸨娘以手绢掩口,呵呵呵地笑着。
“我是来找阴无邪的。”
“阴无邪!”鸨母一楞,当下止了笑,不再三八兮兮地笑个没完没了。“你是阴家的谁?”
“谁都不是,只是一个卖货郎。”
“你既与阴家无亲戚关系,怎么来淌这浑水呢?你不晓得阴家犯的是通敌的大罪吗?”
“怎么会是通敌!日前不说是贪污吗?”
“唉!皇上爷身边净是些奸佞小人,随随便便按个罪名,咱们圣上便听信馋言,信以为真。”
“皇上有阴家通敌的罪证吗?”难道世风日下,判罪都不必讲证据吗?
“有是有,却不足以为罪证,所以,阴家几百口人才得以逃出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阴府一家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就连年轻女眷们都逃不过这一劫,送往我这儿来。所以……这位小兄弟,阴家一大家人现在全都物是人非,你若没事,就别来沾这团秽气,指不定庞国丈哪天不开心,阴家一大家子的人又得重新论罪,届时,你这个旁人,怕也要受累。”鸨娘好心相劝。
但天养却听不进去,他只执意一件事。“无邪是无辜的。”
“她即使真是无辜,现在也只是个罪民,而你好端端的一个人来沾这个秽气做啥呢?”鸨娘挥挥手绢,要赶天养离开。
天养却说什么都不走。
“我不怕沾秽气,我只求嬷嬷让我见她一面。嬷嬷……”天养递上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积蓄。
那几锭银子是他仅有的财产。
鸨娘握住那几块银子,深知这年轻人的执着。“好吧!我去问问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谢谢嬷嬷,谢谢。”天养不停地道谢。
“他要见我?”无邪昂起脸来,目光空洞而茫然,像是整个灵魂全让人给掏干了似的,只剩下一个空躯壳。
“他来做什么?”
“只说是要见你。”
“让他晚上再来吧!”
“我的好女儿呀!他要是有那么好打发,嬷嬷这会儿会来这烦你吗?”鸨娘将手里的银子递过去。“这像是他仅有的积蓄,他全拿来见你了,你要是不见他一面,看他那个样子,也绝不会死心的。”
“他不死心,那就让他等吧!”无邪的人生已是无望。
“他要是真的等了呢?”鸨娘问。
无邪一楞,随即轻笑出来,觉得自己很傻。“不!不会的,他没那么傻,怎么可能傻傻地等下去?”
“那是你还没见到他的人,所以,不晓得那楞小子有多执着。无邪,嬷嬷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男人嬷嬷我没见过,你以为经营一家娼馆,你嬷嬷我能有几分良心?要不是那傻小于真的执拗,我会帮他跑这一趟吗?
“去见见他吧!”鸨娘劝着无邪,她是真的心疼阴家的遭遇,也心疼天养那孩子。
“你要是见到他,便明白嬷嬷我为什么会破例让他在这个时候进来见你,那孩子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整个人比你还憔悴,你就见他一面吧!”鸨娘将银子包在无邪的掌心里。
才几锭银子的重量,却重得让无邪几乎握不住。
见他吧!
见他一面,让他彻底死了心,日后,那人便不会再来烦你了,无邪对自己这么说。于是,她答应见天养一面。
那人是他吗?怎么才几日不见,他却远比蹲在牢里受苦的她还来得落拓?无邪楞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再前进?是天养发现了她。他的心仿佛知道她进来,猛地一抬头,立刻撞见无邪掀了帘子进来。他冲着她笑,仿佛她是他的天地,只有她的一举一动才能牵动他所有的情绪。无邪的心口一恸,不明白这人怎能如此掏心掏肺地对待她?
她那天只不过是顺手解了他的围,那是她好管闲事,不是心存善念,他何苦为了她一个顺水人情,如此奔波?
“阴姑娘。”天养叫唤她。
他的嗓音如此轻柔,像是怕惊扰了她。
无邪抬起眼来,开口却是让他别再来了。“这里是销金窟,任你家是金山银山,它也有办法让你败光所有的家产,更何况……”无邪看了他一眼。
他身着布衣短褂,一看就不是家境很好的样子。
“……更何况,你也只不过是个卖货郎。”残忍的话语从无邪的口中逸出。
她原是想伤他,没想到他并不在意。 天养从不在乎自己只是个卖货郎的事实。
他靠自己的双手跟劳力赚钱,这并没什么好羞耻的。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过,所以,才故意说这些话来伤我,但你伤害我不要紧,你别伤了自己。”他反过来安慰她。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我哪会伤害自己?”
“是吗?那就别净往自己脸上抹这些胭脂水粉。”她抹了厚粉,将自己妆扮得美丽,让他看不清楚她原来的模样。
“我不喜欢看你这个样子。”天养说出他的内心话。
无邪却冷笑了出来。“就几锭银子,你就想指使我?你要是真不喜欢我这个模样,那么……没人让你来,你何不离开?为什么偏偏要赖在这里惹人讨厌?”
无邪不爱看他清澄得几乎像潭清水般的眼眸。
她身为官妓,自是一身污秽;他怎能期待她再像当初那样的洁白无瑕?
无邪将银子还给他。“日后你别再来了。”
“无邪姑娘……”
“别叫我无邪,你一个卖货郎,凭什么直呼我名讳?我阴无邪虽沦为官妓,但也好过你一个卖货郎的落拓。”
“嬷嬷。”无邪唤鸨母来。
“哎!”在帘子后的嬷嬷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送客吧!女儿累了。”无邪将银子留在桌上便起身离开。
天养的目光却瞬也不瞬的跟着无邪。
这个痴情种!鸨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将银子推还给天养。“我这个女儿心高气傲,平时若不是官家少爷,她还不愿意见客呢!”
鸨母将话说得这么客气,是希望天养能自己打退堂鼓,别将一片真心浪费在无邪身上。
天养明白自己配不上无邪,纵使她家落败了,她仍是他心中最美的那朵水莲花,而他依旧是个卖货郎。
他想独占花魁女,无异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行为。“我走了。”
“嗯!”鸨母点了点头。
“烦请嬷嬷代为转告阴姑娘,日后……日后我不会再来了。”
“是吗?”鸨母略为失望,不为自己少了个客倌,是为无邪可惜少了个真心对待她的人。
“是的。”天养不愿再来。但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无邪。
他不愿让无邪沦为一个连卖货郎也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的伶人。鸨母说得对,无邪心高气傲,她是该非官家少爷不见的。
为此,他不会再来了。
“我不去。”
“女儿啊!算是嬷嬷我求你,这八王爷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他那个人向来横行霸道、嚣狂至极,嬷嬷我可是得罪不起那样的客倌。而你也不是不晓得八王爷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他动用权势,将你护在手掌心上……”
“我不在乎。”不在乎那个八王爷要如何喜欢她。“我不喜欢他。”她讨厌八王爷看她时,目光是那般地狂妄,像是足以毁天灭地似的。
“嬷嬷,你就说女儿累了、病了行不行?”她今天是真的不想见客,不想应付任何人。无邪以手支额,黛眉轻蹙,对于这种送往迎来的日子,她是真的乏了。鸨娘眼见劝不动无邪,只好退一步答应道:“好吧!那我去说说看,可你知道八王爷的性子,他若是真要你陪,女儿呀!你可要为嬷嬷我多担待着,别让嬷嬷难做人。”
“知道了,嬷嬷。你去同八王爷说吧!”无邪相信那人会识趣,会离开的。毕竟,他贵为八王爷,一身王孙公子的傲气,受了这种软钉子,只怕他脸上会挂不住,只要他觉得恼了、烦了,那么日后就不会再来烦她了。
无邪是这么想的,然而,她忽略了八王爷对她的狂恋。
他没走,反倒是自作主张进了她的闺房。
“听说你病了,要不要紧?有没有找大夫来看诊?”他的手关心似地覆上她的额,一双如火如炬的目光锁在无邪苍白不见血色的面庞。
他的眼波随着无邪的目光流转。
无邪拉开他的手道:“我没事。”
“可嬷嬷说你病了。”
“那是我让嬷嬷说的。”她没掩饰自己的谎言。
“你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