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冒金星之际,只听回过神来的李管家怒吼道:“你们牵的马喂的食,看管不严让个小崽子惹出了大事,还敢找借口?这是少爷最心爱的座骑,要是救不回来,你们谁都逃不了干系!”
明府夫人白氏育有两位小姐,多年来却只有一位少爷。阖府皆知,明老爷对这棵独苗十分看重。听说这是少爷的爱马,当下杨大德也顾不得嫌沤肥池奇臭无比,一边招呼人帮忙,一边自己就先拿了卷绳子跳进去,奋力去套那匹越沉越快的马。
折腾半晌,杨大德等人拼着一身恶臭,总算把马拉了出来,但马儿却早是出气多进气少,又忙着去找兽医来看。兽医看后说命是救得回来,但这马受了惊只怕再难恢复以前的神骏,多半是就此废了。
一听这话,李管家又是好一通发作,把杨大德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这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表面装得恭顺,实际还记着你侄子的事!装模作样把我绊在席上,暗地里却指使你儿子来害了少爷的爱马!忘恩负义!杀千刀的下作坯子!我这就将你押回府去,禀明少爷让他家法处置你!”
见李管家半点旧情不念,一心要把责任全推在自己身上,杨大德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口地求饶:“李爷,小人实是无心之过,求您宽恕啊!求您老大发慈悲,看在往日小人孝敬您的份上饶了小人这一遭吧!”
但满心想着如何将自己撇清的李管家根本无动于衷,毫不理会杨大德的求情。绝望之中,杨大德突然灵机一动,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叫起来:“我冤枉啊!这牲口棚子昨儿是明华容打扫的,一定是她搞的鬼!肯定是她暗暗记恨着我和富贵,故意设局害我们爷俩的!”
其实,杨大德心里根本不认为懦弱怕事的明华容会做出这种事来,不过是急着想找个替罪羊罢了。
一想到若把明华容拖下水,自己多半可以脱身,杨大德顿时喊冤不已,同时不忘向几位乡绅求情:“这几位都是村上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他们皆知我素来小心恭敬,怎么可能作出这等事来?定然是那小丫头在捣鬼啊!”
这几人都是村里的长辈,素有威信,因明家在帝京为官,平时对杨大德颇为巴结。当下不知底里,便纷纷为他求情:“既是如此,不如将那丫头叫来盘问盘问,要当真是她做的,那可真是冤杀杨管事了。”
李管家听到明华容的名字,本来还觉得有几分耳熟,但不及细想,便被杨大德的一连串叫屈和几个老者的求情嚷昏了头,顾不得细究:“你既这么说了,便将那丫头叫过来吧!”
抓住一线生机,杨大德大喜过望,立即让心腹快去把明华容带来。
这边乱了大半天,明华容在小院里早听得一清二楚,却仍是不紧不慢地拌着切碎的青菜。
稍顷,两个人一脸凶相地过来,不由分说就要来捉明华容,却被她灵巧一避,沉声说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她仍穿着素日的补丁衣裳,缺乏营养的身体瘦削矮小,但她的神情却早不是平日的畏缩怕事,平和之中,自有威仪。
被她清若水又深如渊的深幽眼眸一看,两人不知怎的,只觉心头一个激灵,等反应过来已下意识缩回了手,讷讷道:“那边出了点事,李管家让你去一趟。”
“是么,我这就过去。”
这戏唱了半晌,终于轮到自己上场,明华容岂有不去之理。她慢慢走到出事的院子,眼风在满身污秽的杨大德身上一扫,随即落在李管家身上:“不知管家为何事找我?”
李管家与她一照面,心中顿时一惊,觉得她相貌分外熟悉,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正回想间,杨大德已大声骂道:“看你做的好事,害死了少爷的爱马还这般猖狂!连见到李爷都敢不行礼问好!”
“行礼问好?”明华容转头直视杨大德,适才平和的脸上一片凛然:“我乃明家嫡出大小姐,你竟然让我向一个管家行礼问好?”
明家嫡出大小姐,轻轻巧巧七个字,却如重锤般重重落下,敲得众人一阵耳鸣眼花。
李管家心中一个格登,终于想起为什么会觉得她样貌眼熟:她那对眉毛和眼睛,和老爷生得一模一样!
再想起府内隐约的传闻,李管家神情变得凶狠起来:这个杨大德,真是会给自己挑事!转眼之间又塞来个烫手山芋给自己,这个被老爷夫人都遗忘了的明家大小姐,在这当口出现,可比少爷爱马出事还要让人头痛!
几名乡绅察颜观色,见李管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顿时也纷纷记起,十几年前确实听说明家把大小姐送来庄子上养病。但之后都没见过这位大小姐芳踪,便以为明家又把人接回去了,难道她竟然还住在庄子上?再看她的衣着,比最下等的粗使丫头还要粗陋,加上杨大德对她任意呼喝的态度,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在庄子上过着怎样的生活。
——若是杨大德当真作践主子小姐的话,那无论之前和他交情如何,此刻他们都必须划清界线了。否则平白卷进去,让明尚书以为他们也是同党,他们一辈子的名声也算到头了。
想到这里,刚才还为杨大德求情的乡绅们不约而同退了一步,再不多看杨大德一眼。
他们所想到的,正是李管家所顾虑的:只要事情不抖落出来,老爷夫人可以对明华容被虐待之事当作毫不知情。但一旦被人察觉——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他既身为明府管家,便该立即处置,否则传扬出去会败坏了明府的名声。但这么做的话,又会开罪了对大小姐不满的夫人,真是吃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
李管家还在思索取舍,杨大德见没人说话,以为他们都向着自己这边,他积威多年,本来有些退缩的心立即又大胆起来:“耍什么小姐威风?人人都知道老爷夫人不要你了,不过好心留你一命而已。多亏我大发善心周济你衣食,你才能活到今天,没想到你居然反过来害我!快说,是你在牲口棚子里做了手脚,害得少爷的爱马丧命,是你陷害我!快说啊!不然我打死你!”
杨大德一心要替自己开脱,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腰眼挨了重重一脚,顿时哎哟一声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随即,只听李管家怒斥道:“好个胆大妄为的奴才,辜负了老爷夫人的信任,还满口胡言乱语!大小姐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只是身体不好才忍痛送到庄子来养病,却被你这忘恩背主的奴才这般作践!欺下瞒上,当真该死!”
正文 005 智惩刁仆
听到杨大德满口胡沁,李管家当机立断作出决定站在明华容这边。没办法,这是为了明府的名声,夫人气归气,顾及大局终究还会饶过他。若是袖手不理,坐实了纵容刁奴虐待长女之事,向来爱惜名声的老爷只怕会扒了他的皮。
只是,明华容如何听不出这番话看似声色俱厉、实则话里话外都在将明守靖和白氏撇得干干净净。
她心内暗自冷笑几声,面上却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这么多年来,父亲母亲对我不闻不问,我还以为就像杨管事说的,他们都把我忘了,不要我了,才指使庄子上的人任意欺负我。”
这话字字刺心,李管家赶紧说道:“大小姐受委屈了,老爷夫人可是时刻把您放在心尖儿上的,若不是记挂您病弱,早将您接回去了。是这刁奴背主负义,私下挑拔,您可千万别轻信啊。”
听到这满是破绽的话,明华容也不分争。她以袖掩面,似是委屈落泪,其实不过是掩住唇角的冷笑:“我就知道,父母亲定不会这般狠心。果然他们是受小人蒙蔽,才令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
见状,李管家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把这没见识的小姐哄住了,立即接口道:“正是如此,帝京府里的下人们哪天不听老爷念您几次。您若为这刁奴便恼了老爷夫人,他们不知该多伤心。”
闻言,明华容拭了拭眼角泪珠,满怀希望地看向管家:“如此说来,父亲母亲都是想我回去的,李管家,你能带我回家吗?”
“啊?这——”李管家张口结舌,想也不想便推脱道:“大小姐您身体不好,庄子这边清清静静正适合养病,您——”
“养病?我被作践了这些年都没死,可见病早就好了。若说庄子清静,我又何至于被这些下人当成奴婢的奴婢欺压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了,定是父亲母亲不想见我,才故意这么说。”明华容一脸委屈地打断李管家的话,把他的借口统统堵死,末了还反将一军。
“大小姐千万别误会,老爷夫人绝无此意,刚才只是我顺口一说。”李管家吓了一跳,赶紧辩解道。他可担不起给明守靖和白氏抹黑的罪名。
明华容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顺口一说?那么你还是能带我回家了?”
“我……我……”李管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根本不想将明华容带回去,沾染一身的麻烦。但众目睽睽之下揭出明华容被下仆虐待之事,他如果放任她留在庄子上,对明府的名声也是妨害。
乡下人虽有些势利,但心思总归单纯。几位旁观的乡绅见明华容手背腕间旧伤累累,整个人因为多年营养不良而瘦瘦小小,但神态举止却是落落大方,令人不敢小窥。当下有位老者忍不住帮腔道:“李管家,你便将大小姐带回府又何妨?天底下做父母的,哪个看到女儿如此境遇会不心疼?你家老爷知道后,非但不会怪罪,还会奖赏你。”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李管家再无可推托,见骑虎难下,他只得答应道:“各位说得不错,大小姐,您收检下行李,稍后便随我回帝京吧。”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明华容嘴角微翘,露出她苏醒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那便有劳李管家了。”
常年的缺衣少食让她瘦骨伶仃,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丰腴,但也因此令天生秀致的轮廓愈发惹眼。当她微笑起来时,李管家竟然觉得,面前一身寒衣的大小姐,竟然比素来严妆锦衣的二小姐美得更加夺目。
——将这样的大小姐带回帝京,恐怕府里免不了会掀起风浪吧。
李管家不期然想到,但眼前的情势已经容不得他反悔。他一边后悔今天为何要来庄子歇脚,一边将怒气都撒在肇事的杨大德身上:“先把这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人鞭笞三十,再押往帝京让老爷发落!其他欺负过小姐的刁奴们也照此办理!”
话音刚落,跟着李管家过来的那帮家丁便捉小鸡般提起早吓得瘫软的杨大德,挥起马鞭狠狠抽下。杨大德一开始还不住声的喊冤,后来只疼得惨叫连连,渐渐地连叫也叫不出来。待到三十鞭子抽完,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晓得这遭肯定是逃不了,但记挂着宝贝儿子,杨大德苦苦强撑着求情道:“是我……是我狼心狗肺,辜负了老爷的信任,因对府里的事怀怨,便拿大小姐出气……但我儿子富贵年纪小,根本不知道这些,也不曾得罪过大小姐,还求李爷饶了他一条贱命,日后留个我为送终上香的人。”
古代对于身后事相当看重。李管家听杨大德说得可怜,再想想富贵年幼,确是做不出什么事来,便也不想将事情做绝,点头答允道:“这条贱命暂且记下,只打他二十板子,问他惊了少爷爱马之罪。”
早在开始行刑时,李管家就命家丁们将庄上所有下人赶来观刑。见平日趾高气扬的杨大德被打得奄奄一息,还说出这等丧气话,院里院外顿时一片鬼哭狼嚎。
庄子上的人哪个没欺负过明华容?鞭笞三十就能去了一个人的半条命,更别提押送帝京发落的下场多半是个死。一想到将来的凄惨下场,所有人都悔不当初。
早上还奉王氏之命去传话的妇人率先跪了下来,不住地对明华容磕头:“大小姐开恩,饶了我这猪油蒙心的人!其实都是王氏捣的鬼,若不是受她欺压威逼,借奴婢一万个胆也不敢对您不敬。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啊,大小姐您就饶了奴婢吧!”
见状,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一股脑跪下来不住地为自己开脱求饶,将所有责任都推到杨大德和王氏身上。
看着这群欺软怕硬又没骨头的恶奴,明华容眼中寒意一闪而过。前世的她或许会心软原谅,但经历过一次死亡的她,现在已非常明白,自己的善良在别人眼中只会是软弱可欺。这些天性凉薄,迎高踩低的家伙就算被开释也不会感激,反而会更加怨恨自己。
虽然打定了主意不会放过他们,但为了避免日后给人留下狠心薄情的话柄,明华容自然不会亲自出头处置。
待他们七嘴八舌数落完杨家夫妇的不是后,明华容倒退两步,咬了咬唇,神情复杂,面上闪过犹豫、气愤等表情,最终向李管家轻声说道:“他们胆子真大,明明李管家都下令了还敢违抗……我也不知他们说得是不是真的,就请李管家依家规定夺裁决吧,我先回房收拾东西了。”
李管家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想到明华容是在借他的手杀人,闻言立即骂道:“一群刁奴,连我下令都敢不尊,可见平日肯定是嚣张惯了!说是杨大德逼的?我就不信他还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让你们去欺辱大小姐!依照家法,胆敢欺压主子的恶仆一律处以杖刑,再灌了哑药发卖!”
明华容望着冬日极淡极高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没听到身后震天哭声一般,毫不迟疑地走出院子。
经过院门时,她顿了一顿,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疼得不断抽搐,浑身鲜血淋漓的杨大德,轻声说道:“杨管事真是好心,连一个外人的性命都要保。难道你不明白,你既不是富贵的亲生父亲,又如何指望他能为你送终?”
“你、你说什么?”杨大德刚刚还在庆幸保住了儿子一命,乍然听到这话,顿觉寒冬天浸进冰水里,连心脏都要冻僵了。他死死瞪着明华容,艰难地摇头:“你胡说……你胡说!富贵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可能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是么,难道你忘了王氏有孕时你外出办事,根本不在庄中。还有,你不妨先想想,他长得像你多些,还是——像那顾老三多些?庄子上的人都知道你老婆恨你滥赌,早就另有打算,和顾老三素来有些不清不楚,只有你被蒙在鼓里罢了。你虽待我刻薄,我却不想你做了鬼还被欺瞒。话已至此,信不信由你。”
正文 006 百口莫辩
明华容淡淡说完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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