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惜又笑了。“二哥,别再挑了,小惜不嫁就是不嫁。”
“是因为……呃,有喜欢的人了吗?”
非鱼憋了好几个月,终于问了出来,否则老是瞧她偷笑、傻笑,握着毛笔或桃木剑发呆,他可是会变成被敲得头痛的木鱼啊。
“是这个。”小惜第一次坦然地伸出双手手掌。
“是什么?”妹子的手掌有很多硬茧,他伸出指头去碰。
那轻柔的触感让小惜心跳加剧。她一双断掌这么明显,二哥怎会看不见?
她索性以右手食指划过左手掌心的横线。“这个。”
“你的指头?该剪指甲了。”
“二哥!”
小惜噗哧一笑,再以左手食指划过右手掌心,轻轻地说道:“断掌。”
“断掌?”非鱼扳起她的手掌,左看右看,上瞧下瞧,翻来覆去。“你断掉的掌纹可多了。瞧这条,我猜是你第一次见到老哥哥,拿树枝划破掌心,留下了一条白纹;还有这条,应该是被镰刀割伤的肉疤;你的手心一大堆高山和河流,切来切去,断得可乱七八糟喽。”
“高山和河流?”
“这个是山。”非鱼按了按硬茧,再划过几道掌纹,笑容爽朗地道:“这个是河流。就像人的一生,高低起伏,嗯……”他的指头从“高山”爬下来,再顺着“河流”滑过去。“据本非鱼天师的观察,你已经爬过最辛苦的那座高山,此时的运势正是顺流而下,一帆风顺,一日千里,鹏程万里啊。”
“就知道二哥会说好话。”小惜巧笑倩兮,那只大指头划得她掌心好痒,可她又不想抽手。“真正的手相不是这么说的。”
“是没错。你一定要说,断掌命薄喽?”非鱼微笑看她。
“相书这么说,别人也这么说,断掌的人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克夫,终其一生,都不会幸福,所以……”
“你为了不克夫、不害人,所以不嫁?”
“啊……”被非鱼点出心事,小惜脸一红,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你很喜欢那个人,对不对?”非鱼继续问道。
唉!他是一定要关心妹子啦,可怎么这句话一问出来,他好象掉进了一坛黄醋里,酸得他想流泪呢?
小惜的手这么好摸,他怎舍得让别人来摸她、捏她呢?万一把她捏出瘀痕,让她疼了,他铁定立刻提着桃木剑赶去砍人。
急死他了!到底小惜喜欢的那个人懂不懂得珍惜她呀?
再见小惜双眸如醉,就像平时痴痴发呆的模样,难道又想到情郎了?
他急道:“小惜,咳……二哥年纪较大,不免要说几句话。你才还俗没多久,涉世未深,只见过几个男子,那人是好人也就罢了,就怕只知其面,不知其心,你可别一下子陷下去,快告诉二哥那人是谁,我好帮你瞧瞧他是好是坏。”
小惜低头道:“他是好的。”
糟了!她已经沉迷不悟了。非鱼更着急,一一数着眼中钉:“不是赵书生,也不是钱少爷,难道是对门磨米的孙大少?还是街尾卖古董的李老板?咦?莫非是石大哥的大儿子?他也老是瞧着你,不对不对!他才十三岁,太小了……奇怪,怎么这么多人对你有意思?”
“二哥,别猜了,都不是。”小惜眼眸湛亮,直直瞧着非鱼,又不好意思地脸红低头。“我只能说,我和他无缘,所以二哥也别为我担心。”
“为何无缘?”
“嗯……”她怎能说,妹妹喜欢上哥哥了?
“他知道你的心意吗?”非鱼又问。
“大概不知道……”
“若是如此,他怎能算是好的?!”非鱼跳了起来。“到底是哪个楞小子?他怎能不懂你的心意?快跟二哥说,我去揪他出来,叫他过来提亲!”
“二哥,不要!”
“怎能不要呢?我不能见你害单相思,更不容许他因为你断掌、长短脚就不想娶你。哼!如果他因此嫌弃你,你不要也罢,二哥再帮你找一个更好的。”
“他不会的,他不会嫌弃我……”
“我不相信!有谁比你二哥更懂得疼你……”
此话一出,非鱼张大嘴,为自己的话而感到无比惊讶。
是啊!有谁比他更懂得疼惜、呵护小惜?他是多么想把她带在身边,好好宠她,看她娇羞的微笑,听她好听的念经声音;他收妖,她画符;他作法,她助念;夫唱妇随,降龙伏虎,消灾解厄,自己快乐,别人也快乐!
夫唱妇随?!天哪!
他已经把小惜从尼姑庵拐出来,再拐她当道姑,如今又要拐她当老婆?
转了好大一圈,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了。恁谁当哥哥的,都会疼妹子,他却疼到想整天看着她的脸、牵着她的手、抱着她的小身子,就像师父爱师娘,想要尽早娶回家,相亲相爱过一生。
可她喜欢别人呀!
“你真的很喜欢那个人?”他咄咄逼问。
“我……”小惜被非鱼瞧得无地自容。
“可以告诉二哥他是谁吗?”
“他……”
“他待你,有比二哥好吗?”
“没有人比二哥更好了。”小惜的脸红似火。
“那你为什么喜欢他?”气死了!他不相信别人会比他更好。
“他很好,真的很好,对我很好……我……”
“我看不见哪个男人对你好啊?好啦!老哥哥和石大哥是对你很好,可你不会喜欢他们吧?那几个偷瞄你的,什么时候又对你好了?你身边真正对你很好的,也只有你二哥……”
非鱼平时的脸皮很厚,自吹自擂,毫无愧色,此刻的脸皮却胀红了。
对她好的,只有他:而她喜欢的,正是那个对她很好的男人……
哇哇哇!那个害他恨得牙痒痒的可恶小子呼之欲出了?!
“你喜欢的是?”他心里的木鱼愈敲愈快。
“二哥……”
这声二哥是答案?还是喊他?
两人痴痴对看,香烟袅袅,穿雾过雾,朦胧不清,墙上的孝女娘娘圣像也是含笑看他们。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县衙捕快冲进孝女庙分坛,打破了这份奇异的沉默。
“县太爷有令,捉拿诱拐尼姑净憨的淫贼非鱼到案!”
第八章
“县衙抓走小观音和非鱼天师了!”
城里人们争相走告,既惊讶,又怀疑,一个个往县衙跑,不出半个时辰,就把县衙大门挤得水泄不通。
县衙公堂上,县令包子炳高坐其上,李师爷正在旁边悄悄说话。
“大人啊,你得感谢钱少爷提供线索,让你逮到机会教训那只鱼。”
“早就想教训他了。这家伙打着帮县衙赶鬼的招牌,在外头招摇撞骗,又不肯帮我收烂摊子,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县太爷啊?!”
“不如把这个道士赶出城!”
“我知道啦!听说这只鱼开了孝女庙分坛后,城内的道观寺庙功德钱一下子掉了三成,几位住持跑来找我,严重关切这个问题,我不能不卖他们面子。”
“大人,还有钱少爷拜托的事,你就……”
“嘿嘿,还用你说。他要的人,本大人自然有办法送到他手上。”
包子炳一声令下升堂,将非鱼和小惜带到公堂上。
用力敲下惊堂木。“非鱼,你这个大胆淫贼,竟敢诱拐尼姑?!”
“尼姑?哪儿有尼姑?”非鱼故意东张西望。
“喂!非鱼天师,你别假惺惺了。”说话的是钱可通,他在寒天里仍不亦乐乎地摇折扇。“正巧我有亲戚到香灵庵进香,听说那儿有个尼姑叫做净憨的,半夜让一个臭道士给拐走了,算算她被拐和你们来到江汉的时间,这臭道士好象是你嘛!还有,香灵庵形容净憨的外貌,正有一双走路难看的长短脚,这不就是我们人人敬爱的小观音吗?”
包子炳望向小惜,严肃地问道:“你就是香灵庵的净憨?”
“我……”面对大堂审案的场面,小惜心生胆怯,稍稍躲在非鱼的身边。
“不要支支吾吾的,本官问话,快快回答!”
非鱼伸出手,用力握住小惜的掌心,给她一个定心的大笑容。
“我叫年小惜,以前叫净憨。”小惜立刻说了出来。
“以前叫净憨?”包子炳拿了一张文书。“本官已经去信查明,你一直叫做净憨,你出家剃度的度牒还在香灵庵,这么快就忘记自己的身分了?”
非鱼抢着回答道:“谁都可以写度牒,大人要的话,我也可以为大人或是钱少爷写一张在孝女庙出家的度牒。”
“呸!说浑话,我想不开才去当和尚!”钱可通怒道。
包子炳啪啪啪敲了好几下惊堂木,喝道:“你!叫做非鱼?好象没姓非的嘛,报上姓来。”
“我名字叫非鱼,我没有姓。”
“怎么没有姓?”包子炳摆出威严。“真是数典忘祖,不懂孝道!”
“是我爹娘不让我孝顺他们的,也是他们不让我认识我家祖先姓啥名啥。”
“哪有这种爹娘!”
“也不能怪我爹娘啦。我一出生就会说话,吓坏了爹娘,勉强养到三岁,赶快送我入佛门当小沙弥,非鱼就是我和尚师父取的名字。后来的道士师父懒得帮我改名字,就这样叫下来了。”
包子炳惊讶大叫:“原来你是和尚?老天爷啊!和尚拐尼姑,这简直伤风败俗、违逆天道、十恶不赦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非鱼很镇定地道:“大人,我现在不是和尚,小惜也不是尼姑,我们只是普通男女,何来诱拐的罪名?”
“淫贼还敢詨辩?!”包子炳心里早有了底案,忙着敲下惊堂木。“现在听本官宣判!非鱼诱拐女尼净憨,有违礼教,现判非鱼坐大牢……嗯,就两个月好了,让你在里头好好反省,期满再逐出江汉县城:净憨则暂囚城内尼庵,再由香灵庵派人带回。”
“等一下!”非鱼大惊。“大人都还没问案,怎能就判了呢?”
“没什么好问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都说她是净憨了?”
“可大人怎么不问,她为何要离开香灵庵?”
“尼姑思凡就是不对,离庵也不对,你拐她更不对!”
“就算是尼姑,也有自己的想法,大人什么都不对,怎么不问,当初她进庵一事对不对?!”非鱼气极。
小惜对目前的情况感到害怕,但更怕二哥得罪官府,立即切切地道:“大人,完全不关我二哥的事,是我自己离开香灵庵,遇见了二哥,求他带我离开,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判我二哥的罪。”
“小惜,你何错之有,错的是……”非鱼急得握住她微微颤抖的小手。错的是这群有权有势、以卫道之名行欺负无辜小老百姓之实的烜赫人士啊。
“咦?净憨,非鱼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二哥?”包子炳又问。
“我本来就是小惜的二哥了。”非鱼挺起胸膛,大声问道:“请问大人,当哥哥的发现妹子在尼姑庵受苦,不能带她回家吗?”
包子炳先是点头,再来又是摇头。“不行不行!需得本官同意。”
钱可通也帮腔道:“大人,据我所知,非鱼根本不是净憨的亲哥哥,净憨没有亲人,甚至她的爹都不要她,这才丢到香灵庵去。”
“是这样吗?”包子炳敲敲惊堂木,制造些许气势。“非鱼,你可是年小惜……不,净憨的亲二哥?”
“我是小惜的结拜二哥,可是我们亲如亲兄妹……”
“别说了。”包子炳只求速结案子,又道:“好啦!既然净憨没有亲人长辈为她作主,那么本官判她回去香灵庵也没错……”
“冤枉啊!大人!”人群中传来一声哀号。
“谁在那儿扰乱公堂?!”包子炳怒道。
“大人啊!我是小惜的亲爹爹啊!”
人群中跌出一个中年清瘦男子,扑通跪倒,赫然就是年又魁。
“爹……”小惜心头又酸又热,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包子炳喝问:“你是净憨的爹?如何证实?”
年又魁仍穿著那件冬夏如一日的袄子,颤声道:“我姓年,叫年又魁,小惜认得我……”
“可我们都不认识你呀。”包子炳好奇地问道:“而且既然你是净憨的爹,当初为何送她去当尼姑?”
“呜,都是我这个当爹爹的不好啊!”年又魁望向小惜,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我是个没用的男人,不会带小孩,维持自己的生计都有问题了,呜……小惜跟着我,是吃苦啊……”
“爹……”小惜泪如泉涌。
“爹无能,不能养你,现在你长大了,更不敢认你,只能躲在孝女庙分坛屋外,偷偷瞧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呜……”
小惜泪流不止。以前在庵里,她偶尔会怨爹,为何别的姑娘可以跟家人在一起,她却得出家当尼姑、在尼庵做苦工?直到重逢后,她看到爹的失意潦倒,心里慢慢体会到爹的苦处,记起了当年爹送她出家、离开香灵庵时的悲伤神情……
她早就不怨爹了。
年又魁涕泪纵横。“我的乖小惜啊,爹也是舍不得你,可你爷爷帮爹取的名字,魁字一拆开,斗字为二十,魁为二十鬼,就是二十岁就该死了。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考不上秀才,如同行尸走肉:幸而后来娶了你娘,生下了你,可你娘命薄,葬了你娘后,爹才知道,我不只是二十为鬼,我是每『年』『又』当一次『二十鬼』啊,我的命这么贱薄,又怎能拖累你!”
“爹,不会的……”小惜含泪摇头。
“年伯伯。”非鱼很想拿一桶水泼醒年又魁。“魁乃魁甲、魁元、魁星,皆有居首位之意,你怎么不说,你不管做什么事,每『年』『又』可夺『魁』、居『魁』首?正是象征事事顺利如意,心想事成的意思啊。”
“啊?!”年又魁眼睛发直,突然呼天抢地地哭道:“我怎么没想到哇!我算来算去,只算到自己的歹运,又把小惜算进了佛门,以为她可以在里头清修改运,平安过一生,却算不到她会在里面吃苦?!呜呜,是我当爹的不好,是我的错啊!”
小惜哽咽道:“爹,我现在很好,遇见二哥后,一切都很好……”她不禁望向非鱼,见到他那双始终带着疼怜的大眼,泪水更是滚滚落下。
包子炳听得入神,将左手撑住下巴,泪汪汪地看这场父女相会。
李师爷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