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起额上血流如注的她,她在最后一丝神智被夺去前,抬眼见着了他,露出浅浅的安心微笑。
昏迷中,紧握他衣角的手,没放。
病房内,很安静,不似早先的激烈冲突,任何人,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小恩担心母亲,一直坐在病床边,趴靠在她肩上依偎着,让她安心。这些日子,没有小恩,她会睡不好。
唐君蔚倚靠在窗边,衣服上还有她留下来的斑斑血迹。
老管家静静坐在旁边,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
事情发生之后,他狠狠揍了杜承嗣一拳,便将她送来医院,之后没再多说一句话。
而那个没担当的男人,怕丑闻、怕记者跟拍、怕闹新闻,顾他的面子和名声,连医院都不肯来。
她后来醒来过一次,身上的外伤已经处理好,情绪却很不稳定,哭闹、惊恐、不安,他走不开,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紧紧抱住她。
就连睡着了,都睡得不安稳。
他不知道,她还能再承受多少?好不容易将她拉离恐惧的深渊,这些日子的努力全白费了,甚至更糟,她连老管家都不认得了,只容许他与小恩靠近。
“为什么要那么执着身外之物?”许久过后,他轻轻吐出一句。
老管家无法回答,静默着。
“因为我一穷二白,所以她父亲让她嫁给一个为了名声、连她受伤都不愿跟来医院的男人,有什么用?这样她后半生真的比较有保障吗?”
“现在,她父亲不在了,又还要为了那些身外之物,将她困死在一桩痛苦的婚姻里不得解脱,一点一滴磨光她的生命。她到底还要为了那些虚浮的事物,付出多少代价才够?”
“我、我只是……”担心小姐一无所有啊!
无论如何,他得替小姐留住属于她的一切,就算有一天他反悔了,不要她了,至少她衣食无虞,还留有一条后路。
“我们还是……等小姐脑袋清楚了,再让她自己决定——”
“如果她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呢?”唐君蔚打断。难道要让她就这样困在杜承嗣的控制中,到死摆脱不了?
“那……我们还可以诉请离婚,跑法院什么的,不一定非要妥协于这种人……”
“怎么跑法院?”唐君蔚反问。“静舒现在的样子,你忍心让她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咄咄质询那些难堪的事情,一道道地挖开疮疤吗?她会怕、她会哭!”
杜承嗣那种小人,会有什么举动完全不需猜测,他会反告他们通奸!
他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静舒呢?怎么能让她去面对那些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就算赢了杜承嗣,也是拿她的痛苦和泪水换来的,谁要这种胜利?
真的,不是他想妥协,只是所有能想的方法都想过了,可以解决的手段有很多,但是可以解决又同时保护她不受丝毫伤害的,却没有!
“够了,真的够了!他要什么,全都给他,只要他肯放过静舒!她真的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他再也不想让她害怕地缩着身子,无助哭泣了。
“你……你不清楚,那是一笔多丰厚的遗产……”
“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我相信静舒的想法也和我一样,她不需要那些,因为她有我,我自己的妻子,我养得起!”
老管家可以无动于衷,但是他没有办法,她那时惊恐、尖叫、哭泣的模样一直在他脑海,一声声的哭泣,都在乞求他救她、一声声的哭泣,都在切割他的心,会痛!
他为什么,要让心爱的女人再承受那种折磨?就为了那些拥有了却没有更快乐的身外之物吗?一点都不值得!
老管家微讶。
他说得那么坚定,眼不眨,声不喘,一心只顾虑小姐的情绪和感受,其他都不重要、不值得拘泥……
老管家无法说不意外,就算没有那些,他还是要小姐?!
原来,小姐真的没有看错人,她一直向老爷保证,他爱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家世,事实证明,她的坚持才是对的。小姐的眼光……很好。
第九章
雨下得很大,但定他不敢耽搁,依约前来。
她说,无论如何要他来一趟。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她要对他说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我们分手,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他不懂。一个礼拜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她父亲为难她、逼迫她了?
还是他打工太忙,总是冷落她?
或者,因为他之前不小心责备了她一句“大小姐”,她还在生气?
他以为,他们是最相爱的,可是她却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说要分手,可是自己却哭得比世界末日还惨。
如果相爱,为什么要分手?
如果要分手,又为什么哭?
他不懂,怎么也不懂。
“你不爱我了吗?”被她分手的要求弄得心绪大乱,他再也无法理智思考,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只有这一个。
“我……不爱了,不爱你了……”
他心好痛,因为他是全心全意对待她,她是他第一个动心、第一个牵手、第一个亲密拥抱、第一个想娶回家共同走一辈子的人,可是她却说,她已经不爱他了……
毕竟还太年轻啊,十八岁的男孩,一旦面对感情生变的问题,就完全慌了手脚。
他不断地问,是他哪里不对?做得不好?不够疼地?让她受了委屈?她可以说,他会改呀……
他问了好多,她却只是哭,不断地摇头。
他拚命地挽回,不断告诉她,他很爱很爱她,他不想分手,不愿失去她,他会努力做到所有她希望的,她却铁了心,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她说,她累了,和他在一起,她很累很累,不想再撑下去。
她心意那么坚定,无论他怎么苦求也挽回不了,他失望了,再也无话可说,只能茫然地、失魂地转身离开。
她不希望他留下来。
她说不想再见到他。
她说对他再也没感觉了。
她说从今以后再也别来找她。
她说……她说……她不再爱他……
他脑中,塞满了她每一句决绝的话,心已经痛得感受不到其他。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雨下得太大,连视线都模糊了,但是现在,他反而不希望自己看得太清楚、听得太明白,那就不会记得她说要分手时那么坚定的神情……
她不要他了……
他,失去了她。
之后的意识完全混乱痛楚,分不清现实梦境,也分不清那些痛是来自身上还是心上,耳边那些车声、人声、所有吵杂的声浪,都离他好远、好远……
冷汗涔涔地醒来,唐君蔚重重喘了一口气,一瞬间茫然地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车声,没有吵杂的人声,四周安安静静。
对了,这里是医院,董静舒跳车,撞伤了头。
起身探查,她仍稳稳地安睡着,他这才放下心,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没有雨,没有泪水,那些都还留在梦中,而她,依然在他身边。
是不是,他其实也不想记得太清楚,她放弃了他时的椎心痛楚,不想记得她要分手的那句话,还有失去她的事实,下意识选择了遗忘所有令他感到痛苦的事情,于是,连她也一同遗忘了……
因此,车祸之后,身体一日日康复,混乱的记忆一点一滴回来,他记得祖母、记得弟弟、记得成长过程的每一件事,独独属于她的片段,遗落在时空河流中,任岁月点滴淹没,再找不回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他和她,都在逃避失去对方的痛苦,只是方式不同。她选择活在有他的过去,不愿走出来面对一切,而他却选择走出过去,活在没有她的未来……
比起她,他薄情残忍得多。
他走回病床,静静凝视她的睡容,长指轻触娇颜,她微微惊动,见是他,又卸下防备,主动将脸颊靠向大掌,像个向主人撒娇的猫儿。
他俯低身子,柔柔吮住她的唇瓣,无声低喃一句——
“对不起,忘了你。”
但是这一回,他说什么都不会再放开她。
董静舒对陌生的环境有很深的不安全感,于是唐君蔚与医生商量过后,确认她目前的状况许可,替她办理出院回家休养。
在自己熟悉的空间里,她才能身心安适。
被杜承嗣这一闹,她变得很黏人,不管他去哪里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是怕他随时会丢下她。
夜里,要他抱着才肯睡,老是怕坏人又会突然出现来抓走她。
白天,一会儿没见到他,就会慌张哭泣,连喝杯水都跟,他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像个小影子似的。
他好笑地回过头。“静,我是要洗澡,你也要跟吗?”
没想到——
“要。”完全不犹豫。
“……”
杜承嗣闹一次,就弄得她情绪紧绷,再多来几次,他们还要不要生活?
于是,一天晚上睡前,他搂住她轻问:“静,你相信我吗?”
“相信啊!”她不是一直都只相信他吗?
“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结婚?”
“对呀,我以前没提过吗?”她不是说,他们以前常常躺在小山坡上约会,听他构筑未来的蓝图,那蓝图里一定包含结婚这一项吧!
“你不想嫁给我吗?小恩很可怜,他已经没有妈妈十年了。”
“对,结婚。”像小学生复习课本,很认真地点头复诵一次。“我想嫁,我要当小恩的妈妈。”
“所以现在必须先解除你身上的婚姻状态,我们才能在一起。你说过,没有什么会比我更重要,对不对?所以,你可不可以为了我,放弃你爸爸留给你的遗产?”
爸爸留给她的……这个她懂。
“包括这个房子吗?”
“对,包括房子。”
“可是……”她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和他初次见面也是在这里,那些他在窗下等待的日子、偷偷爬窗下去见他的岁月……
看出她的不舍,他歉疚道:“没关系的,静。那些过去、片片段段,很多我也记不起来了,但是失去过往,我们还可以创造未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彻底摆脱那个人,你的未来由我负责,我会尽全力不让你吃苦。记得吗?我说过我们以后要住的房子,我自己来设计,我可以给你更多更珍贵的回忆。”
他说得复杂,她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所以——你要养我?”是这个意思吗?
“对,我养你。”他微笑,又吻了吻她。“好不好?放弃它,连同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起摆脱,过我们全新的生活。”
她想了一下,旋即绽开灿烂的笑,很干脆地答:“好!”
他说什么,她都听!
“不后悔?”他怀疑,她是否真听懂了他说什么。
“不后悔。”反正,他说可以让她赖住不放,其他的,都不要没关系。
他笑了。“好,那明天,我陪你去告诉勇伯,然后联络杜承嗣,去律师事务所。”产权让渡书与离婚协议书都签了,所有事情一次解决,他不想再拖下去。
为了说服老管家,这一关他们就花了一个礼拜。
因为董家老爷在死前那半年多少有些悔意,对杜承嗣也有所提防,这些年心智不清的董静舒根本守不住什么,因此遗嘱中附加但书,动用到大笔遗产的相关文件,都必须有老管家连带签名方能生效。
也因为有老管家用心良苦地为她设想,这十年董静舒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为此,唐君蔚无比诚挚地道谢,谢他替他保护静舒这么久,今后,她的一切有他一肩扛起,恳求他答允签署让渡文件,换静舒自由。
而另一个,是一脸要哭不哭,像小时候吵着要勇伯带她去放风筝,被拒绝时的可怜表情。
明知道他最招架不住她的哀求,从小就是这样,这个他看顾着长大的女孩,比自己的亲生小孩更亲,小时候流着两管鼻水、勇伯长勇伯短地向他撒娇,长大后看着她为爱痴狂、再经历一场不堪回首的梦魇婚姻,如今有机会摆脱过去,追求幸福,他该不该成全?该不该陪她冒这个险?
赢了,是被捧在掌心娇宠护怜,一生幸福无虑。
输了,是一无所有,两头皆空。
这个赌注太大了……
“相信我,勇伯。静舒我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说。
“拜托,勇伯——”她扁着嘴,表情可怜兮兮。
这两个人一起求他,他根本没辙啊!
一个是愿意为心爱的男人放弃大笔遗产,另一个是把她的感受看得比亿万身家还重要……唉!他真是败给他们了
既然当事人都不拘泥了,他还执着什么呢?或许,小姐才是对的吧,钱并不能保障什么,所以拥有了,她并没有因此而快乐过,只有能带给她真心笑容的那个男人,才是她一生最大的保障。
以后,有没有钱都无所谓了,这男人不会让她挨冷受冻。
这一刻,他是真的相信,唐君蔚可以把小姐照顾得极好,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把小姐交托给这个男人,他很放心。
老管家终于首肯,陪同前往,在律师的见证下签了名。
望着那两份文件,老管家感慨地喟叹,只是几张纸,比什么还轻,却也比什么都还重,让每个人都付出好大的代价……
从头到尾,唐君蔚一直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默默支持。
走出律师事务所的这一刻,他重重吐了口气,拥紧她。
这一次,是真的解脱了,再也没有任何事,能够将他们分开。
“静,你高兴吗?”他温声问道,怀中女子正无聊地在把玩他衬衫的钮扣,玩两个小时了,有那么好玩吗?
听到自己被点名,左右张望了下,抬起头,冲着他好纯真地笑。
“我们要结婚了吗?”她只记得这件事。
那些人说话好无聊,她都听不懂,反正蔚叫她签名她就签,叫她伸出拇指盖手印她就盖,因为签完,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他低低地笑。“还没。我请勇伯帮我们挑日子,应该在下个月吧,不用办得盛大,公证就好,婚纱再找时间补拍。婚后我们还是住台南,要是把你拐走,勇伯舍不得你可能会哭。这样可以吗?”
“好!”用力点头,完全无异议,堪称史上最合作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