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垒爱理不理,“那又如何?”
藏冬愈想也就愈是笃定,“你倒是说说,这辈子,你可曾见无冕笑过?”他若不是老了呆了,那对于无冕之事,他应当记得很清楚才是,而关于无冕这尊全神界最不像神仙的神仙,他这辈子曾笑过几回,真要算起来,只怕三根手指头还有剩。
在他俩还未当上战神,仍待在武将林中时,让他记忆很深刻的一件事,并不是无冕被人称为地下太子的身份,而是他不与任何神交友,也不同任何同僚说话,就在他神法与武艺大成之后,不知是无冕无意要藏,又或者,无冕只是想向他们证明他这尊地下太子的地位,看似不再压抑的他,总是在暗地里向所有的神暗示,他虽拒神于千里之外,亦可杀神于千里之外。
“那家伙笑与不笑,关我何事?”打心底不喜无冕这二字的郁垒,对于这话题已失去了兴致。
“关系可大了。”天才果然是孤独的。
记性向来不差的他,还记得,在几百年前,在武将林里的一场武试中,皆是赤手空拳上场的无冕与子问,在他俩你来我往之时,庞大的神力令在场观战的武将神们纷纷走避,唯二有耐性看完的,除了他之外,就剩那个从头到尾都看得意兴阑珊的郁垒……
他还清楚记得,那日子问胜了无冕一掌,就在那一掌后,无冕冷冷地笑了,那冷意,可不是单纯只是令神头皮发麻而已。而就在事后,无冕便开始努力修练,再日日去同子问挑战,害得后悔万分的子问直嚷著,早知道他那么会记恨,那时她就不要出那掌了……
事隔多年后,无冕的脸上又再次出现笑意,且又是对子问所笑的,这教他怎么不去怀疑,这一回无冕又想怎么对付她?
“那个,关于子问……”枯坐在厅中,看著他俩各发各的呆,已经等了许久的繁露,忍不住出声提醒看似快睡著的他们。
回过神的藏冬,忙在面上堆满了笑意,“你先回宫等消息,或许她只是贪玩,想在人间逛逛,过个几日她就会回宫了。”
“若她不回来呢?”繁露愈想。就愈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他摸摸鼻子,“那……就只能算她倒楣了。”全神界中,每一尊神仙都知道,无冕这号人物,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就算无冕在人间做了何等让人发指之事,也仍旧无人或神能拿无冕如何。
“什么?”
“没事没事,你就先回去等等吧。”藏冬转过她的身子,直将她往外推,“来人,送客!”
待客人被请走后,郁垒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看向那个不负责任的藏冬。
“你吃饱撑著了?”
藏冬反睨他一眼,“不骗骗她,难道你要我同她说实话?”
“那女人可能早已死在人间了。”别的不说,只要同她一块去的神是无冕,不要说回来,就能否活著,也还是个问题。
“虽说很有可能,只是,倘若真是那样的话……”藏冬两手环著肩,总觉得无冕不会做得那么蠢,说不定……子问只是个借口,而无冕的正事则在人间里?
“别告诉我,你想去天帝面前告御状。”
说到这个,藏冬就想叹息,“依天帝几千年来事事都对无冕睁只眼闭只眼的作风,我就算去告了也没用。况且,就算我再怎么没脑袋,我也还有点没事别去与无冕作对的自知之明。”他最少还记得无冕那个地下太子的名号是打哪儿来的。
“怎么,你怕了他?”至今谁也不知,无冕究竟是不是天帝与凡人所生下的太子,就连天帝都从未有那个打算让无冕正名,反而让无冕继续待在只要一遇战事,就得上战场拚个你死我活的武将团里。
藏冬徐徐订正,“我只是不想找麻烦而已?”他可不想成为另一个无冕时时都想除之后快的对象。
“你真担心那个子问?”他的名言不就是无论什么闲事都管,独独不管神界之事的吗?
“没办法。”藏冬摊摊两掌,“她若死了那还好,她若活著,我怕无冕不会死心。”
本来不想深想,但一旦深想,就愈觉得这里头枝枝蔓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郁垒索性从最基本之处开始找起那个令他感到怀疑和不安的地方。
“方才,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嗯?”藏冬回过头,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么正经八百的脸色。
“你我的武艺,是我俩花下近千百年,彼此相互切磋出来的,是不?”郁垒简简单单地陈述一个他人都鲜少想到的事实。
“是如此。”
“那,无冕的武艺,不就是与子问切磋的成果?”他怎么想也想不通的这点,也许短期内,仍是不会有人来告诉他答案,气既是如此,无冕为何会那么想杀子问,甚至不惜亲自出手?“
听完了郁垒的分析后,藏冬也觉得郁垒已摸清了无冕的六成心思,而能够摸清无冕九成底细的人,则是那个生死不明的子问。只因无冕向来不与六界众生有所关联的,就算同僚,无冕也不愿与他们接触,可这些在子问的身上,却是从来没有半点限制过……
仍未想清楚无冕为何肯让子问近身的原因前,以局外人来看待这件事的郁垒,在他耳畔多添上了更加充满迷思的一句。
“倘若,他俩只是想打打杀杀,好分出个你我高下,这事,在神界私底下做即可。”郁垒交握著十指,双目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你可曾想过,为何这回无冕偏要将子问引至人间?”
被考倒的藏冬头痛地叹了口气,“这……就得问无冕了。”
沙漠是有生命的。
在头一回见著大漠里的黄沙之前,他原先并不相信这话。
究竟是哪一年他已忘了,他只记得,那一日,他们这只军伍,在敌军叩关之前,在大将军的命令下先敌军一步出城御敌,可却中了敌军调虎离山之计,出了关的大军在深入漠地里时,敌军已绕过边境上丘来到边关的后头,趁整座城的军力不到原先的一半,迅速攻下边关之城截断整只大军的后路。
遭困在漠地里的他们,前头有著拥有三只大营军力的敌军,后头则有著趁他们大军出城而攻下边关的另一只敌军,令他们进退失据,只能困在漠地里无法动弹。而敌军也不急著乘胜追击,因他们知道,只要他们在漠地中多守一日,即离死日多近一日,到时,就算不渴死他们,也能活活晒死他们。
一颗透明的汗珠无声地滴落在钟甲上,烫热的钟甲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不过一会儿,即将汗水晒干,同时,亦将他们的希望缓缓晒干。
漠地里仍存活著的整只军伍,自数日前。即已分散躲藏在沙丘之后,紧抵著风儿所吹出的沙丘棱线避开阳光的直射,但即使如此,入夏的炽阳,将整片漠地烘热成一座折磨生命的火炉,虽说,偶尔会有些许风儿吹过,但过于炽热的南风所捎来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更多兵士葬身在这处热漠里的消息……
等待了数日,在已将饮水喝尽的这日,存活下来的兵员已剩不多,而他们也知,他们这只军伍无论再如何死撑著等下去,亦盼不到朝廷的援兵,只因他们这只龙蛇混杂的军伍,并不是朝廷的正规军,虽说领军带伍的将员,大都是出身于朝廷的正规军,但除此之外,军中募来的民兵占了大多数,其次则是被迫充军的罪犯,自愿从军者,则是占了少数中的少数。
他也是因罪充军的一员。
在一整排面上皆遭黔面的罪犯里头,唯一没在脸上留下充军之印的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一手抹去额上的汗,抬首看向湛蓝无比,就连片云朵也没有的天际。
此时日正当午,亦是热意最炽之时,一名原本挨靠在他身旁的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再也撑持不住这热意而倒下,他侧首看了倒在沙里的老人一眼,随即挪同视线,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前方沙丘上,金黄色的沙粒,顺著风儿的撩拨袅袅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条有了生命的金色彩带,正随著烈日优雅地舞动著。
一迳瞧著远方的他,在瞧得出神之际,忽然发觉远处的漠地里有著大片的阴影,他顺势抬首看向晴苍,却赫然发现,遮蔽天际带来了阴影的,并非云朵,而是敌军带给他们这些连连耗了好几日,却始终拖著不肯死光的人们的最后之礼。
发现密密麻麻来箭的他,扯著干渴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呐喊著,急忙通知四下的人们尽快躲避,可已或累或倦极的人们,即使明知道敌军来箭了,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
耳边的嚣音愈来愈近,风声也益加刺耳得像是要刮破耳膜,明知再不躲就来不及的他在箭群抵地之前,翻身拉过方才死在他身畔的老人,将老人的身躯置于自个儿的身上……
旋阴又乍晴的天际,再次放晴之时,不知为何,在这片向来一年都没下过雨的漠地里,竟飘下了细细的雨丝,当遍地的沙子覆上一层湿意之时,他费劲地推开身上代他挨了不知多少箭的老人,而后坐在原地,用著空洞的眼眸,静望著四下的尸首与血腥。
凉风徐来,吹散了他覆额的发,让他更加瞧清了眼前上天在隐逸至不知处前,所遗留下来的血腥与生命,同时,他亦瞧见了……
一名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女子。
讶异静静盛在他的眼底,同时也盛在满面错愕的青鸾眼底。
奉旨在这年为人间带来战祸的十九太岁青鸾,在布下了战祸的种子没过多久后,本打算就这么返回神界的,反正剩下来的工作,鬼界的阴差也定会为她做好。可是,就在她打算离开之时,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坐在漠地里的一道“雪白的身影,令她不得不狐疑地缓下返回神界的脚步,转身走向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的女子。
就在她愈走愈近瞧得更清楚了些时,她想不通地看著眼前那个坐在一地血肉之中的女人。
从没遇过这种事的青鸾,在走至那名仰起粉脸,以面迎接著遍洒大地的细雨的女人面前时,她先是呆愣愣地看著四下,再揉揉眼后,终于确定了在她面前有个……
不著片缕,全身光溜溜的女人?
被吓得不轻的青鸾,连忙脱下身上温暖的袍子。将有着一身雪肤和赤裸著身子的她给包裹得密不透风,不但为她带来了温暖,同时也为她杜绝了外泄的春光。
不但有著一头乌黑曳地的长发,还有副雪白身躯的女子在收回了远望上方的目光时,她先是看了看所处之地后,再抬首看向一脸愕然的青鸾,而后,不说也不动。
“姑娘?”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青鸾,在等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开口。
一脸懵懂的她,似方才睡醒般,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似乎正一个头两个大的青鸾。
“我叫青鸾,你是谁?”努力挤出耐心的青鸾,笑脸盈盈地再问。
一见青鸾面上的笑容,始终没开口吭上一句的女子,登时也有样学样地对她漾出个天下无大事的太平笑脸。
“我不是那个意思……”在她一迳笑得很开心时,青鸾头痛地抚著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那很重要吗?
第2章(2)
梦里的岁月,像是时而冉冉浮升,又时而坠下山谷的云海,无法留住,更不会因任何人而停伫。
梦里的日子,可清醒时,就有点不怎么容易了。梦海里头白茫茫的云雾,缓缓遮去了当年青鸾为她烦恼的模样,很快地替换上另一张她并不怎么乐意梦见的面孔……
身披一袭黄金战甲的无冕,在与她错身而过时,刻意沉著声,在她的耳边道。
“或许这世上无人知晓你是谁,但,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可是再清楚不过。”
他清楚?这几百年来,她都已行事刻意低调再低调,就算无冕先前有著一双金色的眼眸,但在他与青鸾的一换后,他虽然可以目视千里,可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可看透人们的灵魂……他怎可能会知道?
“根本就不可能……”
猛然睁开双眼并一骨碌地自床上坐起,已经昏迷十来天的子问,方才醒来,劈头就是这句话。
“根本就不可能?”寝房内,远坐在靠窗那一端的男子,饶有兴味地重复起这阵子他等待的贪睡美女,在醒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有回音?
睡得有些头昏脑胀的她,在两眼终于适应了一室的黑暗,并偷偷打量过她所处的地方一会儿后,这才确定这儿并非她的梦境,亦非神界或是鬼界之地。
枉她一确定身处何处之后,积藏在她心底的不安,全化成稍稍放下心的叹息,然而就在她放下心后,她小心翼翼地将两眼瞥向那个坐在屋内一角的男人,而后清楚地忆起了在她醒来之前所发生的事,以及她又是如何不争气地倒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呃,虽是不怎么光彩,但在他人怀中昏倒的记忆,此时她还记得真不少……
不,应该是很多……好吧,她承认,她天生就是记忆过人,只要发生过什么,她全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头不会放过。也因此,她自然还记得那时那个叫滕玉的六部众之首,曾问过她的每一句话……
思及此,她忽地一怔,连忙隔著衣裳抚向身上的伤处,可不过一会儿,她即无言以对地瞪著曾经皮开肉绽的右掌,与被伤得断了几根指骨的左掌,此时,它们皆被不知哪找来的医者,像包粽子般地将她两手包成一团。
也好,该惜福了,至少她不是断了两臂,也不是在眨眼间就不小心死在无冕的手中……这该说她是命大呢,或者,应说她常常与死神擦肩而过,可她与死神之间,总是每每照面却都不互打招呼的?
无论如何,总之,那日没死成,即是万幸亦是不幸……
“还疼吗?”角落暗处,缓缓传来那道她识得的冰冷男音。
“法王说,你的伤势这几日来,并无半点康复。按理,一日拖过一日的你,若非已将死,即是只能永生永世地沉睡不再苏醒。”
“大概是我的命太硬了吧。”心不在焉的她,边答边微笑地看著床畔小桌上不用火烛而是用冥火的烛台。
“你怎有法子醒来?”就像法王说的,她的伤若不治,就只能一路衰败直至她死去为止,可,她不但没死,且还在短短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