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滕玉心中梗著的那个死结也有几百年了,倘若……有不知死活的家伙刻意去搅乱一池死水,说不定,那池死水就会再变成春水,又或许,运气更好一点的话,滕玉的性子会变得比较正常而不是更加恐怖,或是会变得更有意思也说不定。
“他不也对我很感兴趣?”日日生活在这种没一句真话的环境里,她愈想愈是觉得疲惫,“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成天就只会问她是打哪来的,他也不说说他自个儿的,就只会问她的。
“这样吧,我借你一样好东西。”法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神神秘秘地挨站在她的身边,自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镜子?”她趴回柜台上,完全提不起一丝兴趣地看著这面镜面都模糊到恐怕什么也照不清的铜镜。
“此乃鬼界特产,前孽镜。”他咧大了笑脸,而后刻意弯下身子,压低音量在她耳边附上解说:“若想知道些什么,就问镜。”
她有点怀疑,“这真管用?”就连他都搞不清楚滕玉的生平了,这玩意能照出什么?
“当然管用啦。好了,出去出去,别同我挤在这碍事。”一把将镜塞进她的袖里后,他一脸兴奋地将她推出门外,“千万千万要记得,绝不可说是我借你的,不然,若我惨遭乱棍再打死一回,我定会在死前拖你当壁背的。”希望事发后,她别那么没义气的把他给抖出来才好。
遭鬼撂完话就被关在门外的子问,先是一脸纳闷地看著怀中雕工精美的铜镜,再回头颇怀疑地看著被法王关起的大门好一会儿,半信半疑下,她也只好照话偷偷摸摸地将镜藏好,再趁著四下没人时赶紧躲回房里,准备照法王所说的试试看。一口气点满房内所有的火烛,并再三确定把门窗关好锁死,不会被在外头站岗的广目瞧见后,她在桌前坐正,掏出手绢轻拭著模糊的镜面,在擦拭过了后,她对镜默念了滕玉之名好几回,而后她往镜里一瞧……
等著等著,好一阵子过去,别说是能够看见滕玉或是什么了,无论她怎么照、如何往镜里探看,这面俨然已模糊了许久的镜,就连她的容貌也映照不出来,可,既然法王都已那么说了,那应该——
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声响,突地自她手中的镜里传来,她忙不迭地举镜相看,就在这房内朦朦胧胧的冥火烛台的照映下,模糊的镜里远处,织锦的唧唧声自昏暗的角落响起,她试著将镜更靠近她的面前,更加听清了那规律滚动著的织轴声,同时亦见著了,身形佝凄的老妇,她那惹染过沧桑的背影。
衬著那具背影的,是双素白且长满老茧的十指,以及,前头那一匹匹已然织成的美丽锦缎。
一手持镜的子问,在那面镜子又开始模糊起来时,忙不迭地将镜贴至她的面前,然而就在那时,她隐约地瞧见了,那名上了年纪的织娘,熟练地将色彩斑斓的锦线交错在另一群锦线中,将人们生前所有的记忆与秘密全都小心翼翼织人锦中,生命中的痛苦、不甘、快乐、悔恨与幸福,化为一条条柔弱的锦线,在她娴熟的掌指间,交织、并排、穿叉,一行行逐渐成行的锦缎,皆是心事重重、密密麻麻。
可,爱恨是那么的沉重,岂只是一条锦线所能承载的?
就在她这么想时,镜中的唧唧声远远逸去,老妇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不再也看不清,镜中宛若起了阵大雾,将远方的景象卷去,独独靠近镜前处的留了下来。
一排沾了血的脚印,自镜的这头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脚印不大,算得上是双优美的莲足,只是这脚印,总是一会儿又一会儿的走走停停,不知是不愿上路,还是因为迷惑,远处的风儿刮去了低诉的真实,只留下了吟咏。
此时镜面银光一闪,在下一刻,镜巾的脚印顿失,取而代之的是名女子,子问一手拿过烛台,想把那名背对著她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眼前这名只赏赐她一具窈窕背影的女子。微乱的发髻上,簪了十二金钗,她那一身的衣裳,虽遭血染红了泰半,子问还是可以看出,那一身金色的华服,处处精绣了金色的凤鸟。
就在这时,镜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正在窥看,连忙四下左右顾看,猛然自镜里转过头来,面对面地瞪视著子问,子问忙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真被镜中的女子见著了。
就在那名女子又侧过脸去时,子问这才大大地喘口气,并目有了闲情地打量起镜中女子的容貌。
虽然娇颜上沾了几滴血,但那一点都不影响这张玉似的容颜,在她的眼眉之间,顾盼尽是令人难以挪眼的旎旖风情,难以言喻的美,霸占似地占据了子问的双眼。可她也不过才晕陶陶地欣赏了一会儿,镜中的女子像是找著了窥看者股,突地转过头来直直瞪著她,并在下一刻,眼眸带著腾腾杀气,直朝她逼过来……
逼至,一镜之隔的限度。
不再温暖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吹拂在她的面上,很怀疑她会在下一刻就猛然跳出镜来的子问,在被她瞪得头皮发麻时,忍不住将手中之镜拿远点,可那如影随行的不善目光却始终跟著子问,无论她拿上拿下拿远拿近,一眼缠住,就不肯放开她的目光,就像名刺客般。
始终徘徊在她的身后,看得她遍身发冷之余,很想就这么把镜给反过来盖在桌面上时,不意再看了镜中的女子一眼,只是就在她这么想著时,当下镜中几抹清楚的人影闪过,令她倏然止住自个儿掩镜不看的动作,急急忙忙地把镜再次捧回面前来。
许多她从没见过的面孔,出现在镜内,方才那名令她惊艳的女子,此时此刻正站在高台上,扬首自负地看著底下的所有人,来自四下的呼喊声,总是零零落落的,有时,会有群人匍匐地跪在她的跟前,声声句句地唤著娘娘千岁,有时她则是大街小巷人们嚼舌闲磕牙嘲讽的是月裳皇后,而较少听见的,则是藤夫人这三字……
当子问仍一迳地对著镜子里的种种而发呆,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趁她仍是一头雾水之时,猝不及防地抢过她手中之镜,一把用力将镜面重重叩盖在桌面上。
已有千百年年岁的铜镜破碎的声音,此刻在他俩耳里听来,低沉又呜咽,也像是一声来自亘古的遥远叹息。
只是那碎了一桌的残镜,即使到了此时,仍是尽忠职守地将滕玉不想提及或是再翻起的过去,利用窗外照进来的阼光,反射在每一面碎镜上,让子问在光影闪烁的过去里,不作声地将那些属于滕玉的曾经给阅尽。
“说!”在她仍旧呆呆地瞪著桌面时,滕玉一把抬起她的小脸,携著满面的火气直直逼向她,“是谁让你看这镜的?”究竟是哪只还想再死一回的鬼干的好事?
全然不管滕玉此刻的心情好或不好,也不管他面上的厉色有多骇人,面上失了笑意的子问,只是轻轻隔开他的手,低首迳自将碎了一桌的铜镜镜框翻过,并指著碎镜轻问。
“方才,那里头的女人……是谁?”法王说,想知道什么就问镜,她问的是滕玉,结果却出现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依她想,若方才那些她一眼都没有漏看的话,那么,那名女子……
不知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著。
原以为他不可能会开口答她的子问,在等了许久之后。
幽幽叹了口气,才在想,这下该如何消弭他那一身骇人的厉气之时,滕玉那听来似是恨之入骨的声音,忽然加入了这阵沉默里。
“我以前的妻子。”
仔细聊听著那句话意里,遭人沉重地携著,像是从未遗忘过的恨意,并仰首看著他面上那恨不得能噬人下腹的神情,许久之后,子问的眼哞动了动,并在某种刺痛又突然来袭之时,连忙狼狈地撇过芳颊,怎么也没法再继续直视著滕玉那两道须臾不离的眸光。
某种已是太过熟识的感觉,在下一刻,像毒药般地渗人她的血液里,缓缓攀上她的心坎,逼迫著她不得不再次用力去感觉,那种她永远也没有法子习惯的痛苦,并在下一刻,携著那些不属于她的心绪,静静地流淌至她的心底。
她紧咬著牙关,费力止住眼底那再次一涌而上的泪意,当一种酸楚的感情,直往她的喉间逼上来时,她闭上眼,必须用尽力气,才有法子把那些属于滕玉的伤心给咽下去……
好似天际飘下了雪花般,无边无际的寒冷,自滕玉的身后传来,没有尽头般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在此同时,过往风雪吹冻了滕玉那张好看的脸庞,所谓的恨,将他变成了个她从不认识的鬼。
“告诉我,你的心……怎么了?”她低垂著头,怎么也不肯抬首。
“死了。”他霍然转过身,木然地道:“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4章(1)
或许每一段不堪再提的记忆,皆自寂寞开始展开旅程,而在最终,则又再次归于最初也最令人心碎之处。
那一日,在一桌已是流离四方,看似不可愈合的碎镜上,一景一物皆片点不漏地看进眼里的子问,见著了个面上虽看似相识,却又令她全然不识的滕玉。
那时,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深至骨里的痛苦与无处可去的怨愤,手戴著重重刑具的他,紧握两拳逼身颤抖,仿佛,这样就能够忍住曾经倾注的爱情在他面前溃散,而他也可以抵挡在他人怜悯的目光下,难堪却又无法走开的狼狈。
过了许久,滕玉那沙哑且令人心碎的语调,是子问从不曾听过的。
“为何弃我?”
一身尊贵站在他面前的月裳,一字一句地开口,字字铿锵有力,它清楚得让人没法回避,更无法推说并未听清。
“弃你,只为我好。”
遥想著那日她根本就不该瞧见的过去,此时此刻,子问独坐在房里桌案前,用著遭碎镜割破了数道口子而带著斑斑鲜血的手指,将这三日来最后一块尚未黏合上的碎片,轻轻推至最后的缺角里。
案上的烛泪已是积了一抵微弱的火光垂死地嫣曳著,一会儿,另一根被点亮的新烛已重置于灯台上,灯焰下那面重生的古镜,再次被挪至跳跃的光影间,而那日曾在镜中交织的一双身影,亦无言地再次映入子问的眼中。
她定眼看著说著他人生前过往的镜,呜咽地对她道出一段很类似广目所说过的故事,而后再倒映出,滕五未曾对人说过的结局。
遭人夺妻的滕玉,在被皇帝下旨流刑归来后,并未等到如同他人流传为爱而死的皇后,他所等到的,是家财充公、族人死尽,以及,新后亲自带至他面前的死谕。
始终安静地看著铜镜里的一切,在铜镜里的往事蓦然平静,不再显现出任何的过去时,子问微做侧首看著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一眼,再自顾自地调回头去。
“自识得你以来,我从未见你真心笑过。”一点也不像往日她那总是带著笑意的声音,在一屋的过去里缓缓响起。
打从那日砸镜后转身就走的滕玉,在她一开口后,两眉便直直朝眉心靠拢,满心怒气地直瞪著面前这具像是刻意要为他添麻烦的纤弱背影。
“耗在这三日三夜不寝不食,你就只想问我笑不笑这事?”
接连著三日,她就是把自个儿关在这间房里,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门,并派用上了法力。亦不肯任庄里的任何一只鬼轻易踏进,任由辛辛苦苦为她熬药的法王直跳脚,也任由特意为她做了一整个厨房糕点的西歧,不知该怎么消化那些向来就是只进她口中的东西。
她像个没事的人般,“嗯。”
自认耐性只到这儿的滕玉,光火地才想把她拖出这间暗无天日的房里,却在碰著了她满是伤痕的指尖时,忙不迭地一把将那双小手给拖至他的眼前。
“没事,这是我自找的。”子问面无表情地说著,并轻易地自他困囿的掌指间挣开来。
就著她这副陌生到他几乎要以为认错人的德行,不愿再继续暗忍的滕玉,眼下只想知道,她那时来得突然的反常,与她为何会变成这般的原因。
“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了?”
她一手撑著面颊,说得像是再寻常不过,“我呢,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疾,无论我想不想,也不管我愿不愿,它总是会捡在最不恰巧的时候跳出来,再逼得我走头无路。”
他怔了怔,仔细推敲著她那像是无人能解的话意半晌,顺势再问。
“那隐疾,是什么?”
“永远也不可能治愈的天命。”
他格外留心地盯“著她的侧脸,”天命?“
“我该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就由它说了。”她压根就无意为他解答,下一刻即伸手将桌上之镜推至他俩的面前。
不想再被人窥看过往一回的他,在掌心中蓄上力,当著她的面欲再一次砸镜之时,在他带来的朵朵冥火的照映下。
原本人影时隐时现的镜面,登时在镜里换了副景象。
漫天的雪花,大量地自天顶飘落,似是想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深掩埋……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过滕玉脑海里的回忆,随著镜中剧烈的雪势,一一从记忆的尽头里蹑足走来。
他不语地看著铜境,早已忆不起自个儿已有多久,没有打开心门去回顾那一条深埋在他心谷底,沿途上布满荆棘之道。倘若,不打开那道门,他心口上的那道伤口,永远都会存在那儿,与他不离不弃,也不能寻个痛快的解脱。
可打开了的话,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什么?
是月裳那双不愿将他留在这处人间的眼眸里,静静盛著的无情?还是他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难堪赴死的狼狈?
抑或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因恨得太过,所以不得不开始欺瞒自己的痛意?
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所谓温柔的誓言,已成了一现即逝的西日烟云,而曾经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的幸福与美丽,实际上,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这教人怎么能够桕信?而他又该如何去相信,在这场荒唐悲剧中,头一个背叛他的、伤害他的,就是他曾与她结发数年的发妻?
麻木的日与夜,静静在他的面前走过,漠地里的风儿掏空他的思绪,一望无际的黄沙,无声地抚平他那曾恨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