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子私会于酒肆,难不成是让罗公子去阁里探问金钗行踪?”
“你这下贱女人,还不住嘴!”
“薇薇!”罗永晋开口,是难得的喝阻。
罗薇薇被这么一喝,愣了一愣;春亦寻目光一颤,不由得瞥向罗永晋。
……多日未见,永晋公子一如往昔的伴在嫡小姐身侧,全心意的都是嫡小姐……她目光恍惚了点儿,黯然移开,却恰好与罗永晋略带点焦灼的目光错过。
罗永晋还记得那日酒醉后,在三千阁里的失态。
他一开始,的确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与春亦寻往来,他知道春亦寻喜欢他,他在心里洋洋得意,他在春亦寻恋慕的目光里,重新建立了被罗薇薇轻易践踏的自尊心,他看不起春亦寻青楼女子的身份,但他又陶醉于春亦寻小心翼翼的侍奉,他很满意她的小女儿娇态。
他在春亦寻眼里,看到自己温柔的姿态。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令春亦寻目不转睛。
他很得意。
因为这份恋慕获得的太轻易,也不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朝思暮想的,于是他在酒醉过后,想起将他逼得狼狈不堪的种种压力,又见春亦寻就在眼前,那像是随便他怎么对待都无所谓的柔顺,他便随心所欲的伸出手了。
就像明知眼前的是再脆弱不过的瓷器,但既然与已无关,又是自动送上门来的,那么任由自己怎么粗暴对待,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这样想着,便在酒精的催化下,使出粗暴的手段。
他没想过她会反抗,没想过她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哭泣。
他只想把她弄坏。反正,她说过喜欢他。
他喜欢罗薇薇,而罗薇薇待他这样轻忽随便,就像在使唤一个下人一样。那么,春亦寻说她喜欢他,不就代表了,他也可以随便的对待春亦寻吗?
于是他出手了。
……然后,他便失去她了。
被三千阁拒于门外,见不到春亦寻,再也看不到她发亮的眼眸,听不到她含笑的声音,罗永晋呆立在阁门外,感到震惊,以及狼狈。
最后的记忆,是春亦寻惊讶又恐惧的脸庞。
他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随意践踏了她的恋慕。
“……薇薇,你请金钗姑娘来到这里,不是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的吗?”罗永晋目光眷恋的望着春亦寻低垂的脸庞,嘴里的话却是安抚的对着罗薇薇说。
罗薇薇敏锐的留意到他的视线,又见春亦寻脸色发白,像是不愿与罗永晋对视一般……她眯起眼睛,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不清不楚的氛围。
该不会,这狐媚子不止勾搭了古二少爷,还上了罗永晋的床?
她早就知道罗永晋有上过青楼,甚至有个交好的青楼女人,她也一直没有去理会,也没有查过那青楼女人的名姓,但她知道那是个金钗……秋舞吟也是个金钗……该不会,罗永晋也是秋舞吟的入幕之宾?
她撇了撇嘴,稍微挪开点位子。
这罗永晋也不嫌脏吗?竟然碰了那种下贱女人……
但是,发现这点,也是件好事。她想了想,又琢磨着那两人之间像是想要遮掩什么的气氛,她想,让这秋舞吟与罗永晋滚上床去,她再让喜儿去请来古二少爷,让二少爷亲眼看见这对男女不知羞耻的模样,就能让二少爷清醒过来吧?
罗薇薇示意喜儿,在桌上一只空碗里倒时酒水。
喜儿磨磨蹭蹭的,将半满的酒碗端到春亦寻跟前。
“秋姑娘,我家小姐说,你若真的想嫁进古府,就在我家小姐眼前,喝下这碗酒。这样,我家小姐就认了你这个妾室,准许二少爷迎你进门……”
春亦寻冷笑,“妾室?罗小姐真以为能进到古府,成为主母吗?”
“大胆!”罗薇薇一拍桌,“你竟敢这样与本小姐说话?”
“怎么不敢呢,我……”春亦寻还要再说些什么,却乍然顿住。
耳底传来低沉男声,声音聚成细细一线,只有她听得见。
“让她喝酒。”叶起城说。
春亦寻怔了一下。叶起城居然和她说话了……从那日他拒绝她之后,春亦寻便有意无意的回避着他,而叶起城虽然终日跟随,却没有再出过声,两人之间沉默得像是彼此都不存在。
但刚才,叶起城却主动和她说话。
……让罗薇薇喝酒?为什么?
春亦寻心里困惑,却没有反抗叶起城的打算。她很自然的开始试着完成他的吩咐。
她垂下眼睫,像是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倔强了……罗小姐特意赐酒,我怎么能拒绝呢?”春亦寻浅浅的扯了下嘴角,有几分可怜。
罗永晋虽弄不清楚她的态度,但见到她那苦涩笑容,带了点愧疚与羞耻的心里还是一疼,不由得转开脸。
她的态度转变太大,罗薇薇不禁瞪向春亦寻,甚至怀疑起她是不是故意讽刺。
但另一方面,罗薇薇已经习惯了他人卑躬屈膝,对于春亦寻突然的转变,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也认为是理所当然。
这青楼女人再愚蠢,也应该要知道自己并没有胜算!
春亦寻接过喜儿手里酒碗,目光却投向罗薇薇面前的空碗,“罗小姐特地来到酒肆,不妨略尝此地美酒……若‘主母’不弃,你我各饮一碗,可好?”
她的嗓子轻软,甜美可人。
刻意喊出的主母二字,更是让罗薇薇感到无比愉悦。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比起愚笨怕事的喜儿,眼前认清现实,及时示好的青楼女人也许更适合成为她的侍女。
“本小姐就宽容的允许你这个请求好了。”她高傲的点一下头,示意一旁的罗永晋提起已经拍开泥封的小酒坛,在手边空碗里倒进一半的酒水。
两女对饮,罗永晋等在一旁,在她们各自放下酒碗后,才慢慢端起自己的酒碗,略望着春亦寻低垂的眉眼,默默的喝光酒。
春亦寻没有注意到他落寞的举止。
她在抿进第一口酒水时,眉头便略一蹙起,耳边听见叶起城低沉的传音,“不妨事,可以喝。”于是她面色不改,默默喝光那碗酒水。
在她看见罗薇薇放下酒碗的时候,在她身边的喜儿忽然软软的倒下,跟着是脸上一怔的罗薇薇,最后是低着头的罗永晋。
“怎么回事?”春亦寻心里一惊。
不过眨眼,房里就只剩她一个人还保持清醒。
叶起城做了什么?
“罗家小姐将你误以为是秋姑娘——她在你的酒水里下药,又让罗公子陪同,或许想让你与他造成事实,以打击古二少爷。”叶起城的声音沉稳,清晰非常的沉进她耳底,“我趁她方才与你说话之间,将阁里饮食的药物投进酒坛。这里接下来的,你便不必参与了。”
春亦寻瞪大眼睛。
叶起城说:他将阁里饮食的药物投进酒坛。
三千阁是青楼,凡是青楼里,任何饮食之间,总混杂了助兴的药物,春亦寻方才一尝喜儿端上来的酒水,她便察觉了酒水里的不对劲,但她不知道原来叶起城突然要她哄着罗家小姐饮酒,竟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又说,接下来的,她不必参与。
接下来的,是什么?
她愣愣的望着罗永晋,又看向罗薇薇,脚边还有个被打晕的年幼侍女……她按着心口,忽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脚。
“叶……”她要喊他,却噎住。
唤他芭蕉叶子,她觉得太亲昵了,但要唤他名姓,又太疏离,一时之间,她居然难以开口,犹豫再三。
叶起城却像是没有任何妨碍,声音平淡:“罗小姐在你酒水里下药,又示意罗公子行事,那侍女惧怕责打,也拼命将你拉入房中……若身在此地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秋舞金钗,她饮下酒水,让罗公子……这事过后,恐怕无论是秋舞金钗,又或者古二少爷,都活不下去吧。”
他的叙述平平淡淡,内里的真实,却让春亦寻不寒而粟。
即使知道中计,已经心有所系的秋舞,绝对无法容忍他人的碰触;而亲眼见到淫乱景象,即使明知是计……古二少爷心脉原本就弱,见到秋舞受辱,又怎么可能不受冲击?
但他们明明两情相悦,却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春亦寻茫然的站在地上,却觉得地面起伏,竟然让她难以站稳。
……如此阴毒计谋,她怎么可能原谅!
她心里恨极,将手里紧捏的酒碗愤然摔在地上,眨眼间碎片四散,满地的锐利破片,她却再也没有投去一眼。
掉头就走。
叶起城自然跟上,临去前更将门扇仔细关妥,甚至将门扇卡死,以防止有人冲出。接着,他急追春亦寻而去。
春亦寻大步走在前方,却不是往秋舞吟所在的厢房回去,而是往楼梯直冲,她走得那么快,甚至微微的小跑起来,雪纺的衣摆在她身周飘飞而起,铃声细碎,晶石折射光芒,她虽是下楼,却仿佛将要飞去。
叶起城心里绷紧,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涌现的恐惧死死的扼住了他,让他发不出声音喊她停下,也无法伸出手去,将她留住。
当年嫦娥奔月,地面上追之不及的后羿,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心魂俱裂?
第8章(1)
九九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在夜半都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境。
梦里面,是春亦寻一边往外走,一边朝她挥了挥手,漫不经心的姿态,“我只是去吹吹风。”她这样头也不回的跟九九说了,而正与悦悦打闹在一起的九九竟然也由着她孤身一人的踏出门去。
她就这样消失了。在梦境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九九哭得抽抽噎噎,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哭着,几乎要断气。
在菊雨蝶作主邀约,勾来了古二少爷与秋舞吟,又让古二少爷顺带骗来了春亦寻与九九主仆,在那一个天光明媚,风里还带着薄寒的午后,踏出包厢门的春亦寻,再没有回来过。
九九在一刻钟过后,困惑又愤怒的拉开门,准备出去逮回自家主子。
但整个红花酒肆翻遍了,都没有她家主子踪迹。
九九皱着眉,转身下令跟随菊雨蝶而来的护卫,去设法联络叶起城。
也许主子突发奇想的跑出去玩了,还把叶大哥也给哄走了,却把她一个人丢下来!越想越有这个万恶可能性的九九,嘟着嘴生起闷气来。
她在心里翻腾着,等春亦寻回来时,她要怎么给她训话,要叫春亦寻好好的反省,并且立誓以后都不可以丢下她一个人。
菊雨蝶派对出去的护卫在一个时辰后,匆匆忙忙回来了。
但应该要出现的春亦寻没有跟在后头。脸色凝重的护卫们递上一颗破碎的黑珠,九九认得那是暗卫身上必有的金纹黑珠。
金钗与随侍雏儿身上也有,是珍珠的,上面的金线绘着各自的图纹;而暗卫身上的是黑玉。除了所属金钗的图纹之外,还有暗卫本身的代表图纹。
用途是留下记号,以及求救。
捏碎珠子,便有浓郁的香气冲天,展臂距离内的器物都会沾上这味道,持续一个月不散。而阁里养着能辨识其香味的飞鸟,即使千里之外,都能准确的找出染有香气的人。
包厢里的两名金钗,看见那枚黑珠,脸色齐变。
破碎的黑珠上,还能模糊拼凑出细细的刺槐花苞,与展开的芭蕉叶。
那是叶起城的求救黑珠。
“不在酒肆里,这是从城外取回的。”一身汗湿的护卫低声禀告,手心里停着收敛翅膀的幼小白鸟,“他们也许出城了。”
“回阁!”菊雨蝶面色惨白,却透着一股紧绷的铁灰,她的容貌原本艳丽无匹,这么一变色,竟隐隐带着征伐的锐利杀气。
秋舞吟默默跟随,连古二少爷都没有多言一句。
三千阁自此进入外弛内张的备战状态。
春亦寻睁开眼睛。
地牢里举目昏暗,只有边角的一盏灯火摇摇晃晃,湿冷的空气将她包围,她摸摸寒毛直竖的手臂,抿了一下唇。
在她身后,是闭着眼睛,意识昏沉的叶起城。
她与他在出了红花酒肆之后,春亦寻心烦意乱,胡乱的走着,才绕到暗巷里去,正想钻过窄道,跨进另一条大道,一前一后,她与叶起城就被堵住了。紧接着她失去意识,耳边只依稀听见叶起城嘶哑的吼声。
没想到一向镇定的芭蕉叶子,竟然也会这么鬼哭狼嚎的,真是看不出来啊。她那时心里只讪讪的这么想。
之后醒来,就在这地牢里了。
小小烛火,照耀不了多少地方,她与叶起城靠着一柱,抱膝坐在宽大平台上,周围却是不知深浅的一泓水,远处模模糊糊的可见一道阶梯朝上延伸,水面上还拴着一只舟子。
一日三餐,都准时送来清粥小菜,由一双童男童女摇着舟子来到平台边,将吃食递上,然后又默不作声的摇舟子走了。
春亦寻试着跟他们搭话,那一双童男童女睁着大眼睛瞧她,然后一起仰了仰脖子。
脖上有狰狞疤痕,像是生生切断嗓子。
春亦寻一眼望去,看懂了,怔怔发呆的同时背脊发凉,不敢再朝他们多问什么,匆匆道谢,便哄着他们摇舟子回去。
待在地牢里,也不知道过了几日,扳着指头数自己吃了几餐,倒也略能数出日子来,她一边喝着稀粥,一边撑起身后靠着柱子的叶起城,在他干裂开来的唇上沾了点汤水,又拿过另一碗稀粥,一口一口贴着嘴的喂了。
叶起城从她醒来之时,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春亦寻数过,那对童男童女每隔六顿饭,就会送来一颗药丸,然后亲手塞进叶起城嘴里去。
刚开始春亦寻还会企图动点手脚,例如讨来了自己喂食,却偷偷塞在叶起城舌根下,想要瞒过那对童男童女,但那两个孩儿却精灵得很,一搭脉门便知道叶起城有没有吞下药丸,逼得春亦寻抓狂的向小孩儿讨来保证,确定那药丸不是害人性命的,才忍气吞声的让叶起城吃了。
吞了两颗,她越想越不放心,在小孩儿又送来药丸之后,她温言软语的哄着骗着,非要将那药丸切半,自己和叶起城分着吃。
叶起城会武,若他清醒,两人绝不会困在这地牢里动弹不得,但叶起城始终昏沉,身体虚弱,就算是被废了武功,也不应该会睡这样久,那么,就是药丸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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