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内室,却没有见到春亦寻以外的人,也没有感觉到除了她以外的生者气息,这么突然响起的男声低沉而飘忽,若不是窗外阳光普照,真的很容易误会成是白天见鬼。
但春亦寻却一脸理所当然。
“你怎么会不知道!”
“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
“你是暗卫!怎么会有你不知道的消息?”
“我记得我担任暗卫的工作是保护你,但不包括采查消息。”
“你没有善尽你的责任!”
“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什么伤。”
“我身上没有伤,但我心里受伤了呀!”她举袖掩面,细肩微抖,哭得好不伤心。
男声有短暂的沉默,“……小春花,装哭这招你用太多次,我记得你连九九都骗不过了。”
春亦寻闻言干脆将手放下,“你说,为什么永晋公子不来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负责探查消息。”
“那我现在要你去探消息!”
“我拒绝。”叶起城果断回应,“与其与我纠缠罗公子的下落,小春花,你不觉得应该先让九九为你梳妆吗?”
“天还亮着,梳什么妆?”她嘟嘴。
叶起城似乎叹了口气,“……我记得,秋舞姑娘今天要从古府回来,你似乎自告奋勇要去迎接她,连阁主要派人,你都拒绝了不是?”
春亦寻听得他这么说,愣了一下。
“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再一刻钟,就申时了。”
“申时……”她抱着脑袋想了想,“秋舞酉时有客对不对?”
“有,悦悦还特别交代,千万不能迟。”
春亦寻背上冷汗都浮出来了,“我、我想起来了……好像还约定过要去接她的时辰吧?”
“未时一刻之前。”叶起城声音平静。
春亦寻不由得一声惨叫,“你怎么不提醒我呢!”她转头往前厅方向大喊:“九九!我们出门去接秋舞回来!”
跟着九九一脸惊惶从前厅奔回内室,主仆两人同样的手忙脚乱。
融进阴影里的叶起城没有出手帮忙。他望着春亦寻,那小小的,不过巴掌大的小脸,小小的骨架子,容貌生得姣好,脾气却阴晴不定,前一刻还气得不得了拿东西砸他,下一刻就可以欢快的扑进他怀里撒娇,简直让他头疼。
他不晓得为什么春亦寻会忽然喜欢上那个书生公子。
罗永晋来点她牌子的那一日,叶起城休假,轮到其他暗卫保护春亦寻。那一日,他明明是休假了,却还在外头奔波,为的是春亦寻之前嚷嚷着,说想要吃热腾腾的官家铺菊瓣红豆饼。
官家铺很远,他来回这么一趟,到阁里时,天都黑了。
将怀里小心揣着的菊瓣红豆饼交给九九,他一身汗湿,梳洗去了,等他一身清爽再回来交班,就见那从位子里退出来的同僚在摇头。
他问同僚,“怎么了?”
同僚叹气,“金钗姑娘喜欢上一个书生公子。”
他觉得奇怪,“她时常喜欢这个那个的不是吗?”这个女人喜新厌旧的癖好严重,见异思迁的症状也很严重,前一次还说带金边的衣服漂亮,一转头又说她喜欢勾银边的袍子,但晚一些见她穿出来的,却是滚着毛边的薄氅。
同僚还是叹气,又摇起头,“这次恐怕是真的跌下去了。”
叶起城满头雾水,困惑着进到春亦寻房里去。
她一向好动,根本静不下来,即使在阁里也不停的折腾着身边人。
但这一晚,他却看到春亦寻安静的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枝腊梅。那神情有些呆呆的,又像是在想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她就用这样若有所思,却又不停的走神的表情,盯着那枝腊梅。
那一晚没有再迎进任何一个客。九九将房门紧闭,叶起城听见外头带客上来的雏儿软软嫩嫩的声音,不停的在道歉,然后将客引往其他的金钗姑娘那里。
叶起城不明白一枝腊梅有什么好看,竟让她望了一整晚。
后来,他才从九九口中知道,那枝腊梅,是个姓罗的书生公子摘来给春亦寻的。他那时听了,还觉得那书生公子简直眼睛有问题。
春亦寻那娇小柔软的模样,哪里和在冬雪中盛开的腊梅相像了?
这个女人在三千阁里娇养得水嫩,擦破一点皮就能哭得像是骨头折了。
叶起城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但春亦寻却把那枝腊梅小心翼翼的保存着,还从阁主那里讨来法子,将那枝腊梅完完整整的维持住,一瓣花也不曾掉过,又特别订了个框,小心的悬在妆台前,每次梳妆,都能见到那枝腊梅。
宛如透过那枝腊梅,就能见到送花给她的罗公子。
默默观察着的叶起城,终于体认到,她是真的跌下去了,真的喜欢上那个书生公子了。
九九还告诉他,在春寻姑娘跌下去的那一晚,他千里奔波送回来的菊瓣红豆饼,被春寻姑娘毫不犹豫的转送给罗公子,并且是亲手叠进食盒里,包装得漂漂亮亮,极为贤慧。
诗经里怎么说的?“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并不是摘来梅枝的回报,而是为了缔结你我之间的情意。
将大好的休假放弃,为了春亦寻随口的一句想吃官家铺的菊瓣红豆饼,而千里来回奔波,辛苦归来的叶起城望着那悬在梳妆台上的腊梅,心里沉沉的,捉摸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旁,将外出的随身物品打点完毕,春亦寻将面纱罩上脸,急急忙忙的往房外走。九九已经先行奔下楼,要找门口的护卫大哥去牵马车。
从回忆中醒来的叶起城不动声色的追随上去。
马车到古府时,并不是在正门停下的,而是绕到了后门。已经听见马车辕挽过来声音的悦悦等在门外,神情有些委屈。
“都说了不能迟,春寻姑娘怎么还是迟了这么久。”
让小悦悦这么一埋怨,由九九扶着下了马车的春亦寻好声好气的赔不是,望望门口,却没见到秋舞吟。
“秋舞呢?”问出口了,她又一笑,“二少爷不让她回阁里吗?”
悦悦却抿着唇,“二少爷跌了一跤,扭着骨头了,消息传到老太爷那里,秋舞姑娘正在屋里挨骂呢。”
春亦寻闻言愣了一下,下一刻却是大怒。“他想扣着秋舞吗?”
“老太爷一直不喜欢二少爷和秋舞姑娘太接近,现在给老太爷逮着机会了,怎么不会借此发挥呢。”悦悦垂头丧气。
春亦寻一想到秋舞吟在里头受委屈,她心里又疼又气,“秋舞让你先出来,她一个人在里头?”
“二少爷也在的。”悦悦说。
春亦寻听见古和齐也在,心里稍微安定一点。“有二少爷在,不会让秋舞被欺负,二少爷伤得重吗?”
“养个一两天就好了。”悦悦还是抿着嘴,“老太爷一直想把秋舞姑娘赶走,然后给二少爷订亲的……听书今说,连对象都找好了的。”
“老太爷找好了对象,也要看人家小姐肯不肯嫁啊。”春亦寻倒是不担这个心,“外头传得天花乱坠的,都说古家二少爷自幼体弱,熬不过冬,虽然说一年一年的也撑过来了,但听说连房事都不方便。”
悦悦奇怪的望着春亦寻,“有这种传闻?可是,二少爷昨晚才……”
“所以是街头巷尾的传闻嘛。”春亦寻笑得眼眯眯,“真不真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见的人很相信。老太爷眼界那么高,又挑剔,他看得上眼的好人家,肯定也是别人争着想娶的,二少爷在外的传闻这么不祥,谁家的好女子会点头下嫁呢?”
“这样的话,秋舞姑娘和二少爷就不会被拆散了吧。”悦悦开心起来,连春亦寻迟了一个时辰才来接人的恼怒,也抛到一旁去。
正交谈打闹着,秋舞吟已经从后头踏出来了,奇怪的是,她一手向后伸直,却不像是拉着什么东西,而是被什么牵握住,脚步也慢吞吞的。
“二少爷。”春亦寻见那样子,心里已经猜出来了,不慌不忙的做福。
跟在秋舞吟身后出来的,正是古和齐。
他瞥了春亦寻一眼,点头回礼;接下来便是些十八相送的戏码,拖拖拉拉的,交代这个又交代那个,活像是秋舞吟再不会踏入古府一般。
但明明他们三天后就能再会了。
春亦寻坐进马车里,掀着帘偷看那样情投意合的小两口,心里又酸又涩的滋味复杂。
什么时候,她也能让永晋公子这样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的眷恋呢。
她在心里叹气。
一旁悦悦接过九九递来的胭脂水粉,准备在行进稳定的马车里,为她家主子梳妆打扮,等回到阁里再重新换过一身衣服,这样一来就赶得上酉时拜访的客。
等秋舞吟上了马车,前头赶马的汉子一声吆喝,九九探手放下帘子,马车便辘辕着前行,不多时,便看不见古家二少爷主仆了。
春亦寻心里不禁松口气。
她当然祝福着阁里姐妹的姻缘,但当她自己情路受挫时,再怎么样的欢欣与庆贺也有极限。看着秋舞吟和古和齐两情相悦,固然是美好的,但也让她心里很有压力。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她心里也默默的同意。
但这么一来,她更是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永晋公子那日负伤回去,不知道有没有好好调理,扭着的脚踝,有没有请大夫来看看呢?
越是想念便越是难以忍耐。
她轻声的,仿佛只是唇角微微一动。
“……芭蕉叶子,我想去探视永晋公子。”
她这句话是对着叶起城说的。
叶起城是暗卫。
当春亦寻这么跟叶起城要求时,便是代表,她要求叶起城带着她潜进罗府,躲在窗下偷窥罗永晋的生活起居,偷听他的说话。
叶起城没有回话。他安静得像是他根本没有跟来。
春亦寻却不肯放过他。
“你不答应的话,我就让别的暗卫陪我去喔!”
每个金钗姑娘手底下,都有一支听其指挥的暗卫,人数从三至十人不等,是不是要使用,要怎么使用,也是看金钗姑娘自己的意思。
在春亦寻这里,她手下只有三个暗卫。其中两个大多时候是闲置的,最常跟在她身边任其指挥的,是叶起城。
春亦寻要做任何事,都是先找叶起城,非得磨得他答应。
第3章(2)
良久,低沉的男声叹息着,“我代你去探消息,如何?”
“不要。”她嘟着小嘴,“我想念永晋公子,我就是想看看他嘛。芭蕉叶子,你轻功那么好,多带我一个人也不会从天上栽下来,带我去有什么关系。”
“你晚上有客吧?”
“才两个,而且戌时之后才来。我只是想看看永晋公子,看个几眼很快的,不会耽误时间。”
“……就怕你不只是看个几眼……”
叶起城叹息,春亦寻扭着衣角,嘴里咕哝,“当然只能看个几眼啊,永晋公子那样守礼的人,连我的手也不敢牵,除了眼睛看看之外,难不成我还能和念涵一样把人给扑倒了吗……”
她提起了胆大包天的花念涵下药扑倒白将军一事,听得叶起城冷汗湿了背心,生怕她真的依样画葫芦的照做。
让这天真妄为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做坏事,总比她自己一个人胡乱闯荡,到时丢了三千阁脸面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叶起城也只能说服自己点头。
“送秋姑娘回阁之后,休息片刻,我带你出去。”他让步了。
欢欣鼓舞的春亦寻开心得不得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永晋公子,她简直片刻都坐不住,几乎要扑到前头去,请赶马的汉子加快速度回阁里去。
“永晋公子,你要等着我呀——”她在心里唱起小曲儿。
一旁协助着悦悦替秋舞吟上妆的九九,斜眼瞥了自家主子一眼,她不知道春亦寻和叶起城之间偷偷摸摸的讨价还价,但身为伺候雏儿,她敏锐的察觉出春亦寻的心情从刚上马车时的沮丧黯淡,到此刻的心花怒放,两边差异太大,她难免怀疑起自家主子又起了什么主意。
她决定要盯紧自家主子,等回了三千阁,再严刑逼供!
——注意到九九暗地里握紧拳头的动作,叶起城不禁把阻止春亦寻的希望放到九九身上。
等到回了阁里,悦悦急急忙忙拉着秋舞回房去更衣换装,春亦寻也急急忙忙的奔回房里去更衣换装,想要和叶起城一起出门,总不能还穿得这么一身碍手碍脚,必须换上轻便的衣物才好。
于是尾随入房的九九也顺利的开始逼供。
“春寻姑娘,你换这身衣服是想要做什么呢?做坏事吗?”
“咦!九九,你没有跟着悦悦一起过去吗?”
没有想到自己明明一言不发,竟然也会让九九起疑心,更被一语道破要做坏事,春亦寻手忙脚乱之下,立刻被察觉不对的九九进行审问,垂头丧气的春亦寻在九九施加的压力之下,迅速的坦白招供——
那么,春亦寻夜访罗府的不良举动,被九九斩断了吗?
——并没有。
九九一手扶额,气得发抖的瞪着在软榻上翻来滚去,不停的耍赖装哭,极其丢人的春亦寻,她就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惹人起杀意的麻烦主子!
叶起城一看九九那又气又懊恼的表情,心里就觉得不妥。果然下一瞬就见九九叹口气,伸手按住了春亦寻在榻上滚动的身子,然后开始讨价还价,规定春亦寻回阁的时间,以及趁机提出要春亦寻安分的多接几个客人的条件。
出门有望的春亦寻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然后从头到尾没有出声的叶起城的个人意愿,就这么被她位主仆两人理所当然的无视。
叶起城觉悟了,他应该体认到,看似严厉的九九其实宠春亦寻宠得不像话。
最后,九九亲自给春亦寻换装,又将头发绑成辫子,再盘整起来,并且换上暗卫穿的夜行衣,然后慎重其事的将春亦寻交到叶起城手里。
“请准时回来。”
最年幼的孩子用着严肃的语气吩咐出门的两个大人。
春亦寻乖乖点头,叶起城瞥了九九一眼,没吭一句,挟着春亦寻的腰身将她往背上一缚,便跃出窗外。
天边,距离夕阳沉入地平,已经半个时辰过去。
腕上绑着翠绿茎身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