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距离夕阳沉入地平,已经半个时辰过去。
腕上绑着翠绿茎身结成的手环,一朵橘黄小花亮眼非常,头上挽着双鬟的侍女用双手捧着食盘,脚下小碎步的奔着,越过门边站着两个身材粗壮的嬷嬷,小侍女推门而入,将食盘上的青花瓷碗恭恭敬敬的呈在小桌上。
桌边一个女子窝在太椅里,神态娇蛮。
“太慢了!你是捧着碗在大街上绕过一圈了吗?”她碰了碰碗缘,又张口骂道:“都半温了!我要烫的!烫的!你动作为什么这么慢?”
小侍女被骂得垂头,半晌没有吭声。
那女子见小侍女没有回话,更加来气,“回话啊!你是哑巴吗?”
厅上另一个年轻男子不忍心让小侍女挨骂下去,轻声细语的过来解围,“薇薇,喝得太烫会伤喉咙,半温也好啊。”
“我就想喝热的嘛!”一听罗永晋说话,发着脾气的罗薇薇转过头,方才大骂侍女的尖刻嗓音也立刻转嗲,半是撒娇。
“那让侍女拿下去再煮一碗来,但别煮太烫,这样好吗?”罗永晋哄着,一手挥了挥,要小侍女先退下。
“我不要她!笨手笨脚的!”罗薇薇哼地一声甩头。
“那就让厨房换个人送。”罗永晋摸摸她微有冰凉的小手,皱了一下眉,又让身边侍从取来怀炉,递到罗薇薇手里去。
罗薇薇又挑剔着怀炉样式不喜欢,嚷嚷着罗永晋眼光不好云云。罗永晋挖空心思也讨不了她的欢心,却越挫越勇,居然完全没有败退,脸上更是保持温柔忍让。
厅里主位上,罗老爷看着养子小心翼翼,仔细贴心的照顾着骄纵的独生女,那种恨不得将天地间所有宝物都捧到独生女儿面前的殷勤,让罗老爷很是满意。
他抚着修剪整齐的长须,觉得自家宝贝独生女就算嫁出门了,继承家业的养子也会好好的照顾女儿,绝不会让女儿失去娘家的坚强后盾。
收下永晋这个养子,原本就是为了宝贝女儿着想的,现在看来,他的宝贝女儿也用着自己的方式,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的一颗心,抓得牢牢的,一点也不需要他这个老父来担心。
罗老爷看着厅上一双儿女的互动,心里很是满意,他咳一声,“薇薇,爹有事和你说。”
眉眼张扬的罗薇薇眼睛一亮,笑得极开心的窝到老父身边撒娇,“爹要说什么?这么神秘。”
“薇薇啊,爹给你找了个不错的夫婿。”
这句话说得古怪而突然,罗薇薇愣了一下,罗永晋脸色大变。
“爹!”
罗老爷没有理会一双儿女的脸色,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们罗家也是地方富绅,身家清清白白,祖上也曾有功名,以前爹在行商的时候,给宫里的一个受宠乐师找过一张古琴,那乐师与爹颇有交情,他现在也从宫里退下来了,底下儿女虽然没有承他衣钵,不过家产颇丰——咳,总之——”他瞥一眼独生女儿好奇的神色,又跟着说:“爹娶你娘的时候,曾跟那乐师订了个约定,说将来两家若有适龄的儿女,不妨就结个亲……”
罗薇薇听老父讲了大半天,却还弯弯绕绕,但性急打断,“爹啊,你说的那乐师的儿子,是哪里人啊?女儿见过吗?”
“这个……”罗老爷抚了抚长胡,“其实爹也很久没跟对方联系了,只是人家前些日子找上门来,又提起这事,爹想了想,你一个娇养的闺女,爹捧着疼着养了这么大,除了不给你出门以外,从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顺着你的意?所以,爹就想问问你的意思……”
罗老爷说话就是这样麻烦,听得人头都昏了。
罗永晋沉不住气,张口便想阻挠,“薇薇还小呢,一个孩子而已,说什么嫁人……”
但这一开口,便犯了罗薇薇的忌,她性子倔强,事事好强,怎么可能容忍被这样一口否定,否定她的人还是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罗永晋!
她狠狠的一眼盯在罗永晋脸上。
那目光要是能化成实质,罗永晋的脸想必就刮花了。
“我哪里年纪小了,我能嫁人了!”她冲口就骂,“你还能成天跑青楼妓院去饮酒作乐呢!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是懒得理你!上次你哄我出去放花灯,还碰上登徒子,你连像个男人一样保护我都做不到!还敢说我年纪小!”
罗老爷愣了一下,为的却不是宝贝女儿提及养子去青楼的事,而是宝贝女儿瞒着他偷偷出门游玩,居然还遇上了登徒子。
“薇薇,你没有事吧?”做人阿爹的赶紧问。
罗薇薇哼地一声,样子颇得意,“没事呢,有个公子救了女儿。”她说得喜孜孜的,又有些娇羞。
一旁的罗永晋即使知道事实并不是像罗薇薇讲的那样,却也不方便上前解释,何况若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前因后果,他又要怎么说明,他为什么不认得那小舟上的公子,却认得那晚在亭子里出现的,戴着面纱的女子,而又怎么知道,与那公子一同出现的轻盈女子,同样是三千阁的金钗姑娘。
罗老爷却对于是哪一家的公子救下自己女儿的这件事,比较上心。
“薇薇,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她嘟了嘴,又瞪了一眼呆呆坐在一旁,没有接话也没有反应的罗永晋,“哼,我让永晋去问那人来历,永晋只问出一个名字来,我让他去查呢,他居然什么也查不出来,真没用!还推拖说是什么爹不让他出门,说要让他在家里反省的缘故呢!不出家门就不能查消息吗?我看你是想去青楼里找那个相好的女人吧?”
被罗薇薇尖锐刻薄的说话重重击倒的罗永晋脸色发白。
她看罗永晋神色惨然,心里非常快意,更觉得罗永晋一点也不可靠,她转头对自己阿爹娇声说话。
“那公子说,他叫古和齐。”吐出那公子名姓,罗薇薇脸上竟然浮起红晕,“爹啊,那公子很镇定呢,那几个登徒子都吓坏女儿了,古公子却一点也不害怕,还让手下的侍从打跑那些登徒子!”
她说得眉飞色舞,脸上娇羞更盛,指尖不停的揉着衣角,良久又呐呐道:“古公子……不只打跑登徒子,还、还扶了女儿一把,没让女儿跌进河里去呢……”
她软绵绵的撒娇,细语,神情就像在跟父亲倾诉心里爱慕的佳公子。
不止是罗永晋看得额边青筋直跳,连罗老爷都愣了一下,心想这事事好强的女儿,居然也会有这样可爱的扭捏模样……
难不成当真是年纪到了?
还是说,是姻缘天注定?
罗老爷反复抚着胡子,想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那位公子叫古和齐是吗……薇薇啊,你遇到的,说不定,正是阿爹给你找的未婚夫婿啊!”
如果不是恰好同名同姓……罗老爷暗暗想了一下。
“什么!”罗永晋惊叫。
“真的吗?爹!”罗薇薇捧着颊惊呼。
窗外,让叶起城紧紧捂住了嘴,差点咬破他指头肉的春亦寻,差点冲出口的尖叫被迫吞回喉咙里。这样的消息,对于古家二少爷和秋舞吟而言,就是个天降的灾难!
古和齐绝对不会想到,他难得一次伸手救人,竟然就给自己揽回一个祸事来。
他要是能预先料到这件事,那天夜里,他绝对会松手让罗薇薇摔进河里去!但这样一来,罗薇薇要嫁人,心系于她的罗永晋便会更加沮丧吧?
那么,安慰他、怜惜他的工作,就落到春亦寻手里来了……
再不会有人来和她抢永晋公子了。
——这个消息,她到底该不该让秋舞吟知道呢?
春亦寻浑身发软,就像个布娃娃似的,瘫在叶起城怀里,久久都不曾动弹一下,指尖冰冰凉凉。
于是她也没有注意,小心拥着她的叶起城,俯视她的表情复杂,目光怜惜而带着疼痛。
第4章(1)
罗府里的人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春亦寻完全不知道了,她双手紧紧揽着叶起城,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叶起城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来时是将她缚在后背上,彼此都见不着对方的脸面,归去时,叶起城却是将她打横抱在身前,春亦寻依偎在他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声稳定有力。
她倾听着,心里慢慢的镇定下来。
叶起城用双臂紧抱着她,上身微微弓着,为她挡住春寒的风,雨丝细细的飘,打在叶起城未有衣物遮挡的皮肤上,却像是针刺一样的疼痛。
他没让春亦寻被风冻着,更不会让她感受到针雨似的疼痛。
当三千阁的建筑在细雨中浮现的时候,春亦寻在他怀里发出微弱的声音,那是仿佛幼猫在求救的哭泣声。
“芭蕉叶子……我是不是很自私?嫡小姐和古家二少爷的婚约……我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在考虑,若嫡小姐当真嫁给二少爷,那永晋公子说不定就是我的……”
她唇色惨白,却渗着血。
叶起城微微皱眉,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的扳开她无意识紧紧咬着,以至于咬破唇肉的齿。
然后他说:“嫡小姐要嫁的,也许并不是古二少爷。”
“无论是不是,我那时的想法,都很对不起秋舞……”她的声音低落,“古二少爷曾为我解围,我却在听见对秋舞及二少爷不利的消息时,第一个先想到自己的益处……”
“人之常情。”叶起城说,“你怎么想的,不说出来便罢。现在要回阁了——小春花,你选择怎么做?”
“怎么做?”她愣愣的望向叶起城。
“隐瞒,或者示警。”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她忽然想到,她竟然很少去注视他的样貌,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她对他长相的印象,却比难得见面的古二少爷更为薄弱……
但她现在却目不转晴的望着他。
即使那是无意识的,只是想让自己的视线停顿在一个点上。
她停顿着,却仔细的开始描绘他的眼睛,他的眉毛。
春亦寻很少注意他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叶志城出现在春亦寻面前时,都是一身黑,并以长巾包覆头发,脸上蒙上黑布,唯一看得见的,只有他的眉眼。但即使只有眉眼,春亦寻也很少去看。
但她现在仔细的看了起来,耳里倾听着他的声音,她这才发现,叶起城的声音低沉,却很清晰,唯一沙哑的时候,却是在喊她“小春花”的时候。
一旦意识到那种暖昧而含磁的沙哑,她忽然感到心跳飞快。
她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惊慌起来,只能把脸更深的埋进叶起城怀里,像是把自己闷死了便能不再去想。
叶起城却以为她的逃避反应,是因为挣扎在心里恋慕的罗永晋,与阁里姐妹情谊之间。
他不知道春亦寻会怎么选,但他希望春亦寻不要选择罗永晋。
他带着春亦寻跃进了九九特意开好的朱红窗扇中。
当晚回去,春亦寻有些心不在焉的接待她的客,等一切结束了她也梳洗完毕,她瞥了一眼要退回侍女房去歇下的九九,想了想,她闷不吭声,一手拉起茫然的九九,一手抱着自己的枕头和毯子,心里忐忑不安的往秋舞吟房里去。
她把夜间偷听到的消息老实的告诉秋舞吟。
“老太爷果然是很固执的。”秋舞吟若有所思的,只回了这么一句话给春亦寻,弄得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秋舞吟注意到她的困惑,于是和她并躺在床铺里,说起了和古和齐往来的始末。
幼时意外的初遇,却被老太爷坚决的阻止,到后来古家大少爷借着为弟弟庆生的名目,将秋舞吟偷偷带进古府,两人才再度相逢,之后便是一连串古府内部的争执。
对于出身青楼的秋舞吟始终感到不满意的老太爷,在历经下春药,送上漂亮侍女,甚至祭出家法,都无法将古和齐的坚决意志扳向自己之后,显然的,老太爷打算强押着古和齐娶进他看得上眼的闺女。
“春亦寻不要为我们担心。”最后她这样安慰一脸忧愁的春亦寻,“老太爷只是太重视二少爷了,他想给二少爷最好的东西,只是那些‘最好的东西’,都是老太爷自己以为最好,但二少爷其实不需要的。”
秋舞吟说话的语速很慢,嗓子柔柔的,糯糯的,即使说出了尖锐的事实,却不会让倾听的人感到不舒服。
春亦寻却拥着被子,目光里带着一点茫然的看着秋舞吟。
在她印象里,秋舞吟一直是很单纯,很迟钝,好听一点形容是天真,难听些的就是笨拙。她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慢半拍而看不起秋舞吟,反而一直很担心这样的秋舞吟会让人欺负,就像菊雨蝶总是恶劣的戏弄着秋舞吟,以惹哭她为一大乐事那样。
奇怪的是,即使被这样戏弄着,秋舞吟和菊雨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春亦寻虽然努力的保护她,关照她,但往往都是在关键的时刻里,例如上次游镜照河放花灯时,受到古二少爷和秋舞吟联手解围那样,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刻里反过来被救助,被保护。
她有时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秋舞吟却笑了起来,笑声憨憨的,有点像孩子。
“我一直被春亦寻照顾着,在春亦寻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当然要伸出手啊。”说着,她也真的伸出手,揉了揉春亦寻的头。
刚开始春亦寻还觉得害羞,但隔了一会儿,秋舞吟的手还没有收回的时候,她就觉不对劲了,等到她终于将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想阻止秋舞吟时,和小悦悦手牵着手踱过来看自家方子睡得好不好的九九,发出了尖叫。
“这是鸟窝了呀!”
春亦寻一头梳理得柔美直顺的长发,被秋舞吟揉啊弄的,成了纠缠的鸟巢,模样非常的滑稽,惨不忍睹。
春亦寻这才明白了,也许秋舞吟还是原本那个傻乎乎慢吞吞的秋舞吟,但长年在素有坏心狐狸之称的古家二少爷,与唯恐天下不乱的菊雨蝶联手戏弄之下,即使是天真单纯的秋舞吟,也知道要怎么样一脸若无其事的做坏事了。
真是近墨者黑!
春亦寻恨恨的在心里腹诽,甚至小小的赞同了古家老太爷的观点:必须要尽快将古和齐与秋舞吟分开!
再和古家二少爷掺和在一起,她心目中那个可爱天真的秋舞吟,就要由里而外的被染成邪恶的墨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