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往叶起城的脸面看了一眼,又别了开去,“……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幼时的事了,方才想了好久,才记起来这么一点。九九老是说不明白我怎么就是认了死理的喜欢罗公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就是因为总记得那隔壁院里,住着的书生夫妻吧。”
叶起城的神色复杂。
她说得破碎,又隐晦,但他却一字一句都听得再明白不过,也许这辈子相识至今,此刻是他最能理解她话底意思的时候。
那温文的书生气息,令她感到安心。
而当年抓捕她兄妹的,大抵就是些力大凶横之徒,她由此受到伤害,从此深深记得那份恐惧。
“我所逃避的,如今竟然救了我。而我所衷心依赖的……却原来只是张假皮,一掀开,便面目全非……”她喃喃,说得极轻,极浅。
他听得很吃力,那话里大多只是模糊的气音,而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并没有需要他的答腔。
原本稍停了些的泪水又从她脸颊上滚下,那被水气润泽得明亮得吓人的美眸,水光晃荡不休。
春亦寻面无表情,好像她其实并没有掉眼泪,好像那些流不停的泪水与她毫无关系,那种表情上的空洞,让人心凉。
她抬着头,心里冷冷凉凉,她望着叶起城僵硬的身体,忽然偏了脸。
“我睡了很久?”
叶起城迟钝的点头。
“医大夫来看过,说你受到惊吓,又着凉,待烧退了就没事……但你,高烧反覆,退了又起,折腾了十日。”
“那就是说我房门关了十日,损失多少银两……”她忽然笑起,“雨蝶那贪酒的,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房门关上十日,多浪费客人带来讨她欢心的美酒啊。”
叶起城有些惊惶。他瞪大眼睛看她。
明明泪流满面,脸上却又有笑,目光里恍恍惚惚,一点也不真实……这是打击太大,失去平常心吗?还是说,她疯……叶起城咬住舌尖,逼得自己断去那个荒唐的揣想。
她却不理他怪异的打量目光,又问:“阁主知道我急病的缘由?”
“知道。”
“……你告诉阁主的?”
“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到惊吓。”叶起城低声答话,“阁主没有取我性命,也没有将我调离,已经极是宽容。”
“阁主……知道罗公子企图,将我……”
“自是知道。”他声音更低。
她安静了会儿,“……也好,总要禀告阁主的。”
他想喊她小春花,却难以出口,犹豫半晌才说话,“阁主吩咐,日后再不许罗公子入阁里。”
“那日是他酒醉,也许,并不是真心……”她含含糊糊的说。
叶起城听她这么一句话,一股怒火直窜上来,狠狠咬牙。
“你让他这么对待,怎么还……”他也许想讲,“怎么还不死心”,或者“怎么还没觉悟”,又或者“怎么还没认清”,却在见着她泪痕满布,只能将声音恨恨吞下。
她点点头,又笑了一下,笑里苦涩,“我只是不明白……我在罗公子眼底,原来是那样低下而轻贱的女子……他平日的温和有礼,又是真的尊重吗?我已经想不明白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的……我又想,也许一开始的时候,罗公子只是想找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但到了后来,生起这许多事端……以至于让罗公子心底有了压力,才会在几杯酒之后,吐露真言……”
“芭蕉叶子,你怎么满脸的不以为然呢?”她低头喃喃一阵,又悄悄抬头,刚好捕捉了叶起城几乎要大怒,却又努力忍耐下来的扭曲表情。
他恨恨的瞪她。
她笑起来,进着泪珠,“芭蕉叶子,我为什么会叫你芭蕉叶子呢?”
“……我不知道。”叶起城愣了一愣,有些惊讶,眼角上那点原本淡去的红晕却又蒸腾起来,看得春亦寻瞪大眼睛,她的眼神明亮非常。
“哎呀,九九没跟你说过吗?”她笑问。
“大概有说。”他不自在的飘开眼神,“……但我记不起来。”
“因为你喜欢吃芭蕉吗?”
他进着咬牙的声音,“绝不是!”
她在桶子里咯咯笑开,“芭蕉叶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被吓到了,急急的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的偏开。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又听到她后头一连串的问话。
“你为什么入阁里来啊?你以后想做什么?啦,芭蕉叶子,你喜欢九九吗?我知道九九很喜欢你喔!”她笑得灿烂,湿漉漉的手拂去脸上泪痕,“整天蒙着脸会不会很闷?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呢,芭蕉叶子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很好吃……啊!不是,嗯,是很好看啊!”
她笑着,脸上微微的红,却不像是热气蒸出来的。
叶起城把脸转回来瞪着她,一手却摸上脸庞,像是这个时候才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将脸面蒙住。
春亦寻趴在浴桶边上,“芭蕉叶子,你为什么选我呢?”她瞧着他,目不转睛的,“我知道喔,在三千阁里,是暗卫选金钗,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犹豫嘛。……哪啦,芭蕉叶子,你那时是不是想要选其他的姐妹,却因为太迟钝了,结果都被别人选走了,只好可怜兮兮的来跟我呢?”
第6章(2)
她笑起来的样子美好,明亮,并且纯粹。
即使嘴里正说着这样可恶的话,也依然光彩夺目。
……难得她经历了这样的情伤,眼底还滚着泪珠,然而展颜笑开的时候,却仍然纯真,仍然灿烂,仍然让人目不转睛。
叶起城想,酒醒了之后的罗永晋一定很后悔。他会成为春亦寻的客,想必也是着迷于她的笑颜,但他去将所有的挫败都发泄在她身上,落得再也见不到她的惩罚——但再怎么后悔,三千阁都不会允许罗永晋再踏入一步。
即使悔不当初,也无法再挽回了。
“说话嘛,芭蕉叶子。你为什么发呆了呢……”春亦寻整个身子歪在水里,连趴在桶边的脑袋都侧向一边。“啦,芭蕉叶子,阁主罚了你什么呢?”
“杖责。”他沉在自己思绪里,耳里听着她问话,便随口答了。
春亦寻的声音又轻又浅,一点都不惊动他,“多少下呢?”
“一百三十。分次领罚。”
“伤得重吗?”
“血口已经收了,只剩下淤血乌黑,养个几日就好了,不会碍着平日作息……”他一边漫不经心的答着,一边却慢慢的回过神来。
声音乍然止住。叶起城微张着嘴,瞪着她。她脸上还凝着笑,眼底的泪珠又滴滴答答的滚下来。
他看着她,头疼,胸口也疼。
“……不要哭了。”他低声说。
她的泪水却止不住的落。
他简直拿她没有办法,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的去摸她的脸试图帮她把泪痕抹去。
她的脸这么小,他一个手掌就几乎能盖满她整个脸,她的脸又嫩又软,他的手粗糙又干涩,一个不小心就在她颊上擦出一道痕迹来。他心惊胆战。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只得开始讲话。
“我……我师父受过前任阁主大恩,我小时候练武,师父就跟我说过,待我学成,就把我送进三千阁来,我还偷偷来过几次,却从没见过阁主……师父只跟我说过要让我入阁,倒是没提过可以走……我、我也没想过要走。然后,呃……”他有些慌,绞着脑汁想她刚才还问过什么,“对了,还有蒙面……嗯,不闷,暗卫身上包得密,但料子特殊,防火又防水的,却不显得闷或者热,我还常常忘了自己穿的这一身……”
她被他逗笑,“你是穿习惯了,才忘了的吧?”
他看着她的笑脸,没有吭声。
“你没有娶妻吗?”她问。
“……没有。”他轻笑答,“我没想过。”
“你以后也要待在阁里?”春亦寻偏着头看他,“我一直想问,金钗们一个个嫁出去了,那暗卫是跟着金钗去,还是待在阁里,等着下一代的金钗?”
“我没问过,也不清楚。”他有些为难。
“那你呢?”她问,“如果我不在阁里了,你怎么办?”
“我……大概不会走吧……”他低声说,“我没有想过三千阁以外的去处。”
他看着她,“你想出阁?”
她茫然了一会儿,“……没有,我没想过。即使那时还恋慕着罗公子,但仔细一想,我那时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三千阁……”
“你没想离开?”叶起城真的惊讶了。
她也一脸惊愕。“没有。我没有想过除了阁里,还有什么去处……”她渐渐安静下来,像是翻天覆地的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以为自己喜欢罗公子,但仔细一想,我没想过要嫁……也没想过,要为他离开阁里——所以,我其实没有喜欢他吗?”
春亦寻一脸困惑,望着叶起城,“我的喜欢是假的吗?芭蕉叶子。”
“……我不以为是假的。”叶起城说,“你确实对他全心全意,之所以没有想过与他的共同未来……是因为他并没有回应你吧。他没有与你一同投入,你的路途便也走不开一条大道。你的感情并不是虚假的,是他没有回应你。”
春亦寻若有所思的点头,“真好,芭蕉叶子。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
她笑着,又问他,“杖责是打背上吗?”
“不是,是打……”他才要回答,又陡然止住。
春亦寻奇怪的看他,心想他怎么只答了一半呢……然后她的目光从他宽厚背心滑下来,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关于十夜莺在教训花念涵时的威胁:打屁股。
于是她盯着叶起城绷得很紧的屁股肉。
“我想起来了,张泽……不就是一般拿来吓唬孩子的‘打屁股’吗?”她噗地大笑出来。“你被打屁股?真的吗?居然是打屁股啊!哈哈哈……”
他被毫不留情的取笑了。
叶起城的脸色由眼角的微红,急速转为整张脸的铁青,再到阴沉的黑。然后他抿紧嘴,一声都不吭了。
春亦寻笑得太开心,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样的激烈,叶起城还在心里默数着,若让他数到十了,她还不住口,他就要动手让她住口。
至于要怎么“动手”,他还要在这默数的十下里好好想想……
她的笑声在他数到九时乍然止住了。
叶起城深感遗憾的瞪着她。
她却脸色惨白,一手按在腹下,整个人几乎想要蜷缩起来,但桶子放满了热水,她无法把脸埋下去,只能把双脚并拢,娇小的身体绷得像是要断掉。
“……小春花?”他噎了一下,随即惊异起来。
他扑到桶边,将她整个人从水里抱起,不顾自己一身水湿,“你撑着,我给你找医大夫——”
她在他颈边气若游丝,“不要动……芭蕉叶子真是笨死了。”
“咦?”他僵在原地。
“癸水来时,不能泡浴……你守着我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见我癸水来时,九九还会弄上这么一个大桶给我泡水?”
“不,不能泡吗?……那,你是,因为泡了水,所以……”
“不是,是因为笑得肚子疼了啊。”她一本正经的答话,苍白的颊上又略略回复一点血色,双唇却仍是惨白。
叶起城没有注意到她的唇,却见到她颊上血色淡薄,似乎真的不是身体不适,而是笑他笑得太用力了……他想着,巴不得双手一松,让她重新跌进热水里去。
春亦寻将脸埋进他肩窝,笑声低低的。
“芭蕉叶子。”她唤。
“……怎么?”他答得生硬。
“你是不是……”
“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呢,待我这样好,是不是,因为你……”
“你嘀嘀咕咕在念什么啊?”他试着听清楚。
她吸了口气,同时嗅到了两人身上混杂在一起的腥甜血味,“我说啊,你啦,芭蕉叶子——……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呢?”姿势僵硬,力道却极为温柔的,拥抱着她的男人,浑身都僵了。
春亦寻将身体的重心全托付给男人,她闭上眼睛,“芭蕉叶子,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欢着我的吗?”
怀里的女人,声音轻轻的,像花瓣飘飞一样。
叶起城感觉自己绷紧的脸庞,被女人伸手抚摸,从狼狈的落着几缕发丝的宽额,到颜色深浓的眉,她慢慢的将他眉间的皱褶揉开,指尖顺着滑到他眼角,她似乎是想试着摸摸他的眼皮,于是叶起城感觉自己别扭的闭上眼睛,让她抚摸……然后她的手滑下鼻梁,从鼻翼顺向脸颊,又揉了揉他耳垂,叶起城的身体不自觉的抖了一抖。
她像是笑了。她的指尖从耳垂边滑过,捏捏他下巴,然后她的指尖停在他唇上。
“……都干裂了。”她说,“我醒来,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唇,怎么这样的干呢?”
轻轻的声音,伴随着气息。
她闭着眼睛,在他怀里撑起身体,她的手扶着他的脸,她的气息弥漫在他的呼吸里,她的唇带着温热的香气,接近他冰凉而且干燥得都裂开的嘴唇。
叶起城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许她说对了,他是有一点喜欢她,而且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喜欢她。
他喜欢她。
这个认知,意外的美好,并且令他愉悦。
“……小春花。”他很轻的呼唤了。
然后他在她的唇即将贴上的前一瞬,将脸转开。
这个动作坚定,并且清醒。
春亦寻张开眼睛,望着他。
叶起城凝视她双眼,那目光非常温柔,带着恋慕的光亮。
他轻轻的放开了她,让她坐在擦身时的小椅子上。
“你现在。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想吻我的。”他小心翼翼的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第7章(1)
天色微明,飘着细细小小的雨丝,要停不停,要大不大,就这样不干不脆的下足整整一日。
按九九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琐碎”。
春亦寻这次受到打击过大,以致高烧不退,后来又让医大夫下令要仔细休养,九九接获医大夫的指示之后更是严格执行,春亦寻在一整月里从一开始的体力不济难以动弹,到后来终于能喘着气下床走动,再到后来的精力十足,满心想要出去溜溜逛逛,却被九九冷眼狠瞪回床扑倒。
有了力气之后却仍然被限制行